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話的地點還是在原來的吉香閣裡頭,小丫鬟領着劉七巧進去的時候,已經在門口聽見了裡頭說話的聲音。
“這一味香是用甘鬆和天竺國傳來的天竺檀香柔和在一起,再加入龍腦、丁香、乳香各一,製作出來的新品種,味道聞着還算可以,而且有提神醒腦的功效,裡面添了一味薄荷,聽說舶來人還喜歡吃,大雍倒是沒什麼人吃,不過用來制香也是不錯的。”朱姑娘說着,優雅的湊上前,用纖細的手指在三鼎狻猊香爐上輕輕拂了拂,繼續道:“如今還沒正式命名,久聞包探花的才情,不如給這味香取個名字也好。”
包中斂袍坐在一旁,神色淡淡,作爲新晉的探花郎,長樂巷上那樣的風花雪月之地自然也是沒少去的,對待眼前的美人倒尚且還能做得到雲淡風輕。
“甘鬆清幽,檀香柔和,又有薄荷的清涼,這一味香倒是很適合像我這種常年苦讀之人,用了自然可以提神醒腦,不如就叫做……”包中才要開口說下去,劉七巧就從外頭走了進來,笑道:“不如就叫做探花香了,用了這香,包中探花。”
包中只得把氣憋了回去,站起來恭恭敬敬的向劉七巧行禮,只笑着道:“我還想說就叫狀元香來着,嫂夫人倒是一進來就給這香打了一個折扣了。”
劉七巧只撲哧一笑道:“狀元香,你當是進大廟燒大香呢,燒幾炷狀元香就能中狀元了。”
朱姑娘還是一身縞素的站在一旁,被劉七巧這麼一說,也沒能忍得住淺笑了起來,卻也只是轉瞬就消失了笑意。
“香可以慢慢品,既然大少奶奶來了,那我們就先說正事吧。”朱姑娘,遣了小丫鬟下去沏茶,請了劉七巧落座。
劉七巧看了一眼包中,又看了一眼朱姑娘道:“大戶人家的規矩,姑娘家私下裡是不準見外男的,只不過如今情況特殊,還望朱姑娘見諒了。”
朱墨琴只勾了勾嘴角,落落大方的點頭道:“我是商賈人家的姑娘,原就不能跟京城的閨秀們比,在家裡我也是見外客的。”
劉七巧聽她這麼說,便放下了心來,便開門見山的對包中道:“這是安濟堂的朱姑娘,我來得遲,也不知道你們兩個互相認識了沒有。”
包中自然是點了點頭,那邊劉七巧又轉身對朱姑娘道:“這是包探花,告安濟堂賣假藥的狀書還是他寫的,文筆斐然,證據確鑿,所以案子審理的也很快。”
朱墨琴原先只知道包中是劉七巧請來的客人,自然是以禮相待的,可聽劉七巧這麼說,整個身子就怔了怔。眼前的這兩個人,一個人設計告發了安濟堂買假藥的事情,而另一個則是親自把安濟堂告上順天府的狀師。
朱墨琴咬了咬脣,起身向包中福了福身子,垂眸落座。
劉七巧看穿了朱姑娘的心思,也稍微的嘆了嘆,開口道:“你父親要翻案,還要請包探花幫忙。”
朱墨琴擡起頭,一雙水汪汪的眸子看着劉七巧道:“怎麼,連少奶奶你都幫不上忙嗎?那賬本里的人當真那麼厲害,連……連寶善堂都怕他們嗎?”
劉七巧搖了搖頭,只開口道:“不是怕他,只是一切都要有個規矩,才能上達天聽,這事情不能只指望着上頭的人,我的意思是,若是朱姑娘願意去順天府衙門把那些人告上去,這後面的事情,自然就有人會插手其中。”
“那我們何不直接去刑部告御狀,何必還要經過順天府伊!”朱墨琴想了想,只擰着帕子問道。
包中也蹙眉想了想,手指一拍桌子,笑道:“那可不行,順天府伊按照證據判案,在安濟堂賣假藥這件事上,並沒有什麼錯處,若是姑娘去告御狀,豈不是陷趙大人於不義,不如還是讓在下寫一份狀子,把你想要告的人說一說,若是你所言屬實,趙大人也可以將功補過,不然的話,趙大人開年的考評可得不上優了,趙大人雖然不是什麼大清官,不過他是武將出身,對待京城的百姓還是很仁厚的。”
朱墨琴只低下頭,將手中的手帕又擰了一圈,才擡起頭看着包中道:“包公子,你相信我爹是冤死的嗎?”
包中端了茶抿了一口,臉上卻是少有的正色:“我相信嫂夫人不會隨便幫人,你既找了嫂夫人,那嫂夫人的忙我是一定要幫的。”
劉七巧只搖頭看了一眼包中,這麼不靠譜的話用這麼正經的口氣說出來,倒還像那麼回事兒。劉七巧搖頭笑了笑,便把昨日商議好的事情跟包中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通。那包中原本就有幾分鋤強扶弱、匡扶正義之心,聽過之後只雄心勃勃道:“不掃除這些朝廷的蛀蟲,我便不姓包。”
文人尿性就是一旦觸發了他的點,他就可以思如泉涌、包中只一面聽朱姑娘陳述事實,一面走到一旁的小書桌上提起筆寫了起來,開口道:“就告他們貪污受賄,謀財害命!”
“等等!”劉七巧聽他這麼說,急忙站了起來道:“順天府的仵作說了,朱老闆是自殺的,驗屍驗了幾回,總不能錯的,謀財害命還要改一改。”
包中咬着筆頭想了想,直接寫道:“貪污受賄,逼死人證。”
劉七巧湊上前去看了一眼,這才點了點頭,心道人家當探花的,自然是腦子好使的。
朱墨琴安靜的坐在那邊,緩緩撥動着香爐裡頭的香,讓沁人心脾的氣息從香爐中緩緩的縹緲而出。劉七巧只凝神聞了聞,開口道:“確實挺好聞的,煙味也不大,讀書人聞着挺好的,你這邊還有多的嗎?”
朱墨琴聞言,笑着起身道:“才製出來,我這兒還有一盒,只是沒有合意的名字,所以還沒擺在店中。”
劉七巧笑道:“方纔我說的探花香,也不過就是說笑而已,這香氣幽香襲人,不如就叫幽檀香吧。”
“幽檀香,好名字,甘松本也是喜歡生長在清幽的地方的,這個字用的好,我這幾日頭疼,想了幾日也沒想出一個好名字。”朱墨琴低下頭,眼底又醞出了一絲淚意。開口道:“昨兒我二叔又派人來問了,還是英國公府,非要讓我進去做小,我娘說我熱孝還在身上,他們這才作罷了,我尋思着,等着事情了結了,我就帶着我娘和弟弟一起回安徽老家去,那邊雖然沒有京城繁華,卻比京城淳樸,我們一輩子都是在縣城的人,當初若不是爲了我,我父親也不會來京城,更不會被富貴迷了眼,做那些錯事來,也不會落到最後客死他鄉的境地了。”
朱墨琴說着,視線便虛了起來,只看向簾子外頭,忽的她的睫毛閃了一下,一滴淚飛快的滑落了下來,劉七巧覺得,這世上還真有這樣的女子,一舉手一投足,便讓人心慌意亂,難怪英國公府的大少爺惦記成這樣。
出了雅香齋,離朱雀大街的寶善堂不過就一條街的路,劉七巧便索性去杏花樓打包了一袋子的糕餅,讓綠柳送了給掌櫃們分給夥計們吃。劉七巧進了店堂大廳,就瞧見賀媽媽正從二樓下來,便福了福身子向她行了半禮。賀媽媽那裡敢受,急忙就回了全禮道:“老爺今兒喊我過來問話呢,我一會兒還得去長樂巷那邊。”
“長樂巷那邊生意忙嗎?”
“怎麼不忙,因爲安富侯家的少奶奶有了,胡大夫名聲大起,這幾日來看病的人可多了,有的外地來的人,一等就等上好幾天,沒辦法呀,平常那些官家貴府的,都請了胡大夫上門去看去,胡大夫又不好推脫,只能讓那些上門求診的等着了,這幾日寶善堂外頭都有打地鋪的呢。”
劉七巧笑着,讓柳綠從荷包裡拿了二兩銀子出來,遞給賀媽媽道:“這銀子你拿回去,給那些排隊看病的人買些吃的,大老遠的跑來也不容易,我們畢竟也是開門做生意的,他們慕名而來,等那麼長時間也是我們的不是。”
社會就是這麼現實,有錢人家請人來;沒錢人自己跑來,還要就着大夫給有錢人家服務完了,纔能有空給自己看病。
賀媽媽接了銀子道:“胡大夫說了,明兒不出診了,把店外頭的病人都瞧過了再出去,這幾日實在是請的人門戶高了點,所以不敢不去。”
“都去哪戶人家了?”
“去的宣武侯府上。”
“宣武侯府有人生不出孩子嗎?”劉七巧這會兒也來了興致,聽說那宣武侯的兒子沒長進,到現在也沒娶上媳婦,那家裡還有誰需要生孩子呢?
“是宣武侯府的二姑奶奶,舊年嫁給了雲貴總督的小兒子,嫁過去也有大半年了沒消息,這回是專門回京治病的。”
劉七巧的第一反應就是:嫁得可真夠遠的呀,第二反應就是:平常不積陰德,果然不孕不育是會找上門的。
劉七巧見着店堂裡畢竟人來人往的,便索性拉着賀媽媽到後頭會客的偏廳裡頭細細的問了起來。
“快說說,她怎麼就生不出孩子了呢?”劉七巧覺得,她第一次有那麼強烈的八卦心,只拉住了賀媽媽不放。
“哪裡是生不出孩子啊!”賀媽媽說着,只偷偷的湊到劉七巧耳邊道:“胡大夫說了,看着那二姑奶奶什麼都很好,就是面色不太好,到好像是給人下了藥了,宣武侯府的人說,是去了雲南就一直水土不服,所以一直病病歪歪的,胡大夫切了脈,說這可不是水土不服的脈象,不過他當着人的面也沒說,只是開了藥調理了起來,這都是回了店裡,我伺候沏茶時候,他偷偷跟我說的。”
劉七巧聽得津津有味的,只點了點頭一派恍然大悟的表情。偏生那賀媽媽也是有些八卦心的,便只繼續開口道:“我還聽說了,這位二姑奶奶原來是在京城名聲不好,所以找不着人家,舊年雲貴總督來京敘職,因爲雲貴那邊打着仗呢,他一家老小在那邊也不安生,便想找個京城的媳婦,看看有什麼機會能升調到京城裡來,所以就搭上了宣武侯府,娶了侯府的二姑娘當了小兒媳婦。當時他回去的時候,二姑娘就跟着一起去了雲南,說起來這事兒在京城也算是無聲無息的了。”
劉七巧不得不佩服起了賀媽媽,只笑着道:“這些事情你是從哪裡知道的?說的還這麼有頭有臉的。”
“我怎麼不知道呢!舊年雲貴總督來京城的時候,因爲南方不安定,就把懷着孩子的大兒媳婦給帶了回來,那大奶奶是禮部侍郎曹大人家的閨女,四月裡生了一個兒子,還是我給接生的呢,當時大奶奶就說她公公許的這門親事,只怕回去要被婆婆給數落死的!”
劉七巧捫心自問,自己也接生了好些個人了,可哪一次能套到這麼多的八卦來呢!簡直愧對穩婆這個職業啊!
“行了,賀媽媽,這八卦也聽了,心裡也舒坦了,您先回長樂巷上去吧,不耽誤你事兒了。”
賀媽媽忙陪笑道:“我還正想着和少奶奶聊聊呢,好些天沒見着,上回在水月庵裡頭,多虧了少奶奶過來,不然我這一把老臉也沒出放了。”
劉七巧只揮揮手道:“哪裡的話,說起來我們也算同行,你還是我的前輩呢!”
賀媽媽只眉開眼笑的走了,劉七巧出了小偏廳,看看角落裡擺的沙漏,跟掌櫃的打過招呼之後,笑着出門道:“今兒我高興,我們一起去水月庵接大少爺去。”
杜若在水月庵裡頭搭了一張臨時的辦公桌,幾位太醫輪班的時候便在這邊給病人看診。劉七巧從外面進來,見杜若還在那邊忙着,便擺了擺手自己先去裡頭找大長公主去了。
水月庵的銀杏樹已經金黃一片,落在地上跟鋪了一層金子一樣,大長公主就坐在花壇邊上,看着五六個小孩子在那邊玩老鷹捉小雞的遊戲,心裡頭是滿滿的疼愛。
劉七巧上前福了福身子,開口道:“給大長公主請安。”
大長公主轉過頭,嘴角勾起一絲笑意:“平常你都喊我師太,怎麼今兒就改口了呢?”
劉七巧低下頭,蹲身並排坐在了大長公主的身邊,小聲道:“這會兒的大長公主不像是個出家人,倒像是普通家裡頭的老太太們,正看着自己的孫子孫女們在玩遊戲呢,哪裡有師太的樣子。”
“貧嘴!”大長公主笑了笑,忽然伸手就把劉七巧攬入了懷中,讓她枕在自己的腿上道:“我一早就想這麼幹了,可惜你都嫁了人成了家了,要是讓杜太醫瞧見,豈不是臉紅。”
劉七巧只又往大長公主的懷裡埋了埋,笑着道:“看見就看見了,他還能上前搶嗎?我小時我奶奶就這樣抱着我。”劉七巧口中的奶奶,也是這一世的奶奶張氏,只可惜她穿過來沒幾年,張氏就去世了。
“七巧,你看你年紀輕輕就嫁人了,十幾歲的姑娘就要相夫教子,一輩子被困在宅門中,你甘心嗎?”大長公主也不知怎麼就說起了這種話來,劉七巧一時間不知道怎麼接話,便只靜靜的聽着,大長公主只嘆了一口氣道:“其實,我也有過一個孩子,只可惜,那時候太小,總覺得光陰不能浪費在生孩子這種事情上。”
劉七巧恍然大悟,怪不得大長公主這些年如此自責。而不管是王妃還是太后娘娘,都以爲大長公主是因爲沒有給馮將軍納妾,所以害的馮家沒有子嗣才這樣傷心欲絕的,其實則不然!真正的原因是,她有過馮將軍的孩子……卻沒有生下來。
“若是我知道,好日子過不了幾天就要打仗了,我自然是不會那麼做的,可世上偏生是沒有後悔藥的,我再後悔,他們都回不來了,一輩子都回不來。”
劉七巧想了想,伸手握着大長公主已經佈滿了皺紋的手背道:“不,這不是您的錯,每個人都應該有夢想,就算不能做到爲了夢想而活,至少也不能讓自己的這一輩子活的太過遺憾,我不甘心十五六歲就結婚生子,相夫教子,我嫁給杜若,只是因爲我愛他,至於生孩子,我真的還沒有想過。”
大長公主眼中似乎有着淡淡的驚喜,想不到時隔四十年,竟然還會有跟她一樣想法的人。
“七巧,那你說說,你的夢想是什麼呢?”大長公主帶着幾分期待問道。
劉七巧從大長公主的懷中掙脫了出來,站起來在她面前來回踱了幾步,纔回過頭,黑亮的眼珠子帶着異彩看着大長公主,裡面有着鼓舞人心的激動,開口道:“我想開一家寶育堂,能讓京城乃至整個大雍的孕婦都可以有一個健康、安全、平安的懷孕和生子過程,我不想看見有人因爲難產喪命,也不想她們因爲無知而做出任何傷害自己的舉動,我想讓孕婦們不懼怕懷孕生子,不要把生孩子看成是人生的劫難,懷孕生子,孕育一個新的生命,這是一件神聖而高尚的事情,她能給全家帶來喜悅,同時也應該包括她們自己。”
大長公主呆呆的看着劉七巧,只覺得劉七巧向是一輪發光的太陽,她比自己想象中更加智慧、美麗、從容。
大長公主忽然哈哈的笑了起來,拉着劉七巧的手道:“小小年紀,口氣倒不小,有我當年的風範。”大長公主說着,忽然從道袍裡面拿出了一個四四方方的璽印,遞給劉七巧道:“這東西送給你,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有能力開寶育堂了,我這大雍大長公主府,就送給你當病舍。”
“啊……”劉七巧長大了嘴巴,下巴差點就掉了下去,只拿着手中那塊小小的石頭道:“這……這是什麼?”
“這是我的璽印,你帶着它去找如今看守大長公主府的管家,大長公主府以後就是你的了。”
劉七巧木然的站在原地,一言不發的看着大長公主,只覺得手裡這璽印似乎有千斤重。
“怎麼了?不高興了?我的公主府空着也是空着,不如留給你做些好事。”
劉七巧撇了撇脣,擠了半天才擠出一句話道:“幸福來的太快……”
大長公主一拍她的腦門,只笑道:“喊我一聲奶奶聽聽。”
劉七巧只紅着臉頰,有些不好意思道:“大妹不是整天都喊嗎?”
“哎,他們病好了,總要送回去他們父母身邊的,我如今連自己的私宅都給了你,還換不來你一聲奶奶嗎?”
劉七巧只笑嘻嘻的道:“不是我不想喊,只是大長公主你六根清淨,已經是世外之人了,大妹不懂這些,她可以隨便喊您,可是我不行,我心裡喊你一千遍,一萬遍,也不敢在口上對您不敬。”
大長公主捻了捻自己手中的珠串,笑着道:“也是,最近跟孩子們呆得太多了,差點兒忘了自己是一個出家人了,便是將軍府的人站在我跟前,也是隻能喊我一聲了塵師太的。”
劉七巧笑了笑,扶着大長公主往裡頭走,只湊到她耳邊輕輕的喊了一聲:“奶奶,雖然我這會子還不想生孩子,可只要我生了出來,肯定隔三差五的就帶過來給你玩玩。”
大長公主聽了,只假裝板着臉念起了阿彌陀佛道:“冤孽,孩子生出來是用來玩的嗎?都是當人媳婦的人了,怎麼還這麼不懂事,還成天說自己有宿慧,我瞧你的宿慧都被你給吃了,如今越活越回去了。”
劉七巧只頹然低下頭,撅嘴嘴巴道:“您老怎麼還記着這個呢,我那時候是病急亂投醫,逮着啥說啥呢,你快忘了纔好!”
大長公主只伸手戳了戳劉七巧的腦門,兩人歡聲笑語的就往禪房裡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