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晴看到爸爸已經醒來,放心地長出了一口氣。但她看到爸爸不想跟她們聊天,始終緊閉眼睛,敏感地察覺到他一定是因爲有苦難言而不想說說話,或許只是因爲不知道怎樣同時面對自己的女兒和戀人而選擇沉默。不能再強迫爸爸冷靜而清醒地面對一切了,他現在只是一個虛弱的病人,剛剛從昏迷中甦醒,甚至還不知道自己確切的病情。想到這裡她看了一眼此時正趴在辛木身上呆呆凝望他的林沁,輕聲說了一句:“林姐,爸爸醒了,我就放心了。那我先走了,我回去還得照顧我媽。你們好好聊聊。”
林沁一下子從幻夢中驚醒,馬上坐直身體,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她站起來與芷晴面對面,表情羞澀卻堅決,訥訥地說了一句:“芷晴,謝謝你成全我們!我會一輩子都感激你的。”說完低下頭又開始擦眼淚。
芷晴慌忙向她擺擺手:“林姐,你別這麼說。這半年多你們受的煎熬我都看在眼裡,疼在心裡。以前我確實對你不滿,但這一次我想清楚了,只要你對我爸爸好,我就應該相信你,祝福你。我爸他太難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顧他,給他一個幸福的下半生。我走了!”說完頭也不過回地就往病房門口走去,毫不猶豫地打開門揚長而去。
望着她修長纖細,跟辛木幾乎一模一樣的身影在病房的門後消失,空留下彈簧門“吧嗒吧嗒”顫抖的晃動,林沁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飄移在她自己構造的幻夢之中,以爲剛纔跟她說話的人並不是辛木的女兒,而是另外一個上天派來恩賜她的天使。林沁驚愕地立在原地呆了半天,久久緩不過神來。
半天之前,當她還在辦公室裡呆呆望着窗外,想她究竟還要有多少時間才能與辛木相見,或者此生還能不能與他團聚時,那個情形如今就像一場她已經記不清細節的夢境;接下來,當她回到家裡接到芷晴打來的電話,告訴她辛木被送往醫院的地址,她認爲自己今生不可能再從噩夢中醒來,那個場景在她的腦海裡此時仍然是模糊不清的恍然想象;那麼此時此刻,芷晴的態度如此輕鬆自然,在毫不阻撓、毫無干擾的情況下,就把已經清醒的辛木單獨留給了她,這個場景不是夢境又會是什麼呢?她一時無法相信命運在戲弄了她和辛木大半年以後,竟然如此慷慨地給他們安排一次劇情反轉,讓他們像是從地獄歸來的罪人,驚慌失措地立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在罪孽還沒有還清前,就已經得到恩准大赦的好運。
她閉上眼睛,想再清醒地確認一下所有這些事情的來龍去脈,想清楚自己接下來該如何面對已經陌生了半年多的辛木。她忽然意識到他們將要開始的不是一段久別重逢的相聚,而是兩個陌生人之間的初次相識。這種相識卻又刻畫了過去恩恩怨怨相互糾纏的痕跡,也帶着命運給他們設下的重重考驗的傷痕,他們必須依靠比久別重逢多出很多倍的勇氣和智慧重新接納彼此。他們必須用一直潛藏在心底忠貞不渝的愛情信仰彌補背叛和犧牲留下的殘缺,用最包容的愛撫平所有傷痛,重新接受和塑造他們自己和他們的愛情。
林沁勇敢地轉過身,重新坐到辛木的病牀前,靜靜地凝視他。她的愛人已經蒼老了很多,根本看不出曾經是她精心捧在手裡伺弄的心肝寶貝的痕跡。他的頭髮裡多出許多銀絲,散亂地貼在他的腦門上,映襯得他那張疲憊憔悴的臉孔更加狼狽。他的臉色焦黃,皮膚上的皺紋清晰可見,一道一道互相糾纏打結,擰在一起露出陌生的辛酸,刺痛了林沁的心,她感覺自己的心尖上正在滴血。他的嘴脣乾癟蒼白,堅毅地緊閉着,像是要封住他所有的委屈和痛苦。她不知道他究竟歷經了怎樣的磨難,怎樣在身體上透支了所有能量和耐力,又是如何剋制所有的慾望擺脫精神上的桎梏的。他一定曾經想盡辦法保持自身的清白和高潔,努力爲她守身如玉。
她相信大部分時間裡他一定能夠成功控制自己,用他的意志和精神打敗所有的誘惑和摧殘。但她也相信他一定有崩潰墮落的瞬間,否則他不會在經歷千難萬險終於從煉獄中返回後,竟然選擇緊閉雙眼,連她的面容都不想看見。他的沉默彷彿告訴了她一切,她在他自暴自棄一般的任性中,看到他身上已經離她遠去的熟悉和信任。她眼前的這個人是她心愛的辛木,但靈魂有一半已經脫離了他的軀殼。她必須用肯於赦免自己罪過一樣的寬宏大量重新構造他的愛情信仰,讓他重新回到人間,回到他已經放棄追逐的天堂。一瞬間她彷彿又回到了十一年前,他們第一次相愛的時候。一切都回到了原點,命運在原地爲他們構畫了一個巨大的圓圈。
林沁沒有急着讓辛木睜開眼睛面對她,她尊重他的一切選擇,她也準備利用他寧願一個人獨處的時間整理她自己的思路,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告訴他自己的決定。她站起來走向病房裡的獨立衛生間,從熱水器裡接了一盆溫水,端到辛木病牀前的牀頭櫃上,又從芷晴爲她爸爸住院準備的行李裡找出毛巾,開始爲辛木擦臉、擦身。他傍晚被送到醫院時昏迷不醒,醫生在救治他的過程中護工只簡單爲他處理了身上的污穢,林沁想在他完全清醒後仔細爲他擦乾淨身體。她不允許自己的愛人沒有尊嚴,哪怕被疾病打倒也要乾乾淨淨,這是她應該給愛人最起碼的愛。她細心地從上到下,從裡到外爲辛木擦拭每一寸肌膚,不允許任何一個隱秘的細微之處藏污納垢。
辛木在她爲他擦拭身體的整個過程中一直都緊閉雙眼,平靜地吞吐着氣息,好像在睡夢中一樣安詳寧靜。林沁凝望着他安心的面容,心裡泛起一股酸楚,情不自禁俯下身貼近他的臉頰,在上面輕輕吻了一口。這一吻卻讓辛木渾身一抖,驚得林沁拿着毛巾的手慌亂垂下,落到辛木的身上,辛木的身體像過了電流一樣微微彈起來,又猛然迅速落下。林沁趕緊撤回,把手從他的身體上挪開,坐直身體。他是多麼渴望她的原諒啊,她的愛撫讓他渾身戰慄。林沁望着辛木蒼白的臉無聲地笑了,心裡涌起一陣久違了的暖意。她的愛人太傻了,竟然以爲她會怪罪他、不理他、埋怨他甚至恨他。只要他能在她的身邊任她這樣伺候,就算他已經把世界都拱手讓給了別人她都不會怪他。因爲他就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人怎麼能責怪自己犯下的不得已錯誤呢!
“辛木,不想睜開眼睛看看我嗎?你不想看看我們的孩子有多大了嗎?”
辛木的眼角一下子又流出了眼淚,嘴脣開始微微顫抖。他的胸口劇烈起伏,心跳聲越來越大,震得林沁放在他胸口上的手都開始發抖。終於在一聲壓抑的呼喊聲中辛木猛然睜開雙眼,但視線並沒有朝向她,而是絕望地衝向天花板。他的臉因爲聲嘶力竭的吶喊而憋得通紅,眼睛裡的血絲釋放出想要吞沒整個世界的紅光。林沁呆呆地望着着他半天動彈不得,她從來沒有見過斯文的辛木有過如此絕望的宣泄。他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從天而降,要重新構築她的世界。
一瞬間她壓抑住奪門而出的強烈願望,知道她必須戰勝陌生的隔膜帶來的絕望和恐懼,像個戰士一樣接納她曾經的愛人身上發生的所有變化,像塑造她腹中的胎兒一樣,用耐心、毅力和勇氣重新找回辛木,重新建立他們的愛情。她不能退縮,她只能前進;前進就是他們嶄新的生命歷程,退縮就是萬劫不復的深淵,將所有過去的恩愛和未來的希望全部斷送、埋藏。她勇敢地撲倒在辛木身旁,把他緊緊摟進懷裡,瘋狂地觸碰他臉上、脖子上、胸口上的每一寸肌膚。
辛木全身癱軟,無力地躲進她的懷裡,把腦袋深深埋進她的臂彎,久久不肯出來。林沁耐心地等待了很久,默默不語,只是不停地撫摸他的臉頰、後背和胳膊。病房裡的夜已經深了,從窗戶射進來的月光照到昏暗的牀頭,照在辛木的身上,給他鍍上一層銀色的憂鬱。林沁呆呆地望着銀色的辛木,大氣都不敢出,靜靜陪伴他沉默地陷入無止境的休息。他一定是太累了,無論她怎樣愛撫他,都無法填補這半年多以來他身心受到的巨大創傷,無法填補那些創傷在他心底留下的空洞。那就讓靜謐無聲的沉默爲他療傷吧,讓她的心透過她溫柔的手傳遞到他的胸膛,讓他聽到她真摯的心跳聲。
如果他還保留對未來的希望,還記得他們刻骨銘心不分彼此的忠貞愛情,那麼他一定能聽到她此時真誠的呼喚。她想告訴他:無論曾經發生過什麼,他們兩個人的命運都在一起,無論歡樂和痛苦都是發生在一個人身上的事情,無論正確與錯誤也應該由兩個人共同承擔。如果他不小心曾經背叛過她,那麼也相當於她曾經背叛過自己。在那種不得已被命運嘲弄玩耍的空檔,在被本能的脆弱和宣泄的慾望衝昏頭腦的片刻,誰又能完全把持住自己呢!如果她愛他,就應該愛他的一切,他所有的榮譽和屈辱她都愛,毫無保留,不計代價和得失,就像無條件地愛她自己一樣。
由於只是小血塊阻塞血管造成的輕度中風,又因爲辛木被及時送到醫院救治而沒有耽誤最佳治療時機,三天後辛木就可以出院了。一大早林沁就開始爲他的出院做準備,給他穿衣服,幫他洗臉漱口刮鬍子,喂他吃飯,陪他上廁所。辛木偶爾羞澀地擡起頭不安地看着她,她就假裝什麼都沒看見一樣不理會他的目光,繼續自顧自忙碌着爲他收拾。
“我好像做了一場夢一樣!不敢相信我又開始被你伺候了。”林沁給他穿鞋時,坐在牀邊的辛木低下頭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說。
林沁沒有馬上回答他,而是堅持幫他繫好鞋帶後才慢慢擡起了頭。“辛木,我天生就是要伺候你的,你別想把我甩掉。”
辛木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從地上拽起來擁進自己的懷裡。他撫摸着她的頭髮動情地說:“我怎麼捨得甩掉你,我的心從來都沒離開過你一分鐘,我的魂不允許我那樣做。如果把你丟了,我的魂也沒了,我就成了沒有靈魂的空殼,沒有了活着的意義。”
“辛木,你還得帶上一個靈魂,雖然他還沒有形成一個完整的軀殼。”林沁剝開自己的衣服露出肚子,自豪地擡起頭盯着他看,好像在給他看自己爲他精心準備了很久的禮物一樣。
辛木俯下身把臉靠向她的肚子,用嘴脣摩挲她的肚皮,臉上盪漾着寧靜柔和的光彩。“我以後就守着你和他哪兒也不去,任天下人如何罵我也不再理會。我只要你們,只要我自己餘下的生命。”
林沁微笑着點點頭,在他的額頭上用力吻了一口,攙扶着他慢慢從牀上下來。林沁提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輕輕攬住他,像領着她的孩子一樣向病房門口走去。
駕車帶着辛木回到小區,林沁把車停進小區裡的停車場,從車裡下來後從車前繞過去,幫辛木打開車門。辛木衝她擺擺手,示意她不用來扶他,他要自己下車。林沁點點頭,但仍然站在原地沒有動彈,一直盯着辛木看,怕他仍然很虛弱會摔倒。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經過這半年多生活的歷練已經蒼老了很多,本來就瘦削的身材更加纖細,腰間的皮帶顯得鬆鬆垮垮,臉頰白皙得沒有血色,眼睛紅腫沒有絲毫神采。林沁心裡一陣揪痛,命運雖然又將愛人還給了她,但卻已經物是人非。眼前這個男人,無論從外表還是內心已經改變了太多,早已不是原來那個習慣在她懷裡撒嬌放縱,凡事都依靠她、願意被她照顧,心裡只裝着她、只在意她的臉色的辛木了。
他身上揹負了太多的責任,這種沉重的責任感已經快把他壓垮,讓他不敢奢望生活還會重新帶給他什麼樂趣,他也失去了從別人那裡獲得照顧和關愛的信心,哪怕是他自己的愛人。一種微妙的陌生感籠罩在這對昔日親密無間的恩愛夫妻之間,壓抑得林沁快喘不過來氣。她忽然有一種頹廢的挫敗感,認爲她原來的生活再也回不來了,她和辛木之間永遠夾着個謝雲裳,他們再無單純的幸福可言。
兩個人一前一後默默往家裡走,林沁手裡提着辛木的行李。此時正是初夏,各家各戶的院子裡一片生機,高高的杏樹上掛滿果實,黃橙橙的杏子在枝葉間藏匿,卻早已藏不住快要墜落的飽滿和豐饒。辛木擡頭看了看自己家院子裡那兩棵高高的杏樹,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他回過頭看了一眼林沁,想說什麼又收住話頭,低下頭沉着臉陷入思考。林沁也沒有追問他,靜靜地站在原地看着他,耐心等待他慢慢重拾對於這個家的記憶。
辛木終於又擡起頭,眼睛裡有些許微光在閃耀,林沁拿不準那是不是淚光,她的心猛然一陣抽動。她趕緊走到辛木跟前,雙手緊緊摟住他依偎進他的懷裡,腦袋死死頂在他的胸口。辛木先是一愣,但很快反應過來,雙臂默默用力將她收緊,好像要把她立刻裝進自己的身體裡,再也不想與她分開一樣。但她盼望的親吻卻沒有來到。她感覺到辛木狂亂的心跳擊打着她的心房,快要將她的心擠壓出來。還沒等她想好該怎樣接受辛木陌生的親吻,她突然悲哀地發現辛木那陣狂亂的心跳已經被他抑制住,漸漸變成冷靜的撫摸。他輕柔地撫摸她的臉頰,她的脖子,手卻不再向下滑動。
“辛木,咱們從頭開始,我不着急,你也別急好嗎?”林沁細弱的聲音從辛木的胸口悶悶地傳出來。
辛木無聲地點點頭,伸手將林沁的下巴擡起來,靜靜地凝視着她。他的愛人與他截然不同,比半年前的她更加光彩照人。白皙的皮膚透出紅彤彤的光彩,像一片浸滿希望的朝霞,烏黑髮亮的眼睛裡放射出寬容而溫暖的光,像是要把他陰鬱的心全部點亮。辛木動了動嘴脣,猶豫半天終於擠出了一句話:“林沁,你好像長大了許多。”
林沁點了點頭,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他的視線。“辛木,你別怕,一切都有我呢。你沒有方向的時候,我來給你掌舵,你跟着我走就是了。什麼都別想,今天你就是家裡的孩子,一切都由我這個家長來安排。”
辛木輕輕靠到她的肩膀上,長長出了一口氣。院子裡的喜鵲聒躁地鳴叫了幾聲,不知從什麼地方一躍而起,一飛沖天飛上了杏樹樹梢。夕陽通紅,高高懸掛在西邊的牆頭,映得院子裡成排的月季花光彩奪目。腳下的草坪散發出剛剛下過雨後泥土的芬芳,在辛木乾枯的心田上滋潤出一層薄薄的希望。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卻又是那麼陌生,讓他飽經滄桑的心恍然回到可以承載他、支撐他的樂土。他不知道哪裡算是他生命的起點和歸宿,他最終到底應該屬於哪裡,他要在責任和享受之間保持怎樣的平衡。但此時他靠在林沁的肩頭,感受着腳下的大地反饋給他寬厚仁慈的信息,讓他像一個被拋棄而迷失的孩子重新找到回家的路,重新擁有了被愛撫被原諒的權利。他本能地想立即跌入這溫暖無憂的懷抱,停止一切紛亂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