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他看了一眼文太太。昨天他和族長族人商量時,生怕這個侄女兒反悔,文太太不出錢,那麼賠款的事兒按照衙門裡的審判是要由文二老爺負全責的,文二老爺要是不能賠出來,衙門裡可有的熱鬧了。
別說族長,就連他這個當副族長的少不得被族人戴頂治族不嚴、管教無力、沒能耐的帽子,單文科舉這件事他和族長老大哥除了卸任,沒有任何其他出路。不但如此,文科舉造成的損失,早晚是要賠的。不賠,難道還要把文二老爺也送去吃牢飯嗎?
而文二老爺這些年爲了文科舉過繼到文鳳秀家去的事情,沒少往族裡使力給好處。
他卻忘了,文二老爺家無恆產,只因他自己親爹曾經善待過文老太爺,助他辦成了糧鋪,文二老爺方能靠着祖蔭,每月從文太太家拿月例銀子過活。他給族裡的好處,說到底,還不是文太太的銀錢?
不論是文二老爺這些年給族裡的好處,還是他昨晚的那番話,或者是文二太太三天兩頭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鬧騰讓文太太承擔損失,無論是被文二老爺一家子逼得,還是順從他自己的想法,文太太此時的提議絕對是符合大多數族人的利益的。
文太太笑着點了點頭,心裡卻冷笑了一聲,她原本以爲文家的這些人會像往先那樣一毛不拔的,倒沒想到,他們還肯出這一份錢。是怕她聽了街坊鄰居的話,把責任一推,推到文科舉家裡,到時候誰都得不着好吧?
文太太點頭了,文家人可沒那麼好打發,對他們來說,他們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文科舉縱火,憑什麼讓他們出錢?
霎時,文家族人不幹了,紛紛勸文家大伯再好好想想,畢竟他們是莊稼人。他們不敢得罪有錢可賠的文太太,便把矛頭指向了文二老爺。
文二老爺也不幹了,他本意是讓文太太賠全款的,正想着怎麼再讓文家大伯改口,聽了族人的話。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心想,以前我給你們送吃的穿的用的。那時候你們怎麼不把我往門外推了?
文家大伯年紀不小了,被吵得腦仁疼,他是當副族長的,心裡有桿秤,這桿秤大多數時候是用來平衡宗族利益的。見此情景,也是動了氣,喝了一聲,等族人們安靜下來,他才瞪着眼睛道:“鳳秀兒一個女人家賠了大頭,你們湊個零頭。還能湊不出來?老二,你也莫當這事兒不是你家的,族裡湊的銀錢。不夠的還是你來拿!”
文二老爺神色一僵,好像這個時候纔想起來,原應是他家該賠錢的。
這時,有看不過文二老爺作爲的族人馬上笑着對大家道:“大伯都說了,湊多湊少。都是我們的心意,大家夥兒估摸着自家的底子。好歹可憐那娃兒!”
文二老爺還沒氣得跳腳,文家大伯趁着族人起鬨,低聲斥道:“你還想咋樣?鳳秀兒曉得理兒,讓我們賠那些街坊的錢,得了名又省了錢,你莫得了便宜還賣乖!真等到鬧出笑話來,說我們文家專欺負沒男人撐家的孤兒寡女,你就等着族裡處置吧!”
文二老爺提的要求,文家大伯沒有做到十分,也做到了八分,他也實在被文二太太鬧得惱了,不過是市井出身的潑婦,還不如他們鄉下的女人賢惠知理,今天這個結果還在他的意料之內。
外圍的觀衆見文家裡起了爭執,反而安靜下來,打算來個壁上靜觀,一個個伸長了脖子等待。
金穗悄悄朝黃老爹瞥去一眼,嘴角微翹。
黃老爹眼裡也有了點笑意,他畢竟是個大男人,沒法子明目張膽地幫助文太太,自己又沒錢沒勢的,只怕連半句話的置喙餘地都不會有。重要的是,金穗似乎蠻喜歡文家的人,於他來說,不過是兩句話的事情而已。
不大一會兒,文家大伯叫出幾個年輕人,就用草帽兜着,一家一戶挨個收錢。他們今天來,本是爲着文二老爺家賠錢來的,早早做了心理準備,因此,身上都是帶了錢的,沒來的人家,也由兄弟叔伯帶幾個銅板過來算個意思。當然,文家家族名聲不顯,但香火鼎盛,家支龐大,宗親是十分之多。
所以,纔有黃老爹那句“文家那大的家族,一家捐一點,別說半條街,兩條街也賠出來了”的話。
金穗瞪眼瞧着,想笑不敢笑的,這場景整的跟募捐差不多。
等幾個年輕人把銅板一數,文二老爺真真氣得心肝肺都是疼的,文家這麼多戶人家,湊出來的錢竟然剛過了二兩!剩下的大窟窿,他想想就覺得腿痠。
文家大伯咳了聲:“我這裡還有五兩老二存我這兒的銀子,我自家出五百銅板,還有族長老大哥,他年紀大了人來沒,錢卻讓我帶來了。他說啦,老二在宗親裡算是輩分高的,老大不小了,這個時候不幫村着點兒,總不能真送他去吃牢飯。”
他伸出手,把五兩銀子和三串錢丟進草帽裡,除了他自己那一串五百銅板,另外兩串恰是兩吊。
文二老爺臉色一半黑,一半青,文家大伯這是把他孝敬的銀子當着他的面扔還給他,不啻於打了他一巴掌。他還沒說話,文二太太再待不住,嚎了一嗓子出來,光打雷不下雨,一雙手胡亂在眼睛臉上抹,哭窮哭族裡不幫襯。
文家大伯嫌惡地皺鼻子,輕蔑地瞥過她,冷哼:“老二,你家媳婦兒這般沒規矩,私底下鬧便罷了,當着這多人的面,對着我哭喪呢!”
文二老爺本想讓自家婆娘鬧一鬧的,聽了這話,忙甩了她幾巴掌:“沒出息的東西,還不滾回家去,仔細我休了你!”
文二太太本是乾嚎,臉上吃疼,立時成了真哭,那眼淚嘩地就下來了。
她還要鬧,幾個兒子接收到文二老爺的眼神示意,真真假假地上來拉,文二老爺踹了文二太太一腳,他們方真拉走了母親。
文二老爺是出了名的偏心,自從族裡有風聲要把幼弟文科舉過繼給堂姑母家,便一顆心完全撲在這件事上頭,對小兒子極盡寵溺,他們幾個兄弟竟連絲眼角餘光都得不到。
尤其是這次文科舉鬧出的大亂子,他們少不得要出血,恨不得跟着母親鬧纔好呢。
文二老爺整張臉青黑,周圍人幸災樂禍的眼神看得他火冒三丈,只覺得今天實在不是出行的黃道吉日,下回出門前可得看好黃曆了。
此時,他可真是把這羣族人恨上了,給了那麼多好處,不僅沒成功把兒子過繼給文太太,還賠上了兒子的後半輩子,更甚者,這些年的積蓄恐怕保不住了。
族裡連成一氣,副族長不幫他,他奈何不了族人,唯一能拿出錢來的便只得文太太一個了。
想到這裡,他硬生生腆着笑臉轉向文太太,剛“哎”了一聲,卻見文太太看也沒看他,正對着族中的一位婦人笑着說什麼,他訕訕的,想了想,真賠了錢,他下半輩子還不如吃牢飯的小兒子呢。
如此,他快走兩步到文太太跟前,插進話道:“鳳妹子,你看,哥哥家是個啥樣的景況,你也不是不曉得,前後街要一家家賠過去,可得四五十兩銀子,哥哥砸鍋賣鐵也湊不來啊!”
文太太這些年早聽慣了文二老爺的哭窮,早些年她年少,回回可憐他,回過味兒來之後,有幾回硬下心腸不給,他便鬧得雞飛狗跳的,把父輩們的事情翻來覆去地說,到底鬧不過他,只當花錢消災了。
到後來,文二老爺出口要錢太狠太無禮,她也斥責過,甚至打過巴掌,文二老爺卻是個能屈能伸的,只要這些不當着人前做,他私底下鬧鬧便罷了,出了門,還是風風光光的文二老爺,照樣拿着她的錢去施捨討好宗親。
這些小動作她都知道,也只當實現父親的諾言,善待文家族人,不過把文二老爺當做爲她跑腿的罷了。可這幾年樁樁件件下來,她對文家族人太失望了。
“二老爺,你年紀夠不上個老字,可當真是健忘了,”文太太伸手拂了拂頰邊髮梢,從鬢角吹亂跑出來的一縷髮絲便柔柔順順地貼着耳朵根了,她微笑着道,“前幾天兒,你來求我通融,免去科舉那頓板子,我就指着你腰裡的玉佩說,拿這個使,獄卒們還不趕着伺候,哪兒能真打呢?你當時說,這玉佩留着救急的,科舉太胡來了些,該吃板子長記性的。”
文太太微微蹙眉,想了想,側臉問身邊小丫鬟:“我這幾天兒忙亂着,也記得不真,那天兒你也在的,二老爺果真這樣說來着?”
“太太記性好,一個字兒也沒錯的。”小丫鬟趕忙一本正經地說道。
文太太便看向文二老爺:“二老爺,你那玉佩今兒的咋沒戴着?我要沒記錯,那玉佩還是你和二太太成親時,我老爹送給二太太的改口紅包。那玉佩也是搜遍了整個珠黎縣府蒐羅來的,少說能有七十多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