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杜若並沒有回來,而是派了春生回來回話,說是皇上給趙王府也去了信,讓趙王明日帶着金陵的官員們,一起去給蘇大人送葬。趙王是先帝留下來的獨苗,雖然沒有什麼實權,但在金陵這一帶,就跟土皇帝一樣,難得的是他對國家大事那叫半點不上心,全然一副閒散王爺的做派。
聽說今兒就是趙王爺二十三歲的生辰,可他堂堂一個王爺,連一個正經王妃都沒有,就喜歡和秦淮河邊上的那些鶯鶯燕燕在一起,可不是愁死了何太妃了。何太妃幾次向太后娘娘上表,請太后娘娘給趙王爺找一個媳婦。
太后娘娘因爲之前久病纏身的,連自己家的閒事都懶得管,如何顧得上南邊的趙王,如今定下心來想一想,倒確實是一件事情了。可是給趙王選妃並不是一件容易事情,家事自然是不能差的,長相自然也是要過得去的,這樣一來可選的人就少很多。何貴妃心裡屬意的是樑家的姑娘,可太后娘娘卻覺得,樑大人未必願意讓自己閨女去金陵那麼遠的地方。況且樑大人已經是皇帝的岳丈、恭王的岳丈、再做了趙王的岳丈,豈不是成了大雍第一岳丈了,太后娘娘也不敢讓樑大人太過風光。
杜老太太聽了春生回話,只嘆道:“在京城住的時間久了,倒是差點兒忘了南邊還有個趙王了。皇上這次看來是鐵了心要給蘇大人面子,連趙王都驚動了。”
蘇大人當年就是因爲彈劾英國公貪污軍餉一事,被先帝給抄家的。按照道理說御史彈劾朝臣,不應獲罪,可當時也不知道英國公使了什麼辦法,反誣陷蘇大人在擔任禮部侍郎的時候,營私舞弊。更可怕的是,當年的那三甲前三名正好是蘇大人的門生,三人供認不諱,蘇大人百口莫辯。其中的狀元郎,便是如今恭王府的西席許辰明。
後來蘇家落敗,蘇姨娘流落教坊,被杜二老爺所救。再後來先帝駕崩,新皇偶爾翻閱了之前那一科考生的試卷,發現許辰明那份奪魁的文章寫的簡直無可挑剔,更是派了不少人去說服許辰明入仕,對方卻一再婉拒,不肯出仕,只願意當一個閒散的教書先生。
如今英國公落馬,蘇大人病逝,趁着這個時候大肆操辦蘇大人的葬禮,那當年那些被英國公迫害過的老臣們,定然會對皇帝有幾分感念。皇上這幾年對老牌勳貴下手不可謂不狠的,英國公的落馬,多多少少也有殺雞儆猴的作用。同時也向大臣們明確了,他要着手整治權貴們的決心了。
劉七巧向來對這些朝廷裡頭的官司沒什麼興趣,再加上杜老太太對這些也不過就是一知半解的,所以春生回完了話,劉七巧就讓春生跟着自己去後面廂房裡頭取幾件衣服給杜若帶上。有了皇室裡頭人蔘加,也不知道要多耽誤幾天。
劉七巧剛步出大廳,就聽杜老太太在後面交代道:“讓春生帶個丫鬟過去吧,每個丫鬟在身邊,總是不方便的。”
劉七巧自然知道杜老太太心裡頭丫鬟的人選定然是茯苓,可是春生和紫蘇兩個人的感情她也要兼顧到,於是便回道:“我一會兒就讓紫蘇跟着春生過去。”
杜老太太雖然嘴上沒說什麼,心裡頭難免嘀咕了一下,紫蘇是劉七巧帶過來的人,怎麼可能有茯苓服侍的細心呢,七巧這丫頭,看着平常大大咧咧的,沒想到竟也是這麼一個小心眼的姑娘。杜老太太想到這裡,心下也就瞭然了,這世上大概是沒有那個媳婦,是願意自個兒男人身邊有別的女人的。
劉七巧收拾好了東西,讓紫蘇帶出去給了春生,見茯苓在那邊發呆,便開口道:“我原本是想讓你去的,可又想着難得出來一次,總得讓他們兩個有點說話的時候,所以就讓紫蘇去了,況且你服侍人還細心些,我如今有了身孕,反倒越發覺得離不開你了。”
茯苓見劉七巧這麼說,只笑着道:“奶奶說哪裡的話,我自是知道奶奶的心思的。”
一眨眼便就到了掌燈時分,劉七巧心裡還掛念着中午在秦姨娘院裡頭寫的那三長分家書,生怕鬧出些什麼動靜了,可就不好了。誰知這院子裡倒是安安靜靜的,劉七巧心裡才稍稍的安定了一些下來,心道這一場分家的風波總算是風平浪靜的給過去了。
一直到了亥時初刻的時候,外頭的院子裡忽然就傳來了嘈雜了起來,劉七巧剛剛纔脫了外袍上了牀,聽見聲音就急忙讓茯苓出去問,外頭的老婆子打聽清楚了,這才進來稟報道:“四姨娘懸樑了。”
老婆子說完這句話,便沒了後文,劉七巧便知道這四姨娘大抵是沒救回來的。按理說這分家的事情完全牽扯不到四姨娘身上,她這樣一死,未免就多了幾分蹊蹺。出了這樣的事情,只怕杜老太太也睡不着,劉七巧索性穿上了衣服,披了風衣,到前頭正房陪杜老太太說話。
杜老太太也是剛剛纔打算就寢的,這會兒人正披着外袍,靠在引枕上,聽說劉七巧過來了,急忙喊了丫鬟讓她進來。
“這麼晚了,你還過來做什麼。”
“怕老太太睡不着,正巧我也睡不着,就過來坐坐了。”
這時候賈媽媽在外頭打探了回來,見了劉七巧先是福身行禮,之後開口道:“聽說是今晚四姨娘服侍二老太爺的時候,兩人吵了幾句嘴,二老太爺便讓四姨娘出去,不讓她服侍了,聽小丫鬟們說,四姨娘出院門的時候,眼睛還紅紅的,回去沒多久就上吊了。二老太爺讓四姨娘走了之後,也不知怎麼的又想起她來,便讓人去房裡喊她,結果就發現她已經懸樑自盡了。”
再沒有因爲幾句吵罵就會自尋短見的,若真是這樣的話,那每年要上吊的人,也不知道要有多少了,劉七巧估摸着,四姨娘和二老太爺之間的對話,顯然是她上吊的關鍵,可如今人也已經死了,說這些未免有些晚了。劉七巧認真仔細的想了想,分家書上頭寫的,和四姨娘有關的地方,無非就是那最後補上的一條,讓二爺侍奉四姨娘終老而已。
果然沒過多久,林氏那邊的人就來傳話說,四姨娘沒了,因爲今天太晚了,就暫且不起靈堂了,明兒在再姨娘住的院子裡設個靈堂,供人弔唁。
第二天一早,劉七巧特意上茯苓找了一件稍微素淨一點的衣服,去姨娘們住的院子給四姨娘弔唁。雖然只是一個姨娘,但念在是長輩,劉七巧還是上前恭恭敬敬的上了一株香。杜老太太和二老太太卻是不用來的,守靈的不過就是幾個幹粗活的媳婦婆子。
四姨娘是賣進府的丫鬟,家裡早就沒了來往,她又沒生下一男半女的,連個正經戴孝的人也沒有。林氏便讓原先服侍四姨娘的一個丫鬟戴了重孝,讓她人前稱四姨娘一句乾孃。
姨娘們的喪事都是很簡單的,不過在家停靈三天,然後就送去廟裡,等過了七七,選好了地皮,就直接下去。杜家在金陵是有墓地的,老太爺和大姑娘都葬在那邊。下人們葬的地方就沒那麼好了,不過挖個坑,上一個石碑的事情。
林氏一早就打發了人去墓地裡面看地方,回來的時候便去了二老太爺的房裡回這事情。因爲四姨娘上吊死了、秦姨娘又瘋瘋癲癲的,二老太爺身邊沒個像樣服侍的人,似乎有些不像話,所以二老太太一早就來了,好歹在二老太爺跟前盡一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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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家書都寫好了,心裡再不高興,日子還是要過的,場面上的事情,該做的還是要做的。二老太太見林氏回來,便問她墓地看的怎麼樣了。
林氏便回道:“之前葬三姨娘的地方,最近下了雨,泥還爛着,這幾天只怕不好開挖的。倒是二姨娘的邊上,還有一個空地,就是離中間那塊兒比較近了。”
二老太爺和二老太太雖然還沒死,卻是一早也把身後事給安排好了,所謂中間那塊,指的就是他們死後要睡的地方。二姨娘因爲生了二老爺,待遇自然是和沒生養過的三姨娘不一樣的,當時二姨娘去世的時候,二老太爺不在家,後來回來之後,還囑咐了匠人,按照棺材的大小,建了一個小小的地宮,把二姨娘的棺材放了進去。
如今四姨娘一樣和三姨娘是沒生養的,如何能享受和二姨娘一樣的待遇呢?二老太太先就不高興了,只開口道:“那就再等幾天開挖好了,反正等到下葬,也是七七之後的事情了,她一個沒生養的姨娘,如何能跟二姨娘相提並論呢!”
二老太爺聽二老太太這麼說,原本還算心平氣和的的情緒一下子就更爆炸了一樣,一擡手砸了桌上的茶盞,也不管林氏在不在場,伸手指着二老太太,咬牙切齒道:“你這個毒婦,四姨娘是怎麼沒生養的?你難道不知道?二姨娘又是怎麼死的?你也當我不知?”
林氏是聰明人,見二老太爺冒出這麼兩句話來,便知道自己鐵定是聽到什麼不該聽的東西了,只急忙領着幾個丫鬟出去。關於四姨娘莫名其妙就上吊了的事情,家裡頭的下人們也是傳的沸沸揚揚的,這時候要是再弄出什麼幺蛾子,這家也就越發不好管了。
林氏從裡面出來,還不忘給幾個丫鬟洗腦道:“方纔老爺一時氣頭上說的胡話,你們可別到處亂嚼舌根,讓我聽見了什麼風聲,頭一個就制你們。”
幾個丫鬟被林氏唬了一頓,自然是不敢亂說的,只低着頭在廊下候着,也不知道里頭兩位主子怎麼了。
二老太太見林氏帶着人都走了,面少稍稍好了一些,只開口道:“這些話,你當着媳婦怎麼也好說出口,你就是再不待見我,我也是你三媒六品娶進門的媳婦,你又何必這麼作踐我!”
二老太爺聽了二老太太的話,只冷笑道:“我作踐你什麼了?你自己生不出個兒子,還能賴到我身上嗎?當年老大出生的時候,那時候老祖宗還在,我讓你抱了孩子來養,你怎麼說的?你說你還就不信自己生不出兒子,何必給一個姨娘的兒子體面。後來呢?你還不是抱了二姨娘的兒子來養?”
二老太太被二老太爺說的面紅耳赤的,幾乎恨得把絲帕都給拽斷了,想想如今自己也近五十的人了,還被自己相公這樣訓斥,她越發覺得沒臉面。只開口反駁道:“要不是你一直寵着秦姨娘,我會吃這個味嗎?誰不知道大爺雖然是庶子,終究還是要先孝順我這嫡母的,可你越擡舉秦姨娘,我便越見不得他們好,這都是你逼我的!”
二老太爺氣得吹鬍子瞪眼的,指着她的鼻子罵道:“那你毒死二姨娘,讓三姨娘一屍兩命,也是我逼你的?還有四姨娘肚子裡的孩子究竟怎麼沒的?你自己心裡清楚!”
二老太太這會兒就跟一根柴棍子一樣,呆呆愣愣的就坐在凳子上,左右連個依附的地兒也沒有了,只覺得神智都不清楚了。還想爲自己辯駁幾句,卻不知道從何開口,這些事情她確實不是沒做過,可她確實也是被逼的。
二姨娘生了二爺,她抱了過來養,二爺小也無所謂了,等二爺長大了,終究是養娘沒有生孃親,她不想自己養大的孩子,最後還是跟別人親,就聽了荀媽媽的話,讓二姨太病死了。
三姨娘是二老太爺自己看上的人,出門做生意的時候帶回來的,二老太爺沒回出門做生意都帶着秦姨娘,見回來又多了一個三姨娘,二老太太便覺得三姨娘鐵定是秦姨娘的人。再加上二老太太生不出孩子來,對每一個能生的女人,總懷着敵對的心思,所以在三姨娘生產的時候,她確實消極怠工的很,等穩婆請進門的時候,三姨娘也都快喊得斷氣了。至於四姨娘的孩子怎麼沒了,她倒是真的不知道了,可如今前面兩項罪名扣下來,這最後一項就算不是她辦的,她也是說不出口了的。
“老爺想怎麼處置我都行,只是別讓孩子們知道這些事情,我畢竟養了二爺一場,也是真心疼他的。”二老太太這時候心已經死了一般,俗話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她這些年都這樣小心翼翼了,如何這些事情一件也沒逃得過二老太爺的法眼呢?
“你現在知道怕了?這裡頭任何一條說出來,我都可以休了你!你最好從今天開始,再不要出現在我面前,否則我一想起你做的那些事情來,我就覺得心寒!”二老太爺說着,只閉上眼睛,想起睡在棺材裡頭的四姨娘,心裡又難免有些傷心了起來。
原來那天晚上四姨娘也不知道從哪裡知道,二老太爺讓二房的人給自己養老。二姨娘沒死之前,和四姨娘是交好的,二姨娘心裡頭當時就有些明白自己的病,便對支支吾吾的對四姨娘透漏了幾句。四姨娘又是一個膽小的,懷了孩子就越發膽小了起來,以致於孩子最後莫名其妙的沒了。四姨娘就一直覺得,自己的孩子沒了,肯定和二老太太有關,她在杜家的後院呆了這麼多年,一直安安分分的,平時也只有秦姨娘閒來無事的時候,會跟她聊上幾句,兩個人的關係倒也算不錯。
這次秦姨娘傷了腦子,二老太爺終於打定了注意分家,四姨娘是想跟了大爺他們過的,誰知會是這麼一個結果,所以四姨娘便橫了心,在二老太爺跟前,把憋了這麼多年的事情給說了出來,還口口聲聲的說二老太太打掉了她的孩子。二老太爺雖然和二老太太生分了,可這種家醜的事情,如何能說出去,說了出去是會弄的家宅不安的,所以跟四姨娘吵了幾句嘴,勒令她今後守口如瓶,再不能提這件事情,誰知道四姨娘見二老太爺到了這時候還包庇着二老太太,更是害怕以後自己落到她手上,沒好日子,乾脆就一擡脖子上吊了。
二老太太跪在二老太爺的跟前,哭得梨花帶雨,又不敢死皮賴臉的求二老太爺,這樣的事情,她這種出生的人是做不來的,只有那些姨娘做派的人,纔會做這種事情,可如今自己的痛腳全抓在二老太爺的手中,她真是連反抗的力氣也沒有了。
“老爺,我們夫妻一場,算下來也有三十多年了,除了剛進門那幾年還算和和美美,就沒過過幾天的順心日子,自從秦姨娘進了門之後,我在老爺跟前,在沒有半句說話的資格了,我這個正室當的不如一個妾氏,偏生我那苦命的閨女又去的早,我連個依靠的人也沒有。也只有大嫂子疼我,給我出了主意讓我養二姨娘的孩子,我老了也算有個依靠了,我就是做過再多的錯事,無非也是因爲兩點。其一,是我太在乎老爺了;其二,作爲一個女人,我生不出兒子來,我心裡難過。”
二老太爺看了二老太太一眼,眼光中帶着幾分厭惡,最後索性還是扭過了頭,嘆了一口氣道:“四姨娘死了,這些事情也沒別人知道了,你現在可以安心了,等我兩腿一登,你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二老太太聽二老太爺這麼說,只覺得心下一冷,看來四姨娘的死竟是和這件事有關。只是她素來和秦姨娘交好,不知道秦姨娘知不知道呢?二老太太轉念一樣,秦姨娘若是知道,只怕一早就發難了,如何還能落到今日這般的田地。
最後二老太太也不知是怎麼才從二老太爺的房裡回來的,第二天一早,二老太太的丫鬟給杜太太傳話說,二老太太染了風寒,這幾日就不過來跟老太太聊天了。二老太爺那邊,也命小丫鬟把兩位老爺簽過了名的分家書送了過來。
杜老太太看着分家書,心裡頭又是一陣感慨,她如今已經六十了,頂天了再活個十來年,到時候寶善堂終究也是要分家的,杜老太太想到這裡,就忍不住難過。以前她看着老太爺和二老太爺分家的時候,壓根沒想過將來自己的孩子也要面臨着一天,如今看了二老太爺家的事情,她心裡終究還是生出了幾分遺憾的。
林氏看見分家書的時候,其實心裡頭多少還是有一些怨言的。她雖然聰明,單不表示她沒有想法,這分家書上雖然寫着寶和堂是歸大爺所有的,但是每年盈利的一半卻都是要給二爺的。
林氏便有些怨言道:“你這瞧着表面風光,骨子裡不過是替二叔打工而已,老爺是看準了二叔不是這塊料,想拿寶和堂吊着你,好讓你別和二叔生分了。”
杜大爺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可這人在一個地方呆得時間長了,難免就有了感情,若是拿着父親分的銀子出去單幹,這生意也不是做不起來,可金陵城就這麼大,他開了藥鋪,無非分的也是寶和堂的生意,說實話也沒這個必要。
“長輩自然都是盼着小輩好的,再說我也確實只是一個庶子,你當初嫁我的時候,就應料到這一點,有嫡子的人家,庶子過的都是相當……”後面的話杜大爺沒說,但林氏自然也是知道的。她是家中的庶長女,說起來和杜大爺的際遇是差不多的。
兩人又拿着分家書從頭到尾的看了一遍,林氏便拿了荷包將分家書收了起來,放到了匣子裡頭,又開口道:“芸哥兒回來好幾天了,只怕要拉下功課,離過年還有一段日子呢,明兒你派了小廝,送他去書院吧。”
杜大爺當即就應了,他在讀書科舉這方面沒有天賦,難得生了一個聰明的兒子,自然是要好好培養的。可惜兒子雖然聰明,心思卻很難琢磨,再加上二老太爺偏疼他,這些年他讀書之餘,倒是看了不少的醫書了。杜大爺雖然嘴上沒說,可心裡,終究是有些擔憂的,他畢竟只有一個兒子,還是希望他能光宗耀祖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