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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商定了事情,所以杜若和齊旺兩人便先走了。杜老太太一心都盼着杜若能給她帶回一個好消息來,畢竟這幾日在杜家過的也稍顯煩躁了一點,杜老太太見了二房這樣烏煙瘴氣的樣子,只覺得京城的杜家纔是世上最好的地方了。

到了下午,杜老太太剛歇了中覺起來,便有秦姨娘院中的丫鬟來傳話,說是二老太爺這會兒精氣神好了很多,想請了杜老太太過去說話。

杜老太太估摸着二老太爺這幾天也悶頭想了不少時間了,這兄弟之前分家的事情早晚還是要解決的,如今見他終於喊了自己過去,便知道他定然是有了想法的。杜老太太想了想,這會兒杜若又去了江寧,她一個人也很難拿主意,所以索性便讓賈媽媽喊了劉七巧過來,兩人一同過去。一來呢,劉七巧腦子比較清楚,他們說了些什麼,也記得清楚;二來,劉七巧畢竟是外人,就算讓她發表一下意見,好歹也更公道一點。

二老太爺這幾天由四姨娘照料着,倒也妥帖,二老太太和二老太爺之間的感情原本就生分,這幾日也是每日都過來看一下,偶爾端茶遞水的,看上去倒是相敬如賓的很。杜老太太進去的時候,便瞧見二老太太也坐在廳裡頭。二老太爺難得也下了牀,坐在主位的紅木圈椅上,臉上依舊是瘦骨嶙峋的,只是看着臉上比前幾天好了不少。

不過從他的表情中不難看出,他的手腳還不太靈活,中間的茶几上雖然放着茶盞,卻並沒有要端起來喝的意思。

二老太爺見杜老太太進門,便開口道:“大嫂子坐。”雖然是這麼說的,手還攏在袖子裡頭,並沒有動一下,看來二老太爺還是沒有大好。

劉七巧原本跟在杜老太太后面,見杜老太太坐下了,便只規規矩矩的就在杜老太太身後站着。二老太爺看了她一眼,似乎在回想她是什麼人一樣,愣了半刻纔開口道:“大侄孫媳婦也坐吧,這裡沒外人,不用拘謹。”

劉七巧本想推辭一下,可現在她有了身孕,站着確實也累人,便只福身謝了之後,在杜老太太的下首坐了下來。

二老太爺便開口道:“當着孩子們的面,談這些事情總是傷感情的,今兒趁着我有精氣神,大嫂子也在,我就把話說一說。”

二老太爺發了話,扭頭對四姨娘道:“去把跟着我的杜興喊來,讓他也聽一聽。”

杜興是杜家的家生子,跟着杜家來了北邊以後就沒回去,一直跟在二老太爺身邊,如今是杜家的大管家。二老太太見二老太爺請了他來,便知道今日看來是要有個定數了。心裡就沒來由的砰砰跳了起來,也急忙示意四姨娘趕緊去喊。

不多時,杜興就跟着四姨娘進來了,二老太爺又讓他坐下,還囑咐四姨娘拿了筆墨紙硯過來。杜老太太心裡也有數了,這隻怕是要寫下遺囑了。

二老太爺見一切都準備就緒了,想伸手去端桌上的茶盞,可手指頭碰上茶盞之後,卻愣是沒力氣端起來,臉色就不由變了變。四姨娘趕緊上前,彎着腰手把手的將茶盞遞到了二老太爺的面前,小聲道:“老爺慢用。”

二老太爺便就着抿了兩口,微微偏頭,四姨娘就乖順的把茶盞放到了一邊。

“你出去吧。”二老太爺想了想還是這樣開口了。

四姨娘雖然早有心理準備,終究還是稍稍的失落了一下。不過她一個沒生養過的姨娘,這些事情原本就跟她沒什麼關係,便只福了福身子,退到了門外去。

杜老太太瞧了四姨娘一眼,看着還有幾分眼熟,一時也沒想出是誰來,畢竟也是十幾年不見的人了。

見人都齊全了,二老太爺也鬆了一口氣,開口道:“我杜德寬一輩子也就兩個兒子,反倒弄成了現在這種樣子,也不知道那些兒女成羣的人家,到底是怎麼過的,不過這分家分家,家是越分越小,人也是越來越少,我這會兒還記着當年,大哥大嫂都在南邊時候的情景,一家人別提多興旺了。”

杜老太太見二老太爺發出這樣的感慨,也不由有些傷心,只開口道:“當年讓你跟着我們一起回北邊,你偏不肯。”

杜二老爺只笑道:“大哥都死了,哪有小叔子跟着大嫂過的,再說寶和堂的生意也不差,足夠我養活這一家老小的,誰知道如今卻越活越活去了,還要大嫂來主持公道。”

杜老太太便笑着擺了擺手:“我也老了,不過就是想過來瞧瞧你和二弟妹罷了,也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見了。”古代人平均壽命短,能活到七老八十壽終正寢的人少之又少。聽杜若說,杜老太太過完年就是正六十的壽辰,在古代已經算是福壽雙全了。

二老太爺原本乾巴巴的眼睛裡頭,便有了一些酸澀,只繼續道:“不說這些喪氣話了,還是說正事吧!”二老太爺說着,目光便往二老太太的身上看了過去,頓了半刻沒說話。

二老太太便有些尷尬的低着頭,神色也焦慮了起來,只略略擡頭看了一眼杜二老爺,不知道說什麼好。

過了良久,二老太爺纔開口道:“這幾天我躺在牀上,動足了腦筋,想了半天,想來想去也只有這辦法算是比較好的。杜興,你給我寫着。”

杜興聽二老太爺發話,急忙就蘸飽了墨水,等着二老太爺說下去。

“寶和堂我留給老大,二老我分錢給他。老大以後每年寶和堂的盈利的一半,都歸屬老二家所有,若是哪一天寶和堂辦不下去了,或是散了,或是賣了,只要有多餘的銀子,老大家也要給老二家一半。”

二老太爺的話纔出口,那邊二老太太便着急道:“老爺,寶和堂向來都是傳給嫡子的呀,你這麼做可不合規矩!”

二老太爺扭頭掃了二老太太一眼,視線帶着幾分銳利,二老太太立時就嚇得不敢再繼續說下去。

二老太爺繼續道:“杜家的現銀,三分之二都給老二家,這宅子也給老二,外頭的田產,莊子,兩個人平分,你的那些嫁妝,你自從嫁進我們杜家,我便從來沒動你半分,你將來自然還是給老二的,這一點自然不用我說的。”

杜老太太一邊聽,一邊也在心裡頭算計,雖然看上去寶和堂給了老大家,可是老大家年年要給老二家分紅,等於就是老二不出力,年年還有銀子拿,這一點明顯也就是偏着老二了。再說那些現銀,不管是多少,也是老二家比老大家多,又有宅子田產,雖然是平分的,也沒見吃虧。二老太爺這麼分,也算沒對不起二爺的嫡子名分。

再想想大爺,他原本就是庶子,庶子跟嫡子向來是不能比的,也唯有生不出嫡子的人家,纔會指望庶子傳宗接代,光耀門楣。大爺這待遇比起一般的庶子,也已經不知道是好了多少了。至於二老太爺爲什麼會把寶和堂給大爺,倒是連杜老太太也沒想到的。

只聽二老太爺接着說道:“我這麼做,也是受了當初侄孫媳婦的話的啓發,老二啊實在不是做生意的材料,讓他當一箇中庸之道的大夫還可以,讓他去跟人做生意,只怕沒幾年,這寶和堂也要關門大吉了,與其這樣,不如把寶和堂給了老大,老大這十幾年經營下來,早已經有了根基,就算我不把寶和堂給他,他在外頭自立門戶,過不了幾年,還不得就把寶和堂的產業給吞了?親兄弟之間何必弄成這樣,不如就讓會做生意的老大繼續經營寶和堂,讓老二繼續做他的大夫,年底有銀子分成,兩個人各自高興,還是一對好兄弟。”

劉七巧倒是沒料到二老太爺還有這樣的領悟,頓時覺得二老太爺也是一個精明之人啊,這些年他能在二老太太和秦姨娘之間謀取一個平衡點,可見也是有心計的人了。

二老太太聽了,只紅了臉,憋着一股氣道:“這要是說出去了,讓二爺的臉往哪兒放?他纔是正經老爺你的嫡子?你怎麼能就這樣把寶和堂給了一個庶子呢!”

二老太爺聽二老太太這麼說,一直攏在袖子裡的手往茶几上一抖,勘勘撞上了方纔四姨娘端上來的茶盞,碎瓷片哐噹一聲,落了滿地。

“你別忘了你這嫡子是從哪裡來的,不要以爲你做的那些事情我不知道!”

二老太太聽二老爺這麼說,嚇的臉都變色了,只覺得整個臉頰都木了起來,竟是一句話都不會說了。

“你自己子嗣艱難,好歹爲人也要寬厚一些,可你呢?除了秦姨娘這個你插不上手的,我那其他幾個姨娘,哪一個有好結果的?”二老太爺說着,只嘆了一口氣道:“原本我對她們也不上心,就由着你亂搞罷了,你要真的是一個寬厚待人的主母,大嫂子這一趟也就不用跑了!”

二老太太的臉色較方纔就又白了幾分,這初冬的天氣,自然是有些冷的,這廳裡雖然已經安置了兩個暖爐,但也不至於就熱出了汗來。劉七巧瞧着二老太太額頭上的汗,心裡也就越發狐疑幾分。不過她就是一個旁聽生,知道些什麼,除了能對杜若說,其他的也就爛在肚子裡了。

“老……老爺。”二老太太顯然是被二老太爺給抓住了痛腳,低頭嘟囔了半日,才擠出這樣兩個字來。二老太爺臉上的神情卻是不屑的,都懶得看她一眼,吩咐杜興:“就按我剛纔說的寫,然後抄上三份,等大爺二爺回來了,讓他們過來各自畫押,每人按上手印,各自留一份在身邊,另外還有一份,就勞煩大嫂帶回京城去。日後我這兩個不孝子要是做出了什麼不孝的事情來,好歹也仰仗大嫂家,幫着管教管教。”

杜老太太忙謙遜道:“管教說不上,不過就是提點幾句,其實兒孫要是出息的,壓根就不需要這些東西,這是防賊不防親的東西,我瞧着老大和老二都很出息,定然是不會因此就生分的。”

二老太爺也只點了點頭,繼續道:“以前老二媳婦也是能幹的,可惜命薄去了,如今的新媳婦年紀看着還小,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難免照顧不到的,老大媳婦也是個周全人,我都讓她管着,她也沒出過什麼差錯,我看着,索性等過完了年,再分家吧,這大年底的做這種事情,家裡也不興盛,讓外頭人看着也不像話。”

杜老太太只跟着點了點頭,心裡卻隱隱還有些不安。她雖然現在身子硬朗,可是到了說不動話,走不動路的時候,杜老爺和杜二老爺也免不了要分家的,想到這裡,杜老太太心裡便也生出了幾分難受來。

“我如今家裡是孫媳婦管家,你前幾日病着,我沒同你說,你大侄兒媳婦得了老來喜,開春就要生了,我們這一趟出來的委實不容易。”至於二太太孃家的事情,說出來也不是什麼體面的事情,杜老太太便揭過了,只繼續道:“我兩個孫媳婦都是能幹的,家裡大小的事情,交給她們我也放心。”

二老太爺就只有羨慕的份了,又說了幾句場面上的話,見二老太太也安生了,並不敢再多說半句話,便問道:“都抄好了嗎?”

那邊杜興一邊寫一邊道:“還有最後一份,就好了。”

二老太爺就道:“我這宅子給了老二,按理姨娘們是要跟着老二過的,不過秦姨娘是老大的生母,老大自然不會不管她,這我也不擔心了。只是四姨娘膝下無子,沒個依靠,還要讓老二贍養,你把這一條也添上吧。”

杜興便又把這一條給添了上去,二老太爺想了想,似乎也沒有別的要添加的,便道:“喊四姨娘進來吧,坐了半晌也乏了。”

這房裡沒別人,劉七巧便很自覺的起身,挽了簾子,就瞧見四姨娘正在廊下給二老太爺熬藥。四姨娘很年輕,不過三十出頭的樣子,不過卻有了幾根白髮,跟她的容貌委實有些不相稱。同樣是當姨娘的,杜二老爺的那幾個姨娘,任誰都是春風得意的樣子,就說午夜夢迴時,難免有些不如意的時候,可當着人的面,自然是一點兒也看不出的。可這四姨娘瞧着便是一臉心事的。

劉七巧喊了四姨娘進門,四姨娘前腳進去,才擡起頭就迎上了二老太太的眸光,幾乎是反射性的嚇得往後退了一步,好容易穩住了心神,慢慢的往二老太爺跟前去,扶了二老太爺起來。

二老太爺睡了有一整個月,身子僵硬的很,四姨娘又不是一個壯實的身子,只不過二老太爺躺久了瘦弱,所以四姨娘扶着他,就跟兩根竹竿似得,往房裡頭晃。就這樣,二老太太也沒有半點要上去扶一把的架勢。

劉七巧跟着杜老太太出了秦姨娘的院子,回到柳園的時候,天色已經不早了。二老太太那邊派了人來請杜老太太,杜老太太哪裡不知道這是二老太太又要向自己吐苦水,只擺了擺手道:“回去告訴你家老太太,我有些乏了,要歪一會兒,今晚也不過去用膳了。”

劉七巧自然明白杜老太太的心思,年紀大了的人,雖然一路歷經風雨,看慣了這種事情,可是到了老了,也難免會生出幾分慈悲心腸來。更別提以前那些凌厲的手段,如今對着這些事情,只有厭倦的份兒了,杜老太太說乏了,那定然是真乏了。

“你們都下去吧,讓老太太歇一會兒,這幾日該整理的東西也要整理起來,等過兩日大少爺安排好了蘇大人的事情,就要帶着我們一同回京了。”

杜老太太聽劉七巧這麼說,心裡自然是高興的,她雖然心裡想着回去,可無奈面子上過不去,不能自己着急張羅,不然讓二老太太面子上也過不去。如今二老太爺既然已經定下了主意,那這次他們金陵之行就沒白跑,杜老太太也確實很想打道回府了。

杜老太太只點了點頭,在軟榻上靠下了,劉七巧又吩咐道:“去問大太太那邊領兩個暖爐來,入夜冷的很,老太太只怕受不住。”這幾日雖然不下雨了,可晚上着實冷的很,她們一路南下,帶了鋪蓋行李,暖爐子自然是沒帶的。

不多時,外頭的小丫鬟沒送暖爐進來,倒是林氏親自過來了,身後帶着幾個丫鬟,每人手裡各捧着一個暖爐,上前便道:“是我的不是,我們金陵這邊,到十一月裡纔開始烘暖爐,竟忘了老太太是從北方來的,這時候北方都燒起了炕頭了,怪我事忙,竟然忘了這事情,前幾天四姨娘說老爺房裡陰冷的時候,我就該想到的,要是把老太太凍着了,可怎麼好?”

其實這也不存在什麼請罪不請罪的,可林氏偏偏就這樣來了一趟,外頭人看着是重禮數,落在二老太太眼裡,只怕不這麼想。今兒二老太爺才請了杜老太太進了秦姨娘的院子,她就來打探消息來了。偏生二老太太來請杜老太太過去,杜老太太就沒過去。這一來一去裡面的話頭只怕就多了。

劉七巧自然也知道林氏這一趟來,只怕不只簡簡單單的送暖爐來,便笑着送了她出門,兩人在院子裡稍稍的站了一會兒。林氏是個聰明人,跟劉七巧說起了投石問路的話。

“老爺的身子看上去倒像是好了許多。”

劉七巧便笑了笑道:“我相公說,老爺身子一向硬朗,這次病好了,還能活上大幾十年呢!”

林氏眼角也微微露出笑意,很顯然,林氏是不太希望分家的。如今她掌控着杜家的中饋,大老爺又幫撐着寶和堂的生意,他們兩個簡直就是握住了家裡的大全。庶出又怎麼樣,有能耐,能掌權那才厲害。

“這樣就再好不過了,下個月初一是一定要去廟裡還願的。”林氏說着,雙手合十念起了阿彌陀佛,劉七巧瞧着也不像是假意的。

劉七巧便道:“大嬸孃有心了,其實老太爺對大爺和二爺都是一樣的。”

林氏聽到這裡,微微鬆了一口氣,看來結果並非是最差的,似乎還有那麼一些轉機。

“老爺對大爺一直不錯,不然也不會讓大爺管寶和堂的生意,讓我管着家裡的家事。”林氏一邊說一邊又朝劉七巧看了幾眼,見劉七巧站在那裡,看着花壇裡的幾棵冬青發呆,便知道劉七巧不會給她再透露新的訊息了。

林氏告了辭,劉七巧送到了門口,只嘆了一口氣道:“不過晚上就見分曉的事情,也用不着急在一時了。”

二老太太聽說林氏去了杜老太太那邊,自然知道她是去打探消息的,不過現在打探消息也沒用了,二老太爺那幾張紙已經寫好了,眼看着晚上就要喊了大爺和二爺過去簽了。二老太太心裡就越覺得難受了起來,她這一輩子倖幸苦苦的,把別人的孩子養大,到最後和那秦姨娘,也不過就是打了個平手,二老太爺還是沒把大爺當成一般的庶子對待,寶和堂的招牌最後卻落到了大房的手裡。

“你說我這一趟,請了大嫂子來,有什麼意思,該怎麼樣的還怎麼樣了,原本不想給出去的東西,還是給出去了。”二老太太只蹙眉瞧了一眼荀媽媽,心裡還老不高興道:“你以前做的那些事情,不乾淨,老爺今兒分家時候那眼神,就跟是像要把我吃了一樣,我嚇的心裡只打鼓,這若是老爺真的說了些什麼出來,我這一張老臉,在大嫂子面前也算丟盡了。”

荀媽媽聞言,只暗着神色道:“當初也是大太太讓你抱養的二姨娘的孩子,那若是二姨娘沒死,這二爺養大了心裡還向着親孃,沒你這個嫡母,那有什麼意思,事情自然是要做乾淨些的。”

二老太太只稍稍鬆了一口氣,又問:“這事兒沒別人知道吧?”

“絕對沒有,那陣子老爺帶着秦姨娘在外地跑生意呢,哪裡會有人知道,老太太放心,這都過去多少年了,斷然不會再牽扯出什麼事情來的。”

二老太太這會兒也覺得乏了,揮了揮手讓荀媽媽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