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閃電劃破夜幕,把薛家老宅後院正廳之中挺立着的人照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個四十出頭的婦人,梳理得油光水滑的頭髮在腦後綰了一個緊緊的髮髻,髮絲間插入的兩根銀簪子紋路細膩,一身衣衫顏色灰暗看着樸素無華,卻繡着精美的暗紋。此時,她正面無表情地看着院中跪着的那個人影,全然不受那道閃電的影響。
“蘭嬤嬤……”白葉一時沒有留意,坐着的薛如銀就叫出了聲。幸而立時一陣雷鳴轟隆之下遮住了她的聲音,她這才鬆了一口氣,拉着薛如銀的衣袖搖頭,然後偷偷瞥了一眼站在正廳之中的蘭嬤嬤。
這位蘭嬤嬤從京城到此不過三日,入薛家老宅的第一日就下令把薛家老宅管家的吳嬤嬤給趕回了老家。
吳嬤嬤是薛如銀的奶孃,從薛如銀六歲被送回薛家老宅養病起就管着宅子中上下大小事務。結果這位蘭嬤嬤一來,她還沒來得及給對方下馬威就被一擼到底,送回了老家。
吳嬤嬤不甘心,誰知道第二日帶着親戚鄰居數十人鬧上門,就見蘭嬤嬤已經請好了差役在旁喝茶,然後拿着賬冊一筆筆算她這些年來管家貪了薛家大姑娘多少銀子。
薛如銀被送到了老宅養病,在錢銀之上薛老爺卻是沒有半分虧待的。這般細算下來,不到八年的時間吳嬤嬤竟然貪污了近兩千兩的銀子。只蘭嬤嬤能在一天的時間裡面把這些東西都準備好,也算準了吳嬤嬤會回來鬧事,直接請了官府的師爺和差役過來坐鎮把人給送入了牢房。
這般雷厲風行的手段一下子就鎮住了老宅之中上上下下的人。
連同白葉在內。
此時白葉看着蘭嬤嬤陰沉、冷凝的側臉,聽着外面噼裡啪啦豆大雨珠砸落的聲音,不由心中發顫。
院中瓢潑大雨中跪着的是同樣在薛如銀身邊伺候的黃杏,此女不忿乾媽吳嬤嬤的遭遇,當衆挑釁蘭嬤嬤不成反被兩個大力婆子捆了跪在院中反省。
又是一道閃電劃破長空,雷鳴之聲還未響起薛如銀就緊緊抓住了白葉的手。這次白葉早有準備,連忙用力捏了一把她的手心阻攔她給黃杏求情。
依着白葉看,黃杏純粹就是自作自受。
“姑娘,姑娘救我!”黃杏卻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吐掉了塞住嘴巴的毛巾,大聲叫了起來,聲音尖利可怕:“姑娘救我,我對姑娘忠心耿耿,那老不死的就是想要控制住姑娘,這才——!”
“轟隆隆!”一聲炸雷在黃杏頭頂響起,她忍不住一聲尖叫,“啊——!”
“黃杏姑娘還是不要亂說什麼話的好,不然天上雷公看着,說不得一時聽不下去就一道雷劈了你!”蘭嬤嬤這纔開口,語調不疾不徐,只一個個字都如同重錘一般落在了衆人心頭。“忠心耿耿,你乾媽吳嬤嬤貪了大姑娘兩千餘兩銀子,你的手腳也乾淨不到哪裡去!”
“我沒有……乾媽也是被你冤枉……”黃杏話未曾說完,又是一道閃電驚得她立刻閉上了嘴巴,整
個人都倒在地上生怕被雷劈了去。
蘭嬤嬤冷笑了一聲,“你大約不知道我已經讓人搜了你的住處,明日一早雨停了也會去你家中一趟。”她說着伸手,“玉蘭!”
這聲招呼出人意料,白葉下意識就看向了一直站在角落陰影中的那個丫鬟。
“是,”那丫鬟低聲應道,然後提着一個小包裹放在桌面上,當着衆人打開。
白葉一時間就認出了裡面三四樣的東西,都是薛如銀的首飾,掛件,還有屋中的一些小擺件。“這些東西,都是老奴從黃杏這丫頭的房中搜羅到的,旁的也就罷了,只那一件紅珊瑚做的手釧卻是當年宮中賞賜下來之物。盜竊皇室的恩賞,就算你有九條命也不夠死的。”
蘭嬤嬤說着轉身看向薛如銀,行了半禮。
“老爺既然派了老奴過來接大姑娘入京,那麼大姑娘周身一應事宜,連同大姑娘老奴都當管起來,免得到時候大姑娘入京反而丟了老爺的臉面。”她不卑不亢,平板無波的話語卻讓一旁的白葉心中都平添了幾分壓抑。
“若是有得罪之處,還請大姑娘忍耐一二。等着入京,大姑娘自可向老爺哭訴。”
然後又是一聲炸雷,照得薛如銀臉色越發蒼白。
……
黃昏,蘄州驛館。
白葉坐在廚房門邊,看着裡面年齡尚比她小些的女孩手腳利索的燒水做事,卻不由自主回想起了那一夜的暴雨。距離初見蘭嬤嬤已經過了月餘的日子,然而此時回想起那一夜的情形,她依然心中發寒,對於未來更是忐忑不安。
薛如銀當初因爲體弱被送回老家休養,如今年過十四,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紀京中的薛大人才想起接了女兒回去。說是想念女兒了,可是這話究竟有幾分真意,卻是值得思量的。
薛大人官居三品,在京城那個四品多如狗的地界算是熬出頭來了,可見是個有本事的。只是放任嫡長女在老家的莊子中一住就是七八年,這可有點說不過去了。
她細細打聽,這原本也不是什麼秘密,很快就知道了真相。大姑娘的生母早逝,如今當家的繼母是凌遠候家的女兒——備註:庶出!
這位薛夫人膝下兩子兩女,大兒子今年十一歲,往下以女、男、女的狀態排序,最小的薛三姑娘不過六歲。除此之外,最最重要的是,薛大人沒有任何庶出的兒子,或者女兒。
想到這裡,白葉忍不住嘆息了一聲。
可見這位薛夫人,不是個好相與的。只是她如今是薛家的家奴,賣身的那種,只怕想要脫了奴籍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可惜了薛如銀這個大姑娘,只怕此次入京是要吃虧的。薛大人過了這麼些年,突然想起她,可不見得就真的是想念女兒了,想要爲女兒的前程做打算。
熱水很快燒好,白葉也不搶佔這份功勞,讓那個叫做二丫的姑娘提着熱水過去。只才走了一半,白葉只覺得眼前突然降下一片
陰影,擡頭就見一個儒雅的中年男子站在前方,俯視她的目光中略略帶着挑剔和審視。
“你是白葉?”
白葉下意識點頭,還未曾回過神就又聽此人道:“懂醫術,留在薛家姑娘身邊幫她調養身子的?”
這話?——她心中一緊,卻沒有立時回答。只把目光落在了那人身後蘭嬤嬤的身上,見蘭嬤嬤微微垂下了眼簾脣角緊抿,這纔開口:“我不過是姑娘身邊一個伺候的丫鬟……”
“今年二月初春,薛姑娘偶感風寒引發舊疾,因城中慣用的大夫回家省親,是你給她開了藥方治好的!”男子很是篤定,“在下李嶽,端王府管事。白葉姑娘既然懂得醫術,還請跟我走一趟吧。”
“……”白葉一時反應不過來,只得略微落後了兩步湊到蘭嬤嬤身邊低聲問道:“嬤嬤,這是怎麼回事?”她不過是去看着燒了些熱水,怎麼回頭就冒出一個端王府的管事來?
蘭嬤嬤飛快地看了一眼前面的李嶽,聲音壓得比白葉更低上三分,竟帶上嘶嘶聲。“端王回京,竟然未曾走水路,如今暫住在這驛館裡面。你與李管事去了東苑,且小心應對,莫要與主家惹來禍事!”
說罷她腳步一頓,再不上前一步。
白葉略有不慎走到了她前頭,這會兒回頭看去卻見蘭嬤嬤微微搖頭,再回想她之前信息量極大的那幾句簡短的話,頓時有種無事家中坐,禍事從天而降的感覺來。
李嶽察覺身後異樣,回頭眯着一雙眸子笑道:“白葉姑娘還請隨我來。”
白葉無法只得跟着李嶽一路前行,這驛館雖然破落,佔地卻是很大。薛家佔據了西苑,端王這波人馬則是在北苑和東苑。裡面一片的安靜,人來人往忙碌着卻沒有發出太多的聲響,這皇族權貴的規矩一時展露無遺。
她大約也就明白了蘭嬤嬤看着她們這些人嘆氣的緣故了。
沒規矩,跟這端王府的人比起來,她們真真的沒有半分規矩!
不容她多想,李嶽很快就帶着她到了北苑的主臥前,敲門通報。半響,裡面才傳來氣虛的聲音。
“進來吧。”
白葉聽着這聲音心中就發顫,她前世畢竟還是在醫院實習過一年的,見過各種病入膏肓的病人,之後又學了營養學,照顧過更多的人,然而這般氣虛的聲音,卻還是少見。
她不敢分心,只收斂心神跟着李嶽入內。
房中的燭臺散發着昏黃的光芒,白葉入內微微眯了眯眼睛,這才適應了其中的光線,朝着此間的主人看去。
牀上蜷縮着一個人影,黑髮披散,露在外面的那隻緊握着錦被手,枯瘦而骨節分明,此時青筋暴起,看着都讓人替主人感覺到疼痛不已。
只是,那手上的皮膚,看着卻不像是一個病入膏肓的老人。而錦被之下的身形微微顫抖着,一絲絲呻、吟聲幾乎還沒有蔓延開就消散在了空氣之中。
這是一個自制力強大到了極點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