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秘盒生疑竇
榮國府,寶玉院。
賈政那日一頓狠打,寶玉養了幾日,還是下不了地,時常哼哼唧唧喊疼。
襲人每日解了中衣查看傷勢,大腿上半部皮開肉破的地方開始結痂,但四指寬的道道僵痕高了起來,一時退不下去。
每次都看得襲人心驚膽戰,如果那日不是太太和老太太及時趕到,怕不是要被打殘廢了。
寶玉和賈琮同歲,這兩年賈琮忙着讀書做官,寶玉卻已和襲人把能做的事,偷偷做了許多次。
因此兩人自有別人沒有的一番親密,於是每日襲人服侍上藥,便照例會嘮叨幾句:但凡聽我一句,也不會到今天這地步。
寶玉雖還傷得下不來地,心裡卻還記掛着其他事,襲人的體貼溫存他早習以爲常,對她的話也不太放心上。
他第一關心的事,就是金釧如何,後來聽說金釧因那日的事,竟然跳井自盡。
他這人本就愛無故尋愁覓恨,許多時候更是似傻如狂,金釧如此事蹟,自然叫他好一番感慨悲催。
這等剛烈不屈的女兒,真真難得,居然爲了自己跳井,自己這等鬚眉濁物竟有這等福分,實在有些陶醉……。
不過後來聽說金釧被人救了,寶玉心中好不容易醞釀的悲春傷秋,一下子泄去了大半,心中竟有些空落。
而且,他還聽說金釧落井之後,正好被賈琮遇上,賈琮讓兩個廚房的健婦下井撈的人。
寶玉聽了心中有些膈應,原本可媲美娥皇女英之雅,卻被賈琮唐突如此。
他竟讓兩個五大三粗的“死魚眼睛”下井撈人,那場景實在不美,大煞風景。
在他想來賈琮這等風流俊俏人物,本是人間少有,就因去讀那些腐書,一味要做祿蠹之人,才被消磨的沒有半點錦繡心腸。
所以一向以來,他都是爲賈琮感到很是惋惜的……。
這個當口,他似乎已忘了王夫人掌摑金釧時,那個人屁滾尿流,一溜煙兒不知逃到哪裡去了。
後來聽說寶釵和太太要了金釧做丫頭,這才讓寶玉心中舒服了些。
想着自己好些,去看寶姐姐時,正好也能看看金釧,這麼一對妙人竟聚到一起,心中又一番發癡傻樂。
自從他臥牀養傷,三春姊妹倒是常來看望,但是寶玉最想他的林妹妹來看他,自然還有他的寶姐姐。
可不管是黛玉,還是寶釵,每次過來探望,都是和其他姊妹們一起,從不會獨自過來。
他倒是和林妹妹懇請過,如今他也不好走動,讓妹妹得空多來他房裡走動,也好一起說說話。
只是這話黛玉根本沒有入耳,等他養了幾日,姊妹們再過來時,黛玉反而都不來了。
後有一日,鶯兒帶了上等的化瘀藥丸過來,讓襲人用溫酒化開敷上,等散去熱毒之後,很快便能好。
寶玉聽了這話心中歡喜,總算寶姐姐心中還有自己,即便人沒再過來,還是讓丫鬟帶來了傷藥,這份情義讓寶玉心動。
可是鶯兒卻說藥丸是太太讓送過來的,自己姑娘並不知這事,還說如今姑娘多了金釧服侍,自己纔有空閒幫太太送東西。
寶玉聽了如同霜打了茄子,差點沒哭出來,原來自己終究還是個孤零鬼,自己這等爛泥濁物,怎麼配這等鍾靈毓秀的女兒眷顧。
襲人見了這般形狀,卻不無感慨,說如今姊妹們一年大似一年,不能像小時候一樣,就該是這樣彼此多些尊重禮數。
這等禮規森嚴的語調,竟和王夫人如出一轍,寶玉聽了差點活活慪死,想這溫潤順情的襲人,何時也變了嘴臉,還讓不讓人活……。
……
梨香院,薛姨媽房中。
薛姨媽聽說女兒要了金釧做丫鬟,便覺得腦殼疼,叫了寶釵進房問話。
見了女兒進來,便一臉埋怨的說道:“寶釵,你怎麼就暈了頭,金釧可是你姨媽要攆出府的,你去要了來自己使喚。
讓伱姨媽臉往哪裡擱,往日你是個精明的孩子,怎麼辦起這種糊塗事了。”
寶釵皺眉道:“媽,這事我和姨媽道過惱的,還和姨媽說了事情究竟,是姨媽自己親口答應的,可不是我強要了金釧這丫頭。
前幾天寶兄弟捱打的事鬧得這麼大,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事分明是寶兄弟惹出來的,金釧並無大錯,卻被激得跳井。
琮兄弟萬幸救了她,琮兄弟心善,就想這丫頭不要白白斷送了,有個好去處過活。
我不過是幫着搭把手,不說多個丫頭使着,給人出路也是樁好事……。”
薛姨媽聽了眼睛一瞪:“我就知道你是爲了那小子,三句話都不離他的名,他到底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連這種爛攤子,你都幫他接。”
寶釵俏臉一紅,嗔道:“媽,瞧你說什麼呢,我只是可憐金釧這丫頭,要了過來又怎麼了。”
薛姨媽如今也看出來了,那琮哥兒今非昔比,老太太都說他將來是個賜婚的主,和自己女兒九成九是沒了的局。
女兒卻愈發執迷不悟,以後也不知怎麼收拾。
突然聽到外頭傳來鶯兒的聲音:“三爺來了,快進來坐。”
薛姨媽聽了話音,微微一愣,卻見女兒臉上露出笑容,已站起身出了房間。
薛姨媽心中稀罕,這琮哥兒可是很少獨自上梨香院的門,自從搬去了東府,來得就更少了。
……
前幾日賈琮聽寶釵說過,對於金釧她有個穩當的法子,心中便一直掛念着這事。
原有軌跡中烈金釧投井冤死,如今自己遇上了,總要解了這個死局,不能讓一條小命白白被作踐了。
他看到寶釵出來,微笑道:“今天過西府給老爺請安,順道過來看看寶姐姐。”
寶釵笑道:“我可知道你,過來看我只是順便,多半是想問問金釧的事,是否有着落了。”
賈琮被寶釵道破心意,也不隱瞞,笑道:“寶姐姐太過聰慧,什麼都瞞不了你。”
寶釵笑着把已求過王夫人,把金釧討來做丫鬟的事說了。
當日寶釵說自己有穩當的法子,賈琮心中隱約有些猜測,不過也不做準。
其實讓黛玉或探春要了金釧做丫頭,她們都會願意。
但她們都是賈家的小姐,王夫人是當家太太,她既然要攆金釧出府,她們自然都不好再要金釧。
而薛家和賈家卻是兩家,寶釵又是王夫人外甥女,只有眼前這樣的結果,纔是真正可解開的局,
如今聽了寶釵的話,賈琮心裡落下一塊大石。
笑道:“這對金釧便是最好的結果,以前就知寶姐姐是個細心的,卻不知既有善心仁術的胸懷,還有聰慧權變的本領。
讓人頭疼的事,寶姐姐輕輕巧巧就解決了。”
寶釵俏臉一紅,卻見賈琮神情欣喜,目光清郎朗的,照得人心頭髮燙,話語誠懇,並不是什麼說笑,確實發自內心。
這讓寶釵覺得,不管自己做了什麼,也都是值得的。
……
神京,宏春坊,富樂院。
富樂院是教坊司樂工聚居的地方。
整個富樂院佔據了半個宏春坊,這裡聚居了神京教坊司三百多名樂工。
富樂院的門口,設置了一排排銅函,每個銅函都製作精良,雕刻精美繁複的花紋,在夜色中反射着幽黃沉靜的暗光。
每個銅函對應富樂院中一座甲等寓所。
只有經過教坊司各色教頭評定的一等樂工,才能入住甲等寓所。
這些人都是技藝高超的樂工,是神京高官顯貴的座上賓,但凡遇上高官貴勳的飲宴吃請,總少不了這些教坊名角樂工的身影。
權貴們舉辦飲宴聚會,想要邀請那位名角樂工到場獻藝助興,便會在對應的銅函中投寄名帖。
這在神京酒宴歡場上被稱爲“投書邀樂”,也算觥籌酒樂裡的一樁雅事。
……
鄒敏兒自從成了琵琶色教頭,號稱玉尊琵琶天籟音清娘子,唯一的入室弟子。
開始進入教坊司中很多人視野中。
有人曾聽過鄒敏兒演練琵琶的琴音,她雖是新學,但已表現出極高的天賦和勤勉,據說很得清娘子的讚許。
因爲清娘子的關係,她很快從教坊司雜亂的司房中搬出,住進了富樂院寬敞整齊的甲等寓所。
雖然引來教坊司中一些嫉妒的目光,但是作爲清娘子的親傳弟子,讓很多人都明智的閉上嘴巴。
但鄒敏兒從沒在人前公開演奏過,所以並未傳出樂名,雖然入住了甲等寓所,外人對她卻很是陌生,也從沒人在銅函中投貼相請。
這也是清娘子特意爲她營造的,一名入住甲等寓所的樂工,非常適合鄒敏兒的如今的身份。
但凡能入住富樂院甲等寓所的樂工,都是技藝和人脈不凡的人物,他們背後站着的,可能是禮部的某位高官,或神京的某位權貴。
他們完全不同於那些隨意讓人褻玩的底層樂工,一般官宦權貴都不會輕易觸犯他們,以在各自的圈子裡彼此保留體面。
……
雖自己的銅函絕不會收到邀樂請帖,但鄒敏兒每次坐車返回住處,都會習慣性看一下自己的銅函。
自從她被杜清娘招攬入中車司,常做各類線報的篩選分析,而屬於她權責範圍的線報,相關坐探會用密文寫就,投入她的銅函。
這樣傳遞信息的方式,既不引人注目,又安全快捷,這也是杜清娘安排她入住甲等寓所,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
今天她下了馬車返回富樂院時,照例往自己的三十七號銅函瞟了一眼,通函上的標識顯示裡面投有信帖。
鄒敏兒像往常那樣用鑰匙打開銅函,取走了裡面的東西。
等她回到房間,仔細翻閱銅函裡的物件,除了幾封常見的密寫線報。
還有一張桑皮紙寫的紙條,摺疊得很是齊整,上面寫了一個地址,落款的地方有些古怪,沒有書寫名字,卻畫了個蝴蝶型風箏。
……。
七月初十,立秋,陽氣漸消,陰氣蘊升,萬物內斂趨熟。
城西,春華酒樓,一樓廳堂人聲熙攘,桌椅接踵,在這裡吃喝之人,都是市井平民,觥籌交錯,難得講究。
而走過兩圈樓梯,到了二樓之後,環境就雅緻許多,廳堂中只擺了寥寥幾張桌子,廳堂四周都是閉門雅閣。
春華酒樓二樓,環境清幽,本就不是給普羅大衆準備,這裡的酒水和菜式,比一樓大廳要貴了三成。
二樓不是單純的吃喝場所,是城中那有資財雅趣之人,日常消閒清談之地。
通往二樓的樓梯上,一個少年公子走了上來,身材纖細高挑,容顏精緻俊秀,像是個讀書公子,只是多了幾分陰柔氣息。
二樓的店小二也見慣了這樣場景,在二樓雅閣飲酒的客人,很大部分都是這種喜好清談歌賦的讀書人。
店小二連忙上前問了,那少年卻是事先與人約好在五號雅閣見面。
……
五號雅閣之中,當少年推門進去,房間裡已有人等候。
那是一個五十歲的男人,頭髮花白,容顏蒼老,一臉風霜疲倦之氣。
那老人一看到少年,便驚喜的叫道:“小姐,我可見到你了!”
鄒敏兒言語唏噓道:“魏伯,要不是看到你畫的蝴蝶風箏,我做夢都想不到是你,我小時候,你就常做蝴蝶風箏給我玩。”
那魏伯一臉激動:“我就知道小姐一定記得!”
鄒敏兒說道:“自從府上出事之後,家中奴僕都被牽連發賣,當初魏伯家中老母病故,正好回去奔喪,剛好逃過此劫,也算萬幸。”
這老人名叫魏樹兒,當初曾是衛所老兵,因犯了罪責,本來難免一死,是鄒懷義設法保住了他,還幫他贍養寡母。
從此他便死心塌地在鄒家爲奴,是鄒懷義的心腹之人,鄒府出事之前,他正好回家奔喪,不然現在不知會被髮賣到哪裡了。
那魏伯說道:“我雖然剛好離府,但是老爺出事之後,應該是有人知道我是老爺的心腹長隨,想從我這裡打聽老爺的密事。
沒多久就有一幫人找上門,我好不容易纔逃脫,但是這些人卻一直陰魂不散,費盡心思搜索我的下落。
這一年來我四處躲藏,江南實在躲不下去,我又打聽到小姐被髮配神京教坊司。
便橫了心北上打聽小姐消息,這下反倒出乎常人意料,竟然擺脫得了這些人的追蹤。
但這神京城是天子腳下,老爺獲罪,小姐如今又是這等境況,老魏不得不萬分小心。
這一年來,有人對老魏如此窮追不捨,我怕給小姐惹禍,所以到了神京之後,不敢直接來見小姐,”
我暗自觀察小姐的出入情狀,一直不敢輕舉妄動,我發現小姐每天都在銅函裡取物,這才留了字條,約小姐見面。”
鄒敏兒聽了這話點了點頭,自己這家中老僕,年老識深,一直得父親信任,的確是個謹慎之人。
只是心中奇怪,問道:“魏伯不過鄒家一老僕,父親都已經身死,爲何還會有人對你窮追不捨,知道是些什麼人嗎?”
魏伯搖了搖頭,說道:“這一年我只顧着四處躲藏,並沒功夫深究這些人的身份,只是交了一次手,這些人的身手像是出身軍伍!”
鄒敏兒一聽這話,心中猛然一跳,突然想起清娘子給她看的那份供狀……。
魏伯從身上拿出個手掌大小的鑲貝木盒,樣式十分牢固精緻,上面還加了嚴密的膠泥封漆。
說道:“小姐,後來我聽說老爺牽扯到東瀛浪人之事,這才慘遭不測。
當初我回家奔喪時,應天府衙便已在查訪此案,鬧得沸沸揚揚的。
我回家奔喪時,老爺就給了我這個木盒,讓我帶在身邊保存,一月後如城中太平無事,便讓我帶了這東西回來。
如今看來,老爺會怎麼做,應該是想以防萬一,這才特意留下後手,只是沒想到最後還真的出事了!”
鄒敏兒看到魏伯手中的木盒,心頭一陣狂跳,她萬沒想到當初父親便察覺到不妥,居然留下這麼一件東西。
但她仔細想來,不管她父親是善是惡,能做到水監司千戶的高位,必定多經風雨,是個心思縝密之人,做這樣防患未然之事,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鄒府出事之後,魏伯被人無端追殺,根本無暇顧及其中奧秘,而自己又被髮配到了神京教坊司……。
鄒敏兒雙手顫抖的拿過那鑲貝木盒,木盒如果被動過,必定就會留下痕跡。
她仔細檢查上面的膠泥封漆,確認完好無損,才用髮簪挑開封漆,輕輕打開木盒。
盒中放着一張印花的票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