那年的那個夏季註定是不平凡的。
吳州三鎮鹽水板鴨大賽的草草收場,纔是這個不平凡的開始。
八月下旬的一天,已經去省城江南春大酒店專做鹽水板鴨和鹽水鵝的邵松林第一次回家。
本來秦保國是不允許他回來的,可一聽說是李祥雲生病了,便也就沒有理由、也不好意思再打壩了。
在寫給邵松林的信中,李祥雲說自己近二十天來總是咳嗽不停,胸痛,小腿往上全身性皮疹。
等到回到家中時,邵松林都有點不敢相認了。眼前的李祥雲面部浮腫且無血色,單薄的夏衣難掩肚子的腫大。
此時的他們並不知道一場俗稱"大肚子病"的血吸蟲病,正在吳州地區全面爆發,而李祥雲正是吳州三鎮中最先發病者之一。
在接下來的九月份,秦巷古鎮靠近江邊、運河邊的所有村莊幾乎無一倖免,甚至有的村莊出現了2/3人口得病的現象。更爲可怕的是染這"大肚子病"的又以壯勞力爲主,年輕力壯的婦女又佔絕大多數。
七、八月份,正是水稻除草的緊要時間,那麼多勞動力染上也就在情理之中的了。因爲這個血吸蟲病是人接觸疫區的水,水中的尾蚴通過皮膚進入體內導致感染的。
邵松林曾經聽爺爺說過,當年解放軍渡長江後就有不少戰士有發熱、腹痛、腹瀉等症狀,留在當地治療時被確診爲血吸蟲病。1956年左右長江沿岸不少省份也曾爆發過大的疫情,並且奪走了不少人的生命。
那年邵松林的奶奶也是被感染了的,好在新中國在偉大領袖的英明決策和黨的正確領導下,一邊治病救人,一邊翻溝倒河治螺,那次作爲重災區的秦巷古鎮沒有一個人在那場疫情中失去生命。
邵松林一直都還記得領袖的《七律二首.送瘟神》,這裡的瘟神說的就是那該死的血吸蟲病。至於爲什麼對這兩首詩如些熟悉,那也是聽在大隊掃盲班學習的父親整天背誦時自己一不小心也就背了下來。
那時候,在大人小孩的感知中,是將釘螺和血吸蟲病聯繫在一起的,好象釘螺就是血吸蟲病,血吸蟲病就是釘螺。
其實,這個釘螺只是血吸蟲的中間宿主,並不是自然界中所有的釘螺都自帶血吸蟲,只是那些被感染的釘螺纔有血吸蟲的存在。只不過這個釘螺體內適合血吸蟲的繁殖發育罷了。
九月中旬的時候,象李祥雲那樣肚子都已經有腹水的病情較重的人員,全部集中在大隊會議室進行集中治療,而病情較輕的則由大隊赤腳醫生定點送藥到家。
九月下旬,一個更大的動作在吳州三鎮迅速掀起,那就是一場聲勢浩大的滅螺運動,力度之大、波及面之廣可謂空前絕後。沿河的青草被連根剷除,整個河邊看不到星點綠色,有的只是亞砒酸鈣的茫茫白色,沿着長江邊、運河邊的大小河面及溝道幾乎是一夜之間也變成了白色的一片。當然了這個白不是農藥的白色,那是河裡的大小魚兒死後翻着肚子的白,爲了徹底地消滅血吸蟲的借宿地釘螺,吳州人民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與此同時,那些散養或圈養的家禽也招來了殺身之禍。河邊的草色沒了,河面上瀰漫的都是“六六六粉”的味道,已經失去生存條件的它們,只能任憑他們的主人給一次性處理掉了,而處理的途徑無非三條,一是由鴨販子收到更大的城鎮後很快成爲盤中物,二是由自家主人殺了下肚子,三是由主人圈起來飼養成,這樣的人家很少,本來口糧就不多的人家,哪來的閒糧來養它們。
一時間整個村莊失去了農村該有的那種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屋前後的場景,村莊裡的雞、鴨、鵝是少之又少了。
而真正促成它們幾乎絕種的原因,是這些家禽的糞便也是血吸蟲的傳播途徑之一。政府雖然明說,實際上是要求將所有的家禽全部宰殺的,甚至連一個莊子上僅有的那麼幾隻打鳴的公雞也都給趕盡殺絕了。
隨着貨源的中斷,吳州三鎮的鹽水板鴨一時間價格上漲了兩倍之多。等到那年年底的時候,金灣、秦巷、菱塘三個古鎮仍然能夠堅持着做鹽水板鴨的家庭已經寥寥無幾了。
金灣這邊的鄭利堂家,雖然取得了吳州三鎮鹽水板鴨大賽的第一名,可鄭利堂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在處理完二叔鄭牛年的喪事後,他就將自家的“金湯鴨煲”給關掉了,自己到鎮上的食堂做了廚子。據說這件事是縣長秦衛國和金灣鎮的領導打過招呼,畢竟鄭牛年是罪不該死的,可他偏偏就選擇了自殺。說實話秦衛國對於這件事的結果,心裡還是有一點點的內疚的。
菱塘的馬富根家,雖然硬撐着到年底,生意也是大不如往年,心中也生出了退出鹽水板鴨生意之意。
如此看來,既然三個古鎮上的鹽水板鴨的靈魂人物都打起了退堂鼓,那其他的人家也就早早地收兵不幹了。
往年過年的時候,再窮的人家都要買上一兩隻鴨子過年的景象已經不復存在。不是人們不再喜歡鴨子,而是那鴨子是一鴨難求,一個無鴨不過年的習俗就這樣既有徵兆又毫無準備地給改掉了。
一九七三年的春節,邵松林和李祥雲及大兒子邵林平是在省城的臨時住處過的。
李祥雲的病是十月底才痊癒的。
李祥雲準備去省城的時候也就到學校和老師打過招呼了,兒子邵林平期末考試就不參加了,而是直接辦理了輟學手續。這是夫妻倆在上次邵松林回來時就已經商量好了的。所以,這次去學校之前李祥雲也就沒邰松林通個信啥的。
來到省城的邵林平,並沒有跟邵松林學做鹽水板鴨、鹽水鵝,而是在秦保國的安排下正式拜師學起了廚藝。
一九六六年的起的那場運動,也逐步漸進地影響着吳州三鎮。
一九七三年春暖花開的時節,派系之間的爭鬥是越演越烈。起源於民間、興盛於民間的吳州三鎮鹽水板鴨大賽,也成了派系之間鬥爭的一個焦點。
甚至有人跳出來表明自己的態度,“鹽水板鴨這樣的生意是投機倒把的行爲,是在偷稅漏稅”。
在年底的那場聲勢浩大的派系鬥毆中,這個發聲者所在的一方佔得了上風。於是吳州三鎮不論是鎮上還是鄉下的鹽水板鴨生意全部叫停。
僅剰的仍在掙扎着的幾戶人家,夜裡面鍋和鍋架都莫名其妙地爛掉了。那些在缸裡存放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老滷流得滿地都是,泥土地上,地勢平坦的地方結了一層薄薄的醬油色的冰,地勢凹凸有坑的地方,便又成了一個個散發出百年老滷香味的水窩窩。
第二天醒來的那些人們,雖有些心疼,但內心裡又矛盾地對這些些人表示感謝。感謝他們一夜之間,讓自己徹底斷了再做鹽水板鴨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