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一天的學堂，回來也不知來陪陪哀家。”太后伸出保養得宜卻依舊泛起褶皺的手拂過言笙的髮梢，眉眼中凌厲褪盡，只剩一抹柔光似水的溫和。由於擔心言笙在國子監學業跟不上被林少聰爲難，太后一日胃口不佳，只進了少量稀粥，到這會兒，新上的菜餚上桌，也有了些餓意，便對蘭心說道，“今日哀家就在清染宮同阿笙一道用膳，叫小廚房不必忙活了。”
畢竟是在宮裡勾心鬥角過了一輩子的女人，就是簡單的一句話都帶着莫名的威嚴，她擡眼望向幹杵着的皇后與太子，眉心緊攏似有不耐，轉瞬又舒展開來，“皇后同太子留下一起用膳吧！”
太后都發話了，皇后哪裡敢不從，就是太子和言笙兩人想看兩生厭，席間整個清染宮氣壓極低，無人做聲，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聲響。皇后掀起眼皮瞄了一眼太后，奈何老人家專心地給言笙夾菜，連個眼尾稍都不留給她，更覺得這一桌子佳餚索然無味。
出了清染宮，皇后胸口憋着的那股氣總算是喘過來了，太子卻不解，“母后爲何不讓我同皇祖母告那臭丫頭一狀？”
皇后微微嘆了口氣，她總以爲自己從小小妃嬪爬到皇后的地位，已經足夠強大了，可是面對太后，總是直不起腰來，由心底感到畏懼，以至於她有心想整治言笙，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在太后面前造次。
她只好不停地安慰自己，索性太子只受了一點小傷罷了，“宸捷，權當今日之事未曾發生過吧，日後休要同藺陽一道瞎胡鬧。”
“母后……”太子臉色驟變，以往母后可是教導他斷不可給其他皇子欺負去了的，今日爲何一反常態？就因爲那鄉野臭丫頭得皇祖母的寵嗎？他可是太子，日後是西孓的帝君，若是被人知道自己對言笙忍氣吞聲，還以爲怕了那臭丫頭，他的面子往哪裡擱？“哼！”
既然皇后不肯爲他出氣，那他自己來，不就是一個小小的公主嗎，他難道怕了不成？
太子宸捷越想越覺得生氣，便甩袖而去！皇后看着氣呼呼離開的兒子的背影，暗歎自己無用，又怕兒子鬧出什麼事。雖然宸捷已經被立爲太子了，可畢竟也只是太子而已，皇家最不缺的就是一心向着皇位的皇子，太后的母家可是壟斷了半個朝堂的走向，稍有不慎便可能萬劫不復。
待皇后和太子離開以後，太后故作嚴肅地詢問了言笙近日所發生的事情。言笙倒也老實，一五一十地都說給了太后聽，包括被林太傅罰抄書之事，言罷還硬擠出兩滴眼淚搏可憐。
就連在一旁侍候的蘭心素雲兩位嬤嬤和紅豆明珠都覺得公主今天行爲有失妥當，不由地爲公主殿下抹了一把汗。可是太后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反倒像是聽了什麼不得了的笑話，樂得合不攏嘴。
“宸謙的畫技哀家知道，只是可惜了那四君子，得虧你給毀了，不然少不了被林少聰罵一頓！宸捷這孩子眼高於天，同輩當中還沒人敢這麼對太子，你倒是給他吃了點苦頭。”
“太后！”蘭心在旁只抹汗，說好是送公主殿下去學詩書禮儀的，這第一天就攪出這麼大動靜，太后難道不管管嗎？
太后擡手示意蘭心不必多言，又同言笙說了好一會子話，直到天色暗了纔回雍華宮。
鬧了一天，言笙也累了，由明珠伺候着沐浴以後，便爬上牙牀滾了兩圈就睡着了，那本《西孓通史》早就被扔在了一旁，要不是清染宮裡的傢俱實在太好，言笙很可能拿它去墊桌角了。
爲了讓公主殿下心甘情願地去國子監唸書，紅豆聯合明珠和素雲嬤嬤熬了個大夜給言笙制定好了食譜，保證她心甘情願地臣服在美食之下。
事實證明，她們的戰略是超乎預料地有效，言笙一早就自覺地趕走瞌睡蟲，麻利地起牀洗漱，吃完早點匆匆趕向國子監，開啓新一天的學渣旅程。
言笙選擇性忘記了抄書這件事，可林太傅腦子好着呢。瞧着言笙大清早神清氣爽腳下生風地來上課，就猜到她十有八.九把自己的話當耳旁風了。
“公主殿下，臣昨日佈置的作業呢？”
“沒抄！”擲地有聲的兩個字，就是這麼理直氣壯，言笙彎着杏眼，笑盈盈地看向太傅大人，臉上一點都看不出羞愧的痕跡。
林太傅感覺自己並不是很堅強的心臟被一支利箭無情穿透，他的扁竹板呢？好想狠狠地打她兩記手心。
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擠出一個僵硬得扭曲的笑容，蓄意和藹卻因爲內心波動而變調的的聲音，讓言笙泛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爲什麼沒抄？”
言笙歪着腦袋，“因爲我不會寫字啊！但是，就算我會寫字，我也不！想！抄！”
這個理由好充分，充分得林太傅一時竟無言以對。指節捏得發白，略微佝僂的身體不幅度輕顫，生怕自己一衝動，就賞了言笙兩個爆慄。
林太傅當場並沒有發作，只是等下學以後，把言笙扣留了下來。看來讓公主殿下自己回去抄書是不現實了，不是說不會寫字嗎？那他教，親自手把手教她！
他還就非得讓言笙把《西孓通史》全篇給抄了，哪怕過程坎坷，他就不信那個邪了！
言笙五指緊握光滑溜溜的筆桿，面對林太傅甩到她桌案上好幾本非要讓她選一種練的字帖，她想哭卻哭不出來。
萬水千山總是情，不練字帖行不行？
當然不行！
言笙不選，太傅就幫她選，挑了一份秀氣的簪花小楷的模本給她練。
可是誰來告訴他，那紙上赫然扭曲的墨痕是什麼鬼？確定言笙寫的跟他給的範本是同一樣東西嗎？
林太傅輸了，輸得馬甲都不剩！
然而，林太傅是個敢於面對挑戰的人，一生順暢，臨老了能遇到言笙這麼一個鐵疙瘩，還就非得把她拋光了磨圓了。尋常辦法不好使，那就另闢蹊徑，反正皇上都說了要“特別照顧”，只要不過火，應該沒事的吧！這樣想着，林太傅感覺自己熱血沸騰。
言笙叼着筆桿子，手上臉上都沾染到了墨漬，她憂傷地望着屋外漸漸按下去的天色，咬脣再和簪花小楷大戰三百回合。
爲何言笙眼中常含淚水？因爲太傅要她練字抄書！
在國子監受到如此“非人待遇”，言笙勢必要找她的太后祖母哭訴一番，好讓太后幫她給林太傅鬆鬆土，讓他放放水。
乖孫女哭得一抽一抽的，臉上抹了好幾道墨痕，眼淚一蘸全花了，看起來楚楚可憐的。太后本就是寵言笙寵到沒下限了，這會兒自然是她說什麼都應了。
當下就讓蘭心備下兩棵百年老山參跟清道子的山水畫孤本，叫人送去林府，想着林太傅是大孝子以及畫癡，此事定是十拿九穩，沒料到最後竟被完封不動地送了回來。
果真是傳說中的油鹽不進。
此刻林太傅正與皇上在御書房對弈，說起言笙在國子監的種種，他還唯恐被皇上怒斥管教不嚴，結果卻是得來如此一句。
“阿笙調皮難管，還得愛卿多多費心。”
林太傅剛穩下心來，又聽聞皇上道，“阿笙近日來瘦了些許，愛卿點到爲止即可。”
瘦？公主殿下天天課上不是啃這個酥就吃那那個糕，他怎麼管都管不住，就這樣還會瘦？這可能是林太傅活到五十歲聽過最不好笑的笑話了。
還點到爲止？皇上啊，讓好好管教藺陽公主的人是你，要點到爲止的也是你，都說君心難測，還能不能讓臣好好地教書育人了？
林太傅天天扣了言笙留堂抄書練字，這讓在言笙手底下吃虧的太子心裡十分舒爽，每天最盼望去國子監，這樣就能看到言笙那皺成包子一樣的臉，光是看着就覺得解氣！
讓她能？讓她揍人？被罰了吧，傻了吧？
哼哼！
言笙覺得，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只有兩件，一件是沒有好吃的，另一件就是被林太傅罰抄書。抄完一本換一本，筆畫那麼多，還得寫成指甲蓋那麼一丟丟大，寫不好就重抄，抄不完就不準吃飯，好想摔筆，可是林太傅那瘮人的眼光怎麼回事，他一定又在琢磨什麼虐待她的方法了！
老爹，想回閒雲谷~
失去後才珍惜，言笙突然懂了這話的意思。只怪當初年少不懂事，一下氣走了二十八個先生，現在想想，他們不論哪個都比林太傅好，煩是煩了點，可不會罰她抄書啊，這纔是重點。
然而，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她已經跳進了火坑，沒地兒逃了。
“公主殿下，筆跡糊了，這張重寫。”
言笙還在感慨自己小小年紀命途多舛的，耳邊就傳來一聲堪比地獄之門驟開的聲音，沒錯，那是林太傅近日來說的最多的一句話。
她擡手抹了抹根本不存在的眼淚，只道悲傷逆流成河。
紅豆垂頭在旁乖乖研墨，一個多時辰就保持着同一個姿勢，如果林太傅有空瞧一眼她的話，一定能發現她那微微顫抖的手。紅豆心裡有個悲傷的小人，坐在角落仰望天空，咬着嘴脣哽咽，能不能考慮一下生活在底層的宮女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