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很多年之後,我依然時常記起那個深秋的清晨。
薄霧慢慢散去,漫天飛舞着凋零的紫樨。長安城的百姓駐足道邊,齊聲吟唱着那闕哀婉低迴的《佳人曲》。
十八歲的李延年,緩步走在深秋的風裡。他穿了一身淺淺的鵝黃色,長長的衣裾拖在地上,染了落花的淒冷清香。不管是此前,還是此後,我都沒有見過比他更美的少年郎。
一襲如緞的秀髮隨着微風揚起又落下,素白的臉龐,未施脂粉,卻是驚心動魄的冷豔。長安城從未像今天這般沉靜悲憫,爲這空前絕後的曼妙歌者,爲這傾盡天下的絕世容顏。
他是安靜從容的,即使在踏入墳墓的那一刻。我看見他帶着沉重鎖鏈的雙手默默合在胸前,呈一個永恆的姿勢。鐵鍬上下翻飛,塵埃像一場濃霧般落下。行刑的士兵們好像不忍心掩埋這眉目如畫的面容,身體漸漸填平,他的臉卻長久地暴露在越來越冷的空氣中。
窒息的痛楚讓他的長眉微微蹙起,一痕鮮血順着脣角緩緩流下。他驀然睜開驚痛的雙眸,最後的光芒亮烈如花朵盛開。行刑的士兵們都停下手,含淚凝視這垂死的美麗臉孔。廷尉杜周踉蹌着衝上前去,奪過一把鐵鍬瘋狂地剷土,一層一層封印那清澈透骨的眼眸。
墳丘高高壘起。
鐵鍬從杜周手掌跌落,這個殺人如麻的冷血判官,跪倒在地,失聲痛哭。美麗最終戰勝了殘酷。
衛青就是這時候趕來的。
他一路奔襲,還沒來得及卸下盔甲,卻只見到了一座冰冷的墳墓。他淒厲地嘶吼着李延年的名字,衝上前去,用兩隻手瘋狂地刨土,要把他心愛的少年從地底挖出。許多人衝上去制止他,都被他狂亂地甩開,最後被他的副將從背後重擊,顫抖着指甲剝落的十指,昏死過去。
那日之後,衛青便一病不起,整整臥牀三月。梅花謝落的時節,又一個春天來臨。只是百花爭豔的長安,再也聽不到李延年的清冷嗓音。
漢宮裡,日復一日地花團錦簇,日復一日地寂寞深埋。年輕的皇帝喜歡上了黑色。
李延年死去之後,他只穿這一個顏色。永遠的黑色繡金龍袍,黑色箭袖禪衣,黑色窄襟錦履。高高的龍椅,依然是刺骨的冰冷。一批又一批的舞姬,如潮水般來去。可他的眼睛裡卻再也容不下一絲絲的笑意。
沒有了李延年的晚宴,蒼白寡淡。這個時候,每個人都默默思念起那個一舞傾國的少年。李延年的歌舞是登峰造極的,因此後無來者。
皇帝無以彌補心上那道殘忍的傷口,他只能把所有的愛傾注在髆兒身上。那個小小的嬰孩,已經可以呀呀作語。懷抱着這面目依稀相似的孩子,他的思念和愧疚日益氾濫。
終於有一天,他一道聖旨,召回了遠困敦煌兩年的李廣利。據聞,李家被族滅的消息傳到關外的時候,他曾幾度自殺,都被部下所救。
太初三年,李廣利帶着不足兩千人的隊伍奏歌而還。他軍中的曲子,正是協律都尉李延年根據張騫帶回的西域胡曲翻編的《新聲二十八解》。
當年李廣利也是奏着這軍樂出關,夢想着建功封侯,取衛氏而代之。短短不過兩年,他孑然一身,形影相弔地歸來,世上再沒有一個親人,只剩下胞弟的傳世之樂婉轉相伴。
敦煌的焚風割傷了他的臉,卻使他看起來更像個男人。心灰意冷地跪在金鑾殿下,他被淚水淹沒的臉龐依然有着李氏非比尋常的俊美。
十幾年來,皇上對待敗軍之將從不手軟,李廣利是唯一的例外。爲了重振李家的威風,皇上賜他車騎將軍之職,讓他領精兵二十四萬,重徵大宛。
以二十四萬精兵對付一個彈丸小國,這場勝利變得沒有任何懸念。太初四年,皇上特爲李廣利下詔:貳師將軍李廣利征討厥罪,伐勝大宛,功不可沒。特封廣利爲海西侯,食邑八千戶。
李家重興。被誅滅的李氏宗親全部掘土厚葬。而李延年孤零零的墓前也終於豎起厚重雄渾的墓碑,皇上親擬銘文,以寄託殷殷哀思之情。
在此之前,衛皇后曾在皇上面前委婉提及,說茂陵是皇家陵園,而李延年不過罪臣,應將他的遺骨移出茂陵他葬。
皇上冷聲哼道,把他挖出來,難道要把你放進去?
衛皇后驚嚇出一身冷汗,從此再不敢提。
皇上深恨衛子夫,但他卻不動聲色。他更喜歡用慢刀割肉的方法,細細碾磨這個女人的靈魂。他時不時地送給衛皇后一盆白色海棠花,花上噴灑香料,香氣嫋嫋。每次衛皇后看到這含香的海棠,都會魂飛魄散。她無法揣摩皇上的用意。如果皇上知道她陷害韓嫣的事實,爲什麼仍留着她?如果皇上不知道,這海棠又是何意?
這樣的思慮幾乎耗盡了她的心力。她消瘦憔悴,夜不成寐,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快地衰老下去。才三十出頭的年齡,就已白了半邊頭髮。
連同衛子夫一起失寵的是衛青和太子據。
延年去世半年之後,在衛皇后的斡旋下,衛青娶了尊貴無比的平陽公主,從此深居簡出。而當年小小的太子據,也在冰冷險惡的宮廷裡,慢慢成長爲俊秀文靜的皇嗣。
他身上似凝聚了衛氏一族所有的柔軟和善良,看到不幸的百姓也常常淚溼眼眶。他不太善於表達自己,不管是在羣臣面前,還是在宮人面前,他始終是眼神憂鬱,笑容淺淡的太子。與武帝的鐵腕截然相反,太子篤信寬容和仁愛。
武帝冷落他,厭恨他,他感覺到自己被傷害,卻只能在眼神裡流露出傷痛和無奈。
有一次,應太子之邀去往太子宮裡。
深闊的宮室裡懸掛着一件大紅舞衣,長長的襟袖拖在地上,微風拂過,似翩翩起舞。
我驚訝地看着那件久違的舞衣,天長日久,如血的顏色已經漸漸褪去。
太子撫摸着紅色的舞袖說,李都尉去後,宮裡再也沒有人配的起這件舞衣了……李氏被族滅的時候,我輾轉託人求了負責抄家的官吏,留了這件衣服給我……最後一次看他穿這件衣服,是在兒時壽宴上……他舞近我的時候,對我嫣然一笑,至今仍清晰地印在我心裡……母后說,李都尉想要毒死我,我從來不信……可惜,沒能見他最後一面……也沒來得及告訴他,我長大了要娶一位像他一樣美麗優雅的王妃……
我深深嘆息一聲。仰面看着那隨風飄飛的衣裾,腦海裡浮現出少年悽豔的影子。李延年啊李延年,你知不知道這一世有多少人在默默地念着你?
韓嫣和李延年之後,弓高侯府三公子韓說成爲皇帝唯一的安慰。因爲季兒的死,韓說無法原諒皇帝。他穿着宮裡忌諱的雪白禪衣,冷着一張俊美面龐,時不時地用言語刺痛着皇帝。
皇上怕他受傷,他便要隨衛青去邊塞打仗。沙場歸來,皇上迫不及待地封他爲龍巖侯,不久之後又封爲按道侯、遊擊將軍。他把當年欠下韓嫣的,全部給與韓說。
然而再多的封賞,也無法抹平少年心上的陰影。李季死了十幾年,韓說依然無法再用箭。他總是夢到那個孩子的血染紅了自己的手,他想把他擁在懷裡,他們之間卻隔着一枝染血的箭矢。
多年的明察暗訪,他也終於明瞭事情的真相。他與海西侯李廣利聯手,明裡暗裡地擠兌衛氏,皇上也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權當看不見。衛青因病去世之後,韓說和李廣利也成功地將衛氏逼上絕路。當然,沒有皇帝的配合,這一切不會這樣順利。
徵和二年,一場毫無預兆的風災摧毀了長安城大半的房屋,也拉開了衛氏覆滅的序幕。衛皇后的姐夫公孫賀極其兒子公孫敬聲貪污鉅額軍餉,事情敗露後被武帝下獄。同年四月,皇上和衛皇后的親生女兒,諸邑公主和陽石公主因“巫蠱”之罪被押赴刑場,在長安百姓的圍觀下,斬首而亡。衛青的兒子衛伉和衛長公主的兒子曹宗亦在連坐之內。
復仇的火焰很快就燒到衛皇后身上。韓說親自帶人,在衛皇后寢宮和太子的東宮裡挖出了詛咒的“巫蠱”。當年她陷害別人的手段,最終落回自己身上。柔弱的太子被逼無奈,奮起反擊,與韓說江衝一衆人等在長安城中展開激烈的廝殺。武帝當時正在甘泉宮休養,聽到通報,只淡淡說了句:太子謀反,派左相劉屈氂發兵討逆。
激戰五日之後,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太子最終兵敗,無奈之下只能逃離長安。走的時候,他什麼都沒有帶,只帶走了當年延年留下的大紅舞衣。
衛子夫萬念俱灰,在皇帝賜死的白綾送達之前,用一把隨身多年的匕首結束了自己。她的屍身卷在一張破舊的竹蓆裡,在傍晚的時候被太監們悄悄運出皇宮,草草埋葬在城南的桐柏園裡。沒有諡號,也沒有廟祭。
從卑賤低微的歌女到母儀天下的皇后,這是一個世間女子的傳奇。是一個女人所能經歷的極致人生。皇帝親手給了她最繁華的世界,又親手毀了那座城。
不久之後,太子的行跡在湖縣被人發現。深深擁戴太子的湖縣百姓與前來捉拿的官兵,血戰至最後一人。太子絕望,在一株相思樹下,用隨身攜帶的大紅舞衣結成死結,自縊身亡。
再次回到宮廷的皇帝,比往日更加沉默寡言。
他的妻子、孩子全都被誅殺殆盡。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靜靜地坐在金鑾殿上,聽着丞相細報軍情,沒有流一滴淚。許久,才淡聲問了句:“韓說呢?”
衆人垂首沉默。
皇帝勃然大怒,一腳踢翻了桌椅,奏摺卷帙灑得滿地都是。他大聲吼着:“韓說呢!韓說呢!韓說呢!……”
按道侯韓說,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死了。他胸口上插着一把劍,有人說是太子殺的,有人說不是。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死的。他脣邊凝固着一痕血跡,也凝固着一絲滿足的笑意。他要做的事情都做到了。從一個不經事的少年,到縱、橫沙場的將軍,再到位高權重的侯爺,其實他自始至終都沒能逃離少年的夢魘。當他手中的箭射向季兒胸口的那一瞬間,所有的結局都已經註定,不可改變……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和韓說站在一棵樹下,看着季兒拉着風箏線,在草地上奔跑。他的髮帶飄起來,撩撥着少年的心絃。
韓說有些癡迷地看着季兒,問我說,你有喜歡的人嗎?
我懵懂的心中,浮現起一個曼妙的身影。
初次見面的時候,他穿着一襲普通青衫從門外走進來。燦爛的陽光在他背後閃爍,他蒼白憔悴的臉龐煥發出淡淡的微光,眼睛只望着我的兄長……
我叫霍光。縱使後來,我妻妾成羣,鬍子已經長到胸口那麼長,我也再沒能遇到像李延年那般光芒璀璨的少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