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尤其是心裡沒底的人,能坐在這裡三天對於山鬼來說已經是極限了。
“三天過去了,我們的判斷是不是有誤?”山鬼望着酒杯焦慮的說道。
“何時成了我們的判斷?不是我一個人的判斷嗎?”婁夏笑了笑說道。
時至此刻,婁夏還在笑,而且他的笑越來越來從容、越來越淡定,就像已經找到天龍地狗了一樣。
“如果我不認可你的判斷,那我便不會在這裡傻等三天。”山鬼說道。
“既然認可,三天也都等了,爲何現在等不下去了?”婁夏反問道。
“我耗不起,我身上是有任務的。”山鬼激動的說道。
婁夏沒有理會激動的山鬼,他只是擡眼望了望窗外的大雪,三天過去了大雪沒有一點終止的跡象,對面那座酒肆已經關門幾天了,門檻已經被白雪淹沒。
“這場雪下的真好。”婁夏一邊喝酒一邊望着鵝毛大雪誇讚道。
“我現在倒是希望它趕緊停下來。”山鬼說道。
“雪未止,他有可能會出現;雪若停,他便永遠不可能再出現。”婁夏望着雪花紛飛的街道神神秘秘的說道。
“你什麼意思?”山鬼問道。
“等,繼續等下去,雪未停,臘月十三未到,天龍地狗就一定會出現在這家酒鋪。”婁夏篤定的說道。
“不,我等不下去了。”山鬼站起身來激動且凌亂的說道。
“你走,你走啊,你能去哪裡?”婁夏說道。
山鬼站在原地猶豫了片刻,最終平復了情緒安安穩穩的坐下下來。
不知爲何?赤州城中這幾日乞丐人數陡然上漲。
這幾日街道上一無行人、二無恩施,這些穿的破破爛爛的乞丐難道不怕冷嗎?
然而不會有人想到這對於乞丐來說是個天賜的良機,近日來因爲大雪的緣故,赤州軍出巡的頻率降低,大雪封門街道上自然不會出現秩序問題,而對於乞丐而言正恰巧是一個弱肉強食的時節,沒有人管他們、沒有人理他們,他們可以毫無顧忌的去掠奪弱者手中的食物,就算出了人命也統統會算在這場大雪身上。
北街,一貧瘠小巷之中擠滿了前前後後數十名乞丐,他們弓着身子像一羣原野獅子在分食自己的獵物。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一聲聲絕望的呼救從人堆裡響起。
這個聲音蒼涼、冗長、絕望,且漸漸變小、漸漸湮滅,雪花飄飄灑灑隨着這一聲聲呼救輕輕舞動。
一條瘦弱的黑狗撕咬着這些乞丐的褲腳,不知哪來的一腳正中黑狗小腹,黑狗在雪地裡打了幾個滾之後躺在那裡支支吾吾的叫着,它蜷縮着軀幹以此希望能夠抵禦一些寒涼,稍微恢復了體力它又站了起來衝向這邊繼續撕咬着這些乞丐的褲腳,很不幸運的是它又被飛來一腳,這次它疼的直叫、嘴裡還吐着血絲。
當黑狗準備再次起身衝過來的時候,人羣之中一個抱頭打滾的老翁望着它搖了搖頭,黑狗舔了舔嘴角的血跡沒有猶豫再次衝了上來。
當黑狗在雪地裡踉踉蹌蹌衝過來那一刻,老翁的淚水也隨之落地融入雪中。
黑狗“嗷”的一聲大叫,它被人一腳踢飛到空中然後狠狠的摔到雪地上,血花和雪花交融在一起四處濺開,老翁流淚望着空中殷紅的血花和蒼白的雪花,他額頭和眼角的皺紋越來越深。
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大漢走過來撿起黑狗的屍體便離開了,後面馬上一羣乞丐緊跟着追了上去,這些人嘴裡還嚷嚷着“狗是我的,狗是我的。”
終於欺負老翁的這羣乞丐離開,老翁抱着手杖絕望的望着這些人離開的背影和雪地上一直延伸到視野盡頭的血跡,他狠狠錘打着自己的胸膛以此來消弭此時此刻如同失去至親的痛苦。
雪繼續下着,很快黑狗的血跡和老翁的身體便被覆蓋,一切好像沒有發生過,但一切好像有發生了。
不知過了多久?雪地上出現了一連竄的腳印,腳印一定是剛踩的,因爲它還清晰可見。
還是北街,還是那條貧瘠的小巷,一個身披白色長襖的姑娘來到方纔老翁躺着的地方,她俯身下去摸了摸老翁那隻伸出雪地外絕望的手,手上還有溫度,於是她用雙手一點點的趴開冰冷且厚重的白雪。
一座偏僻的閣樓,它與赤州萬千瓦舍一般被銀裝素裹。
閣樓之上有一間小屋,窗臺之上扦插着一株梅花,向着大雪的方向它正在盛開。
小屋中有一盆炭火,炭火很明亮應該也很暖和,小琪披着雪白的長襖坐在炭火旁打着盹,少女的臉上出現了幾絲腮紅,她應該正做着美夢。
咳,咳,咳......
一連竄的咳嗽聲從一旁的木牀上響起了,那位在雪地中勉強撿回一條命的老翁醒了過來。
望了望不高的瓦舍,再環顧蓋在身上那帶着芬芳的棉被,老翁沒有絲毫的驚訝,一切似乎都很正常他似乎就應該被救,貌似被救這種事情在他生命常有發生,纔會有如今的泰然和鎮定。
一旁的衣櫥上掛着一件黑色的披風,披風上隱隱約約可見刀劍劃破被縫補的痕跡和難以掠去的血跡,這一定是一件男人的衣服。
老翁望着昏昏欲睡的小琪,他望着她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的姿勢,這種姿勢像是經過無數遍演繹一般如此的自然,然而老翁皺起了眉頭,他突然覺得很傷感,因爲他知道這個姿勢一定是在漫長的寂寞等待中練成的。
正當老翁想入非非之際,小琪也醒了過來。
“老爺爺,你醒了,這可得太好了。”小琪望着老翁這邊興奮的說道。
善良裡面夾雜着一份天真,又尤其是這種萍水相逢的善良,這隻叫老翁皺緊的眉頭再次舒展露出滄桑的笑容。
“多謝你救了我。”老翁吞吞吐吐的說道。
他好像並不常說謝謝,以至於說起這個字的時候有些口齒不清。
“老爺爺,這天寒地凍的你爲什麼一個人躺在雪地裡?”小琪問道。
“我是乞丐,我應該躺在那裡,這並沒有什麼值得好奇的,倒是街上那麼多凍死骨,你爲何偏偏要救我?”老翁反問道。
“我也不知道,大哥哥臨走時告訴我一個人不要出門,他說江湖險惡人心叵測,但不知道爲何我偏偏耐不住寂寞獨自出門又剛好碰到了你,看到你伸出雪地的那隻手時我突然想起了我爺爺,你的手和他的手很像,真的很像!”小琪說道。
說起爺爺時,小琪的聲音幾度哽咽,時光可以帶走所有卻衝不淡真實的情愫。
“像你這樣懷舊的女人不多了,像你這樣懷舊又漂亮的女人更是不多了。”老翁毫不吝嗇誇讚之詞道。
雖然他已是遲暮之人,但談及女人二字時卻毫不避諱,而且說得振振有詞,想必從前也一定是在女人堆裡漂泊的浪子。
聽聞老翁的言語,小琪直覺臉頰一直髮燙,被人評論是件很奇怪的事,尤其是被一個遲暮的長者評論。
“你不必害羞,好女人就應該得到肯定,爺爺我這一生都在和女人打交道,聰明的、笨拙的、嫵媚的、泛泛的,我大概能記清楚吃了多少頓飯卻記不清在我生命中出現過了多少女人?”老翁說道。
“想必爺爺年輕時也是個多情的人。”小琪說道。
“不,我現在也是個多情的人,比如看到你之後我心中又燃起了愛意。”老翁毫不隱晦的說道。
小琪又是一陣臉紅,老翁雖直白但也不是下流之人,他趕緊變轉話鋒。
“你別多想,像你這樣的女人被愛是應該,我想你應該已有心儀之人,而且你對他一往情深。”老翁望着那件破爛的早已應該丟棄的黑色披風笑了笑說道。
“女人一旦愛上一個男人,那麼這輩子就再也沒有被愛的資格了。”小琪有些傷感的說道。
聽完,老翁沒有說話,只是直勾勾的望着小琪的眼睛。
被老翁這樣盯着一直看,小琪又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直覺眼前這個老翁亦正亦邪、時好時壞。
“你說謊。”老翁盯了很久才說道。
“不,不,我沒有說謊。”小琪反駁道。
“女人往往比表面看上去更加聰明,尤其是容貌好的女人更是不笨,你說你沒有被愛的資格,但你心底卻還一直等着被愛。”老翁說道。
“我除了等還能做什麼?”小琪反問道。
“男人是外表如鐵的動物,但往往內心又是比較柔軟的,女人的等待無疑是這世界上最溫暖人的雞湯,這點你心裡一定比我清楚,也只有聰明的女人才會等待、才能熬等待。”老翁凱凱而談道。
這一刻,小琪直覺自己那點小心思竟然被老翁一掃而空,她漸漸放下戒備、漸漸放下年齡的鴻溝。
“你用這些話一定騙過不少的女人吧?”小琪望着老翁笑了笑說道。
“很遺憾,我想騙的女人一個都沒騙到,因爲她們都比我想象的還要聰明,若不是這般我又怎會孤零零的躺在冰冷雪地之上?”老翁說道。
“你遇到過那麼多的女人就真的沒有一個真心愛你的?”小琪好奇的問道。
“有,一定是的,雖然我記不清了,但一定是有過的,可惜啊,女人的忠誠遠遠不如一隻狗。”老翁說道。
當老翁說起這番話時,小琪的臉色有些陰沉,若不是礙於長者和晚輩的身份,她一定已經破口大罵了。
而此刻老翁似乎也並不準備把方纔之話圓回來,普天之下只有一種話圓不回來,那就是真話。
“我想喝酒了。”爲了緩解尷尬老翁突然說道。
“但我這裡沒有酒。”小琪無奈的回答道。
“碩大的赤州城一定會找到酒的,你可否願意陪爺爺走一遭?”老翁問道。
“但,外面......”小琪支支吾吾的說道。
“走吧,不想拒絕又何苦面前拒絕?明知冰雪天氣遊客甚少梅花爲何還要凌寒獨放?”老翁一邊穿衣物一邊望着窗臺的梅花說道。
“爲什麼呢?”小琪問道。
“怕打擾又不甘寂寞,猶如女人。”老翁說道。
說罷,老翁來到閣樓之下,拄着柺杖、踩着“咯吱,咯吱”的雪走去,小琪也寸步不離的跟在老翁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