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 幽心黯鬚眉
甄世文想到這幾年,自己代表大房插手家中的生意,自己這堂妹一直不動聲色。
就算自己在店鋪和船隊安插心腹,自己堂妹也沒說半句閒話。
原本以爲她畢竟只是個女兒家,雖然一向聰明,但也不過如此。
遇到自己這個甄家長房嫡孫,多少還是顧忌和忍讓。
沒想到她只是隱忍不發,一旦自己出事落了下風,她便是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
提取店鋪紅利和餘銀,是府上老太太同意的;
整頓海船隊人員,也憑着新舊更替,淘汰庸碌的目的。
這些作爲都是日常有的經營手段。
她做的一切,雖然暗地裡會對大房不利,但在明面上挑不出半點毛病。
這讓甄世文毫無招架之力,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而且老太太依舊對三妹十分寵愛,眼下正準備爲她和神京賈家議親。
自己父親爲了積蓄家勢,對這件事也非常贊同,甚至還專門書信給榮國府賈政。
如果三妹和那位威遠伯定下親事,對整個甄家都是大有好處。
眼下三妹藉着這些勢頭,如今家裡人都要隱隱讓着她三分。
自己正犯錯禁足,更沒辦法和她爭執,只等她早點嫁出去才能真正消停……。
……
甄世文心中正鬱悶,一旁的陳銎卻說道:“三爺,存放在海雲閣的精鐵,對方來過店裡一趟,當時沒提走東西。
他說我們店鋪周圍多了一些生面孔,而且最近外面也不太平,怕生出事情,暫時不來提貨。”
甄世文聽了這話,臉色微微一變……。
……
陳銎繼續說道:“還有另外一事,應天知府賈雨村昨日派了心腹家人,將我們送的禮退了回來。
說是那個六合人的案子,府衙又查到了新的佐證,可以證明他並無罪責。
昨天就已將人放了,紅林街那家鋪面我們是拿不到了。”
甄世文聽了一堆壞消息,心情已極不痛快,這會子又來這一樁,怒火壓不住便冒了上來。
“這賈雨村怎麼回事,明明收了我的銀子,居然出爾反爾!”
甄世文前些日子,看上的紅林街一間旺鋪,位置地段不比甄家五間老鋪差,而且鋪主只是個無家世背景的六合人。
甄家店鋪的地權人,都是自己二叔甄應泉,如今也是自己堂妹把持料理,將來要到自己手中,至少也要等到自己堂妹出嫁。
甄世文正想弄一家好鋪面,以後自己行事更加方便,便生了心思要買下來。
哪知道那鋪主執意不肯出賣,後來甄世文託了中人出來說話。
那鋪主礙於中人的面子,又不想賣了產業,便將鋪子的價格漲到市價三倍,讓甄世文知難而退。
這下可是大大折了他甄二公子的臉面,堂堂金陵甄家世子,被一個六合沒根底的刁民爲難,這口惡氣無論如何不能忍。
後來還是陳銎出了主意,給那鋪主找了個罪名,又使錢挑唆他人狀告。
又給應天知府賈雨村送了好處,將那鋪主拿問入獄。
只待定了罪名,並可賤價拍賣得到店鋪,卻沒想到賈雨村居然中途變卦。
陳銎說道:“我也覺得這事有些蹊蹺,就找了經常跟着賈雨村出入的門子,使了一些銀錢,才從他口中套出些話來。
他說賈雨村前日收到一份書信,看過信件內容之後,臉色便非常難看,然後便叫來府衙參軍,在房間裡商議了很久。
後來不到兩天時間,那個六合人突然就被判點無罪,當場被釋放了。
三爺,這樣看來必定是這份信,讓賈雨村改變了主意,那寫信的人必定極有威勢,能讓應天知府都俯首帖耳。
我也沒想到這六合人居然有這種跟腳,前面我也查的清楚,這人明明是毫無家世背景的,不知怎麼就冒出這份書信來。”
甄家雖是金陵首屈一指的世家,有權有勢,但還沒誇張到質問堂堂應天知府。
況且人家還把禮金退了回來,明擺着是辦不了事情。
還有那份古怪的書信,來頭必定不小,能讓應天知府吃癟,照樣也能讓他們甄家碰壁。
甄世文覺得自己最近實在是流年不利,諸事不順,不過也是無可奈何。
……
金陵,宮羽街,清音閣。
三樓雅間中,白瓷香爐之中,焚香嫋嫋,乳白的煙氣,縈繞盤旋,沁人心脾。
鄒敏兒穿着碧色寒梅緞面褙子,白色無領薄綢裡衣,粉白繡梅枝長裙,修長的裙襬遮住湛藍色繡花鞋。
她看了眼坐在對面,正翻看中車司最新線報的賈琮。
她發現他專注之時,便會透出和年齡完全不符的沉靜穩重,就像是他不是個青春煥發的少年,而是另外一個她不認識的人。
仔細想想也不奇怪,他這等年紀,便能做出這麼多驚人之舉,攀上同齡常人難於望其項背的高位,自然有他的奇異之處。
原本賈琮是每隔一二日來清音閣,和鄒敏兒在三樓雅間見面。
他們會盤點中車司的最新信息,查閱沿江各州發回的信報,商議下一步對策。
事後,賈琮還會把相關的信息,傳遞給大理寺楊宏斌,確保雙方在相關事情上實現聯動。
賈琮和鄒敏兒之間這種相處,自從賈琮到金陵的第二天便已開始
但是自從那日賈琮知道吳嫂失蹤,他來清音閣的次數變成每日必到。
火器司公務空閒,他甚至在上衙時間就入清音閣,也不怕惹來官場閒話。
隨着賈琮來清音閣次數密集,讓鄒敏兒的心中生出莫名的踏實,雖心中有難解的心結,但是她已經習慣他的存在。
她其實想說他不用每天都來,吳嫂失蹤,並不代表自己就會有麻煩,但是她什麼都沒說。
賈琮每天都來,她就每天在三樓的雅室等他,做他們日常會做的那些事,時間會過得很慢,但是也過得很快。
入金陵時間不短,但是周正陽依然下落不明。
而她探查那些應該與父親的同罪之人,依然毫無頭緒。
所以她並不害怕有人找她麻煩,因爲這麻煩必定和她關注的事相關。
如果它發生了,那麼很可能會因此發現些什麼,離開她心中炙熱的疑問,就會近一步。
她這種危險的心思,並沒有對賈琮說。
他現在不僅每天來清音閣,每次來的時候,還隨身帶着四個火槍兵護衛,這些人會在大堂邊角的位置上喝茶。
她相信就算有人想找自己麻煩,必定也會遠遠躲開。
賈琮看過手中的文牘,說道:“我把四個火槍兵留給你護衛,有什麼事情可以有個照應。”
鄒敏兒話音中有不易覺察的溫柔,說道:“清音閣中都是女人,我日常住在清音閣後院,那裡住的都是閣中曲藝娘子。
內院十二個時辰都有健婦看守,男人根本不能靠近,留他們在這裡也沒用,你放心,我不出清音閣,不會有事。”
等到賈琮出了雅室離開時,看到鄒敏兒站在雅室門口相送,髮髻上每日佩戴的那支陳舊銅簪,反射着微弱而清晰的銅光。
走廊上人來人往,一個身材高挑的婢女正好路過,還溫雅的向他作揖敬禮。
白天的清音閣,人氣喧鬧,往來皆無粗鄙徒,相迎都是知禮人,這麼看也不像是個有危險的地方。
三樓走廊欄杆後,鄒敏兒望着賈琮的身影,穿過大堂,最終出了大門,她依舊站在那裡怔怔出神。
……
金陵,紫雲閣。
明日便是八月二十八日,是甄家老太太的壽辰,
賈琮早就接到賈政從神京來信,讓他代表賈家登門拜壽。
昨天甄芳青親筆手書請帖,讓劉顯送到興隆坊賈家老宅,邀請賈琮參加老太太的壽宴,也算禮數做到周到。
而且,甄芳青對齡官十分喜愛,特地讓劉顯帶話,賈琮帶齡官一起到府,去甄府後宅相見。
給甄老太太的壽禮,早就由金彩準備好,昨日已由金彩親自送到甄府,自然不用賈琮操一點心。
賈琮只要在二十八日,代表賈家在甄府露面就可以。
今日他到紫雲閣,也是要買一份禮物,不過卻和給甄老太太賀壽無關。
因上次甄芳青上門拜會,曾送了一份謝禮,禮尚往來,賈琮自然也要回禮一份。
紫雲閣是金陵城中最有名氣貴重衣飾店,出賣各種上等布料、成衣、衣飾、首飾。
也是金陵薛家的招牌店鋪,自從薛姨媽帶着寶釵和薛蟠去了神京,紫雲閣便交給薛家二老爺打理,也就是薛蚪和薛寶琴的父親。
因爲買的是給姑娘家的禮物,自然就帶個女伴做參謀,賈琮就帶了齡官出來。
齡官自到了金陵,便住進了興隆坊賈府,日常都在府中度日,賈琮還是第一次帶她出來逛金陵城。
所以小姑娘心情十分不錯,看得出今日出街,她還是認真修整過儀容。
穿了件繡辛夷花交領對襟,一件粉白薄綿裡衣,一條棗紅馬面長裙,清秀俏美,宛然生姿。
她雖年齡稚嫩,但因戲藝出身,行走舉止,自有一股柔雅動人的韻致,才進入紫雲閣,便吸引了許多目光。
這個年代的女子,學戲曲有極多講究,不僅要每日練聲學唱,還要化妝綵衣,走步身姿,養氣修意,凝神造韻。
這些是對一個女子審美極好的磨練,所以但凡戲伶名角,多是形容氣韻不俗之人。
齡官雖然出身貧寒,但在戲班沉浸多年,加之她戲曲天賦極高,生性聰慧明悟,戲家修養十分到家。
目光審美都不俗,沒一會兒就幫賈琮挑選了兩套衣裙,一套首飾頭面。
式樣皆清貴別緻,但又不顯奢侈俗碌,非常合賈琮的心意,覺得帶這小姑娘出來買女人東西,真是個明智的決定。
他還給齡官買了對金累絲嵌東珠鳳尾耳墜,給豆官買了一身蘇繡軟綢衣裙。
給曲泓秀和可卿都各自選了禮物,又從店裡挑了一支精美的梅花點翠金簪。
……
賈琮帶着齡官出了紫雲閣,馬車走了一段路,見到路上不時有應天府的衙兵差役,三五成隊,在街頭巷尾巡邏。
賈琮心裡微微奇怪,他來時路上還沒有這種情形。
當走到一個路口時,看到有大隊的錦衣衛在設卡盤查,氣氛有些森嚴緊張。
盤查的錦衣衛中,還有幾個穿官衙役服的健婦,手中拿着畫像,對過往馬車和行人中的婦人,進行甄別比對。
賈琮知道這些健婦是應天府衙女衙役,一般用來管理押解女囚,很多時候因男女有別,她們也會做些涉及婦孺的衙務。
在設卡盤查的錦衣衛中,賈琮還看到一個熟人,金陵錦衣衛千戶所百戶劉勇。
賈琮的馬車剛接近路口關卡,便有幾個錦衣衛帶着一個女衙上前盤查。
賈琮心中疑惑,便讓江流去請劉勇過來說話。
劉勇和賈琮是多年舊識,知道他的馬車到了關卡,連忙就趕了過來。
賈琮見到劉勇問道:“劉兄,這是出了什麼事情,怎麼突然要設卡盤查?”
劉勇揮退準備盤查的錦衣衛,說道:“賈大人有所不知,松江錦衣衛今早傳來信報,劉敖手下倭寇襲擾松江衛,眼下還在和衛軍周旋。”
賈琮聽了心中一驚,他來金陵之前並不知劉敖其人。
但是因爲周正陽大案,前任金陵都指揮司僉事張康年存疑,而他在金陵都指揮司任職多年,在江南衛軍中有不少親信故舊。
賈琮和鄒敏兒顧忌張康年的特殊身份,又從他身上找不到實證,並讓中車司收集江南衛軍之中,所有四品以上武官詳細履歷。
希望能從這些中高層衛軍武官之中,找到與張康年相關的蛛絲馬跡。
他在蘇州衛指揮使羅雄、松江衛指揮使杜權的履歷中,曾多次看到劉敖的名字。
那是因爲在最近幾年,劉敖手下的東瀛浪人武士,曾經多次襲擾松江衛和蘇州衛,在兩地周邊鎮村搶掠,和兩衛軍士多有鏖戰。
劉敖手下雖網羅大批東瀛倭寇,但劉敖卻不是東瀛人,而是血脈根正的大周人。
據說劉敖祖籍福建泉州,劉家世代爲東海巨盜,時間最早可以追溯到大周立國之處。
劉家的海盜勢力最鼎盛之時,曾嘯聚上萬之衆,在大周東南沿海縱橫馳騁,大周官軍數次派大批水軍圍剿,都不了了之。
等到當今嘉昭帝推行海政,重開列國海貿,外夷海商爲了遊商安全,對海路盜匪猖獗,也全力進行抵制。
在各方勢力的擠壓之下,劉家的海盜勢力有所萎縮,不像在十幾年前那樣蓬勃囂張。
但在劉敖接過父兄手中權柄之後,情況又再一次發生轉變。
據說劉敖年輕時羨慕大周江南繁華,曾在父兄安排下,化名在沿海上岸,曾在金陵拜得名師求學。
十五年前才突然離開大陸,返回海島接替劉家基業大權。
他這人胸有筆墨,比家中那些只熱衷嘯聚搶掠的族人,不管是眼界還是城府,都要深遠陰森許多。
自從他接過劉家權柄,便招攬了許多在東瀛幕府內鬥之中,流落海上的東瀛浪人武士。
有了這些戰力強悍的東瀛浪人武士加盟,劉家的海盜勢力終於再一次蓬勃復燃。
近四五年時間,襲擾長江入海各州府的倭寇,都和劉敖的勢力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所以,賈琮對劉敖的勢力襲擾松江衛,並不感到奇怪。
但是松江衛距離金陵有數百里之遙,松江衛遭到劉海手下倭寇襲擾,爲何在金陵要衙兵巡街,錦衣衛設置關卡嚴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