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便是幽谷?”蕭衍環顧四周,此處甚爲荒涼,罕有人跡,山峰巒綿,不時傳來鳥獸低鳴,再進百步,擡目看去,一樓佇在山旁道口,二層掛麪古舊木牌,三字刻在其面上,曰“望幽閣”。
“望幽...忘憂...奈何故人相忘之…”廣凉師嘆了口氣,大步邁入,蕭衍愣了楞“這老頭當真是文德皇后的故交?”
“小道士,來,陪我飲幾杯。”廣凉師淡淡看看了樓中,除了個短髯鳳眼的掌櫃空無一人。
蕭衍聽的奇怪,“這廣涼師答應和我對質不得道門滅派之事,卻又把我引到幽谷來,如今還得陪他喝酒...”想罷只見廣凉師,單手一擺,大袖飄然。蕭衍心中驚訝趕忙擡手相對,怎知廣凉師卻只是引出內力帶了幾個酒碗而來,“乙二先生,還請燙些酒來...”
那短髯鳳眼的掌櫃此刻才擡頭看了看二人,眉色清淡也不答話,只是轉身入了內室,片刻提出幾壺熱酒,“慕容先生,如今都開春快四月了,你卻還喝熱酒。”
那日在將軍府上,一套雅雲袖法重現江湖,使得廣涼師憶起陳年舊事,淡漠心境竟起了波瀾,去年三次他尋到幽谷求見谷主鬼主,可均被拒之門外,這也使得他更對這谷主的真實身份懷疑不已。 今日若不是楊天行誤把幽谷鬼主的名號報出,廣涼師也不會篤定此人便是那觀音婢。
“是啊,都開春快四月了...”廣凉師接過酒壺給自己與蕭衍各倒一杯,淡淡飲了口“她可還好?”
“谷主尚且安好。”乙二似乎與廣凉師有些交情,沉聲回道。
廣凉師笑了笑,也不再問。乙轉過身去,回到櫃後打着算盤。
“老...廣凉師...你來此處卻是爲何?”蕭衍本來對這廣凉師有些敵意,可想來想去這人三番五次點播自己武藝,且當日留了馬晉風一命,這“老頭”二字叫出怕是有些難言。
“老頭麼?”廣凉師擡頭笑道,“我是老了,叫作老頭也是應該。”
蕭衍不免覺得有趣“你答應我講清這不得道門的事情...”話未說完,廣凉師一口飲罷問道“你姓蕭麼?”
蕭衍只覺這廣涼師言語怪異,頗有些故作高深的味道“我姓蕭,怎麼了?”
“果然是那日在西州鶴歸樓的小子。”廣凉師微閉雙目,緩緩說道“馬晉風臨終曾言,他兄長有一養子,姓蕭名衍,如若以後餘炕不成器,可叫他繼承玉虛一脈。”
“什麼!?”蕭衍聞言大驚“馬叔...馬叔和你提起過我?”
“不錯。”廣凉師回道,“馬晉風提起過你,說你資質在餘炕之上,而且心地善良,就是膽子小了點。”他說着笑了笑“可我在樓中看你和贊普過招,卻看不出你小子哪裡膽小了。”
“我曾經膽子小罷了。”蕭衍苦笑搖頭,片刻又想起馬晉風提起餘炕的話,問道“馬叔說餘炕不成器?他莫非知道餘炕會叛出師門,拜公治長這個狗賊爲師?”
“馬晉風一招偷樑換柱瞞得過誰?”廣凉師朗聲笑道“他和餘炕到了南柯堂的第二年我便看出,這餘炕非馬晉風傳人。”
“爲何?”蕭衍奇道。
“因爲器量。”廣凉師脫口回道“餘炕雖有些聰慧,可心性狹隘,不堪大用。論馬晉風非愚笨之輩,又怎會把玉虛傳與他?”話着再飲一杯“到底是天意...那日在將軍府遇見了你小子顯露武功,我便知道馬晉風的用心,這玉虛一脈的後者非你莫屬。那餘炕嘛...”言者擺了擺手“凡夫俗子罷了。”
蕭衍想了片刻,不免點頭,“餘炕的確心性不寬,嫉妒自己武藝勝了他一籌,否則也不至於以人質相逼,落得如此下場。”他想罷,沉沉道“可他畢竟是我故友,卻死在了我的手上...”說着他又憶起當年在西州鶴歸樓的那段時光,自己尚且年幼膽小,整日跟在餘炕身後玩耍,惹了事,闖了禍,都是這位故友替自己挨罰,幫自己頂罪。
“餘炕死了?”廣凉師眉目稍動,問道。
“不錯...是我殺了他。”蕭衍說到此處,心中有些發涼,卻沒有絲毫愧疚,“我何時成了這般冷血的人?”他苦笑想着。
“殺的好!這小子心術不正,聽說逃出南柯堂後便隨了公治長爲非作歹,還在福州抓些孩童煉丹,你不殺他,老夫碰着也得替馬晉風清理門戶。”廣凉師冷冷回道。
“你這老...”蕭衍聞言不悅,有些怒意,卻又不知如何發作,當下不免心頭沉沉“餘炕是我殺的,我無愧疚感也罷。爲何他人提起餘炕的死,我還會動怒?”
“你這孩子,倒是不錯。”廣凉師滿上酒杯,打量了蕭衍幾眼。後者心頭有些難言,只是冷冷看着他,也不答話。
廣凉師笑了笑,再飲一口,“蕭衍,你說這人間何爲大道?”
“紅塵。”蕭衍緩緩回道。
“爲何?”廣凉師似來了興趣。
“所謂大道,無爲是也,不論誰人稱王爲帝,花自開謝水自流。”蕭衍回道。
“哦?那和紅塵有何干系?”後者端起酒杯,淡淡道。
“花之紅塵在於綻,水之紅塵在於流,皆是順其心性,尊其自然。”蕭衍說道此處,也飲了一口,接着道“人亦是如此,生於紅塵,長於紅塵,要求這大道,便是在這茫茫紅塵中,找到自己的心性,順其意,尊其道。”
“有趣,那你這紅塵之道又是什麼?”廣凉師聽到此處,不免擡頭看着蕭衍。
蕭衍舉起酒杯一口飲盡,“在這混沌世間走一番。”
廣凉師聞得一愣,似從未聽過這般言論,久久打量後者,過了好一會才笑了幾聲,開口道“你這小道士,頗是有趣,聽你口氣,似有決意。”
“不錯,經過幾番波折,我終於明白,我蕭衍嫉惡如仇,手下絕不留情,縱然惹來一身是非,也是必須行之。”蕭衍言着語氣透寒,煞氣現出。
“殺伐除惡,俗世人性罷了,莫非你空有一身武藝,就不想改變這世間的人心麼?”廣涼師又問。
“盡力而爲,我便只是渺小一人,不是什麼王侯將相,更不想做那王侯將相。”蕭衍端起茶碗飲了一口,“做這滅盡惡果的刀,足矣。”
“所以這般說來,我的路便是,不拘俗世,順心而行。”他說着,也想起那日在船上李川兒曾說過的話“她想開百家之言,歸商道自由,還江湖四季,而我沒有那般才學,卻是堅持自己心中的道便好。”
“不拘俗世?有些意思”廣凉師聽了淡淡點頭“好小子,無論今後你如何,老夫今日這論道算你過了。”
“什麼?”蕭衍有些不解,片刻回道“論道?”
廣凉師笑了笑,“沒錯,凡是道家之人,我都問過他們道爲何物。只不過...”他說到此處,語氣轉冷“大部分道士都想着如何修道成仙,煉丹長生,渾然忘了自己是人,是這個茫茫紅塵中的一點。”言着,廣凉師索性提起酒壺痛飲幾口,接着道“人便是這紅塵中人,物也是紅塵中物,天下是有些得道聖人,譬如李耳道人。可人們卻不知,那李耳的心性便是論道傳學。觀世間蒼茫,芸芸衆生,各有各有的紅塵,又怎能都去學那李耳?”
“原來如此...”蕭衍聽到此處似有所悟,“那祖師爺覃昭子...”
廣凉師點了點頭“你家覃昭子祖師便是悟透這一層,才創出了不得道門,以不得道迴歸紅塵爲大成。人那,就該做自己心中之事,整日迷途妄想,不去認清自己,做那黃粱美夢,卻是徒勞了這一生,死了也罷。”
蕭衍此刻陡然想起當年覃昭子洞中所刻“道於紅塵仕途似子於母,夫於妻。破道而不解道,是爲非道哉。得道而不傳道,是爲虛道不實。倘若人人都仿師祖西行,然何人以解道傳道於紅塵?況哉紅塵非道否?非也非也。如道離紅塵此爲小道,不成也罷,我今暫止於此,如有後人能得紅塵大道,皆知尋道家之在,喜哉樂哉。今吾獨身創下不得道門,望今後門下弟子,不以道外之身窺道內只得,不以修道之性解紅塵之心。如此不得道哉?得已是已。”
他此刻念起舊話,不免點頭道“的確如此…所謂道,便是求個解脫求個大成,這不就是隨着心性使然,成自己的道麼?在紅塵裡還是在紅塵外又有何不同...”
“孺子可教。”廣凉師點了點頭“晌午在樓中遇見的那個小和尚,我看便是這般心性之人,無拘無束,意起而心往,連老夫都羨慕的緊。”
蕭衍聽了笑了笑“道衍和尚在家出家都是佛心,的確可稱大道紅塵,佛意蒼穹。”
廣凉師也不答話只是連飲三杯。
“那你殺了那些求神修仙的道士,也是你的道?”蕭衍好奇道。
“殺道士麼?”廣凉師舉杯望了片刻,“人若連自己活着都不明白,不如送他個死,也還世間個清淨。”
蕭衍一愣,苦笑搖頭“這廣凉師也是個率直的人,俗人愚夫遇見了他怕是難逃一劫。”
“蕭衍,你不是想問我這不得道門的舊事麼?”廣凉師說道。
蕭衍聞言一愣,不覺好笑,自己本來就是爲了不得道門的事情才追廣凉師到此,如今與他論道一番,卻是把正事都忘了,現在倒是被他提起“不錯,我聽餘炕曾說,這不得道門被你所滅,卻是個天大的誤會。因爲你不知,這不得道門其實有朝廷的內應,琅琊子當年西行幫你吐谷渾平亂是確有此事,挑起這內亂之人雖是他的徒弟公治長,可此人早已投靠了朝廷,你有所不知。”
廣凉師聞言冷笑三聲,搖了搖頭“非也,這些事情我都知道,公治長那狗東西怎能騙我過?這七十多個臭道士的命是我拿的,沒有一點誤會。”
蕭衍聽到此處,眉頭一凝,只覺得莫非看錯身前這人,雙掌暗暗運起內勁“這麼說來,你知道公治長是朝廷的走狗?那你爲何下此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