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耶幹芒聽人過這樣一個傳說:“幾十年前,漢人在築金城縣時,掘出了許多黃燦燦的金子來,故稱之爲金城。”
可他來金城縣一年了,作爲城旦挖了許多溝渠,補了好幾處牆垣,刨出的土堆積成山,昔日挺拔的腰都有些彎,卻連一粒金子都沒看到。
今日,終於見到一點反射冬日陽光的東西,龍耶幹芒躬身拾起,卻不過是一塊河邊常見的馬牙石。
他無奈地笑了笑,將其握在粗糙的手掌中,心裡有些苦澀。
沒錯,就像他們這羣淪爲奴隸的羌人,永遠得不到自由一般,金城郡的地裡,也永遠挖不出金子。
這一走神,身後便有鞭子狠狠抽來,破空聲聽着嚇人,卻沒打在龍耶幹芒肩頭,而落在他旁邊,一個身形瘦小的漢人刑徒身上——他或許是太累,竟扶着鏟靠在牆邊喘息。
監工的皁衣官吏並非凶神惡煞之人,只是一個面相普通的小吏,在里閭中也能笑着與人交談,對待妻兒鄰居十分和藹。可手裡有了木棍,就不同了,若刑徒奴婢們惹怒了他,小吏也能毫不留情地往下抽,一直打到那小刑徒求饒,他才收了手,大聲呵斥衆人道:
“別偷懶!今日若修補不完這面牆,便沒有吃食!”
埋頭幹活的奴婢刑徒都衣衫襤褸,灰頭土臉。只能從髮式分辨其族屬:扎着髮髻的那一半,是從內郡遠徙來的漢人罪徒,披散着頭髮或紮成辮子的那一半,則是在羌人內戰中的失敗者,被當成奴隸賣給漢官。
因爲言語不同,羌人最受欺辱,作爲少數知曉漢話的人,龍耶幹芒也只有餘力護着幾個族人,卻管不了其他人死活。
這金城縣位於狹長的大河谷地中,沿着河流修築了北城牆,秋後發大水時沖垮了一部分,如今正抓緊時間修繕。漢人的武士是勇銳的,但其平民卻是羸弱的,必須將自己關在厚厚的城池裡,才能得到一絲半點的安全感。
他們在怕誰呢?龍耶幹芒有時候會想。
怕冬天時山裡餓瘋了成羣結隊出來襲擊牲畜的野狼,還是遠在西方五百多裡外的西羌?亦或是每頓都吃不飽,瑟瑟發抖擠在土窖裡的奴隸刑徒?
他想起自己偷藏的那把鈍刀,每天夜深人靜時磨一磨,然後藏在睡覺的地方,或許逃走的時機,就要到了。
“龍幹芒,出來!”
吃飯的時候,龍幹芒正將屬於自己那份沾滿糠殼的糙飯分給族人,卻聽到小吏呼喊他的名。
他皺了皺眉,沒有迴應,直到小吏又喊了一次,才起身道:“我叫龍耶幹芒,不是龍幹芒。”
“你這叛羌!”
小吏在家裡很溫和,面對刑徒隸臣時卻十分易怒,正欲打他幾下,卻被身後遠道而來的關中官吏喊住了。
“貴人點了名要買他,你若打壞了,算誰的?”
那關中人二十餘歲年紀,穿着一身武吏打扮,頭裹黑幘,穿着一身件黑白相間的皮裘,腰上掛着一柄環刀,打量龍耶幹芒道:
“你就是龍耶部的豪長之子?那個一年前被先零羌滅掉,舉族賣爲奴婢的龍耶部?”
這段往事如此刺耳,彷彿讓龍耶幹芒回到了那個充斥着鮮血與火光的夜晚,他狹長黝黑的臉繃緊了,握緊了拳頭,重重頷首:“是,我就是龍耶部豪帥東芒之子!”
他們羌人講究父子聯名,兒子會繼承父親的一個字。
芒,這是龍耶幹芒的父親,留給他唯一的東西,連標誌着部落豪帥身份的號角和弓箭,都被先零羌奪走了,畜產則落入了貪婪的漢官之手,他一夜之間失去了一切。
遊熊貓頷首,指着龍耶幹芒道:“太髒了,別將不乾淨的病傳給君侯,有水麼,給他衝一下。”
“諾!”
司空小吏招呼手下過來,扒了龍耶幹芒的褐衣,露出脊背上密集的鞭痕,換了一年前龍耶幹芒可能會反抗,如今卻已學會了讓自己少些痛苦,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仍由那些冰冷的河水澆到身上。
他得到了一件乾淨的漢式衣裳,龍耶幹芒哆嗦着穿上,遊熊貓還遞過來一件暖和的羊皮裘,九成新,不過龍耶幹芒仍將頭髮擰乾,隨意甩到身後,他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個驕傲的羌人。
這一幕,龍耶幹芒並不陌生,雖然才一年時間,但他和族人已被變賣過數次了,他們部落僅剩的上百人也就此離散。
木質的桎梏拷了上來,叫他記得自己奴隸的身份,便隨着那漢吏往城裡走去,一直走到擠滿車隊和騾馬的金城置,龍耶幹芒才問道:“要買我的是誰?”
遊熊貓轉過身來,有些得意地笑道:
“算你走運,要買你的,是大名鼎鼎的西安侯!”
“西安侯?”
龍耶幹芒搖了搖頭。
“不認識。”
……
“西固區的太陽還沒落完,城關區的月亮已經升起來了吧?”
任弘站在金城置的院子裡,看着這金城周邊有些熟悉的山形,他猜這就是後世蘭州市西固區一帶。
其他城市或圓或方,那蘭州就是一條長線,城區在狹窄的黃河谷地裡艱難向兩側延伸,東西之間拉了三四十公里,要建設新城區得翻山越嶺。
大概是嫌這條河谷太擁擠狹窄,所以在漢朝,金城郡郡治居然沒定在金城,而是位於西邊的允吾,已經接近後世的青海地域了。但金城也是西入河湟,北上河西的必經之地。
不過任弘入城時發現,此處的居民,可不止是繁衍了才兩三代的漢民,還有不少淪爲奴婢的羌人。本着知己知彼的原則,他便讓屬下去詢問詢問可有熟悉羌中,知曉漢話的人,還真有所收穫——一年前被先零羌攻滅的龍耶種豪帥之子,在金城爲城旦舂。
“君侯,龍耶幹芒帶到。”
遊熊貓帶着一個戴着桎梏的羌人入內,卻見其二十餘歲年紀,有一張典型的羌人面容,臉頰修長,頭髮披在背後。
高原上的土著羌人在官吏的奏疏裡,總被描述成罪犯和野蠻殘暴的人物。不過眼下,這龍耶幹芒只是一個帶着桎梏的階下囚,沉默寡言,看上去態度十分平和。
但這只是被鞭子抽打多後,形成的堅忍自制,在平靜之中,雙目卻隱藏着一股陰沉、兇狠的神氣,正在打量任弘這“新主人”,而後目光又放在任弘旁邊披着甲,如同一座山的韓敢當身上,這個大漢看上去不好對付。
“還不快拜見西安侯、護羌校尉!”
當聽到“護羌校尉”四字時,龍耶幹芒的眼中,卻多了幾分不信任,但還是朝任弘下拜。
任弘道:“龍耶幹芒,不是要買你做奴隸,而是有事要問你,關於龍耶羌被先零羌攻滅之事。”
龍耶幹芒卻道:“我與前任的護羌校尉稟明過原委,然後……”
他舉起手上的桎梏,冷笑道:“我就成了隸臣。”
“將他桎梏解了。”
任弘跪坐下來:“金城縣吏語焉不詳,只說元鳳五年夏,龍耶部意圖反叛,被先零羌助官府攻滅,其種類賣作隸臣,分散郡中諸縣,是這樣麼?”
龍耶幹芒對一年前部落被先零羌攻擊後,他跑到金城郡向漢官稽首求援,卻遭到拒絕的場景記憶猶新,抿着嘴不肯說話。
遊熊貓惱了:“你這羌虜,若是有隱情便說出來,莫非是被小吏的鞭子抽傻了?”
任弘止住了他:“我知道前任護羌校尉是如何處置此事的,但他是他,我是我,來金城郡的路上,我翻閱典屬國提供的簡牘奏疏,覺得此事頗有疑點。”
朝中的水衡都尉趙充國也曾提醒過任弘,要注意先零羌,這是最強大也最好戰的部落,任弘自然多留了個心眼。
他讓人賜座,上酒,將一盞酒朝那羌人推了過去:“龍耶幹芒,你的族人親眷分散各郡爲奴婢,你難道就不想將他們一一找到,難道就不想恢復……自由?”
自由,像是金城郡永遠挖不到的金子。
龍耶幹芒早就對它沒了指望,只在夜深人靜時暗磨着偷藏的刀,想要瞅準時機斬斷束縛自己和族人的桎梏,逃出去,逃到深山老林裡,逃到沒有漢人,也沒有先零羌、燒當羌這些豪帥大部的地方去。他們部落的釋比說過,在雪山的那一頭,有這樣的一片谷地,和平而富饒。
但就像看到地上有反光的石頭,會讓他忍不住俯身撿起來一樣,這酒盞中映射的光芒,好似裡面真有羌人夢寐以求的自由之金。
龍耶幹芒端起酒盞,如飢似渴,大口喝了下去。
很可惜,沒有嚼到金子,但這久違的味道,讓他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嘆息。
“龍耶部自從得到漢官准許,在湟中駐牧兩代人了,一直守着本分,守着界限,從來沒反叛過。”
龍耶幹芒不再假裝漠然平靜,語氣裡忽然充滿了憤怒,爲奴爲婢一年的憤慨忽然間爆發了出來,竟指着任弘罵道:
“是汝等漢官貪我部畜類,又收了先零羌的好馬和賄賂,坐視我族滅亡!”
……
PS:第二章在11點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