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木把謝雲裳接回了家。已經有兩個多星期不在家裡,又經過一次生死考驗,謝雲裳看着家裡的每一樣東西都感覺非常親切。她還不能一個人走動,坐在輪椅上,辛木推着她一個房間接一個房間巡視。聽着身後辛木沉穩的腳步,她心滿意足,閉上眼睛,享受這失而復得的一切帶給她的快樂。辛木明白她的感受,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輕輕拍了兩下。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但對彼此心裡的想法都一清二楚。謝雲裳突然用手捂住嘴,發出壓抑的啜泣聲。辛木雙手用力握住她的肩膀,內心一陣痙攣。他知道自己本來帶給她的痛苦已經夠多,如今她又遭此不幸,幾近崩潰的心情可想而知。他微微蹙起眉頭,憔悴的臉上浮現出悔意。他是個罪人,和命運一起欺負謝雲裳。他無法原諒自己,內心被悔恨攫取,痛苦地閉上眼睛,嘴脣微微顫動。
辛木轉到輪椅前,在謝雲裳面前蹲下來,握住她的雙手,眼睛緊緊盯着她不放。他語調平緩卻堅定地對她說:“你放心,你不康復我不會離開你。”
謝雲裳避開他的視線,乾癟的嘴脣不停顫動,眼神卻犀利無比,直視着自己正在瑟瑟發抖的雙腿,語氣堅決地說:“那我真想永遠都康復不了。”
辛木的心往下一沉,兩條腿軟得快要支撐不住自己。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她,但又覺得自己必須說點什麼。張開嘴又閉上,猶豫了幾次後他終於下定決心:“別瞎說,身體最重要了。我一定幫你恢復到原來的狀態。”說完這句連他自己都覺得沒有絲毫底氣的話,他無力地垂下頭,身體內一直強撐着他的能量彷彿在頃刻間消失殆盡。他無力再僞裝自己,呆呆地蹲在地上一動不動。
“我會配合你的,放心吧。我也不想永遠當個癱子。”謝雲裳語氣生硬地說,說完後積攢起全身的力氣把辛木的手甩了出去。辛木根本沒有想到虛弱的她會做出如此猛烈的動作,一屁股坐到地上。脫離了辛木的輪椅順勢自動滑行了一小段距離,停在了擋住它去向的茶几旁。
謝雲裳驚詫地望着坐在地上的辛木,看着他狼狽驚慌的面孔上一雙通紅的眼睛,突然情緒失控,大聲哭喊起來。“對不起,我知道你很辛苦,知道你很善良,可我要的不是你的同情和憐憫!”
辛木緩慢地從地上爬起來,顧不上整理弄髒的褲子,衝到謝雲裳面前抱住她。“怎麼是同情和憐憫呢?我們倆那麼多年的夫妻,早就是親人了,你身體上的痛就好像長在我身上,我怎麼能不管自己身上的痛呢?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我也是在照顧我自己。只有你健康了我纔會健康,否則心裡不會踏實的,也無法再生活下去。”
辛木的眼圈紅了,把頭埋到謝雲裳的懷裡,像個孩子一樣抽泣起來。這兩個多星期以來身體上的疲憊和精神上的負罪感折磨得他心力交瘁,終於在這一刻爆發出來,消耗掉他身體內殘存的最後一點意志。恍惚中他看到了林沁的臉,掛滿委屈的淚水,一雙大眼睛緊緊盯着他,等着他回答她的質問。辛木感覺自己快分裂了,被撕裂成幾塊,每一塊都在痛苦地痙攣,無休無止。他感覺身體被灼燒,已經沒有了有機體該有的水分,而是變成一團輕飄飄的灰,在空中四處飄蕩。他心裡有一種衝動,想隨着自己身體化成的那一團煙立刻消失,不再有意識,不再有理智,當然也就不再有責任和權利,一乾二淨地迴歸到大地深處,從此無影無蹤。
從謝雲裳嘴裡突然“嗷”了一聲,發出的聲音像是狼嚎,根本不像是人類的聲音。辛木全身的汗毛都豎立起來,驚恐地擡起頭望着她,對她頃刻之間就像一團棉花一樣軟下去的身體毫無反應。直到看到從她嘴角慢慢滲出的白沫,辛木這才從自己的精神逃離中緩過神來,瘋了一樣一把抱住她馬上就要從輪椅上滑下去的身體。辛木看到謝雲裳的褲子上溼了一塊,很快就有液體從她的褲管處滲出。辛木慌了神,在醫院時她也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他手忙腳亂地把謝雲裳抱到牀上,按壓她的人中,拍她的臉頰試圖喚醒她。他慌作一團,一時不知道該從何下手,只能憑藉記憶把他有限的急救常識都用上。一陣歇斯底里的忙亂之後,謝雲裳終於睜開眼睛,很不舒服地扭動了一下身體,好像想掙脫掉捆在身上讓她不適的繩索一樣。辛木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趕緊解開她的衣服,再給她蓋上被子。他去衛生間找到臉盆和毛巾,接了一盆熱水,端回來開始給謝雲裳擦拭身體。
在他擦拭謝雲裳身體的過程中,辛木感到又有一股溫熱的液體從謝雲裳身體內流出來,流到他的手上。他停住手,痛苦地閉上眼睛,內心襲來一陣恐懼。他曾經的愛人已經孱弱到如此地步,經不起任何刺激,脆弱得像個一碰就碎的瓷娃娃,他必須像照顧一個嬰兒一樣伺候她。一股仁慈和憐憫之情佔據了他的內心,他扔掉毛巾,將她的身體摟住,緊緊貼到自己身上。從謝雲裳身體內流出的污穢弄髒了辛木的衣服,但他已經顧不得這些細節。他抱着謝雲裳硬邦邦的身體黙默流淚,心裡暗下決心,他一定要把他曾經的愛人再找回來,讓她完好無損地重新出生在這個世界。
單位裡一個同事的親屬在醫院工作,經同事介紹,辛木爲謝雲裳找到一個有一些腦卒中病人康復知識的護工,每天白天在辛木上班的時候照顧謝雲裳。晚上下班後回到家裡,辛木的時間幾乎都被照顧謝雲裳佔據。謝雲裳動不動就發脾氣,敏感多疑。辛木手把手扶着她康復時,她經常因爲無法邁開腳步而氣急敗壞,瘋狂地一把將辛木甩開,不僅差點把她自己弄倒,辛木也幾乎被她莫名其妙的蠻力推到在地。她雖然腿不好使喚,但手上的力氣很大,有時辛木甚至覺得她意識不清時的蠻力像個孩童,不顧任何後果使出來時能把他這個大男人掀翻。她每次發完脾氣後都會氣得全身發抖,一半是對自己生氣,一半是對辛木生氣。嚴重的時候她還會像剛回家時那一次,昏死過去,大小便失禁。
因爲不經常活動還被辛木喂得白白胖胖,謝雲裳出院後一個月裡重了十公斤。每次把休克的謝雲裳抱到牀上都把辛木累得大汗淋漓,渾身快要散架。把她放到牀上後還要收拾被她弄髒的褲子、牀單,給她擦拭身體,再爲她穿上乾淨的衣服,這麼折騰一陣子,已經五十多歲的辛木連腰都直不起來,真想馬上躺到牀上什麼也不管。但每次這樣快到身體極限時他還是咬牙堅持着,擦擦臉上的汗,喝幾口水,繼續耐心伺候謝雲裳。謝雲裳每次清醒後都會大哭一頓,因爲自己不爭氣的身體給辛木帶來的麻煩懊惱不已,邊捶打自己的胸口邊嚎啕大哭,弄得辛木愈發狼狽不堪,垂着雙手站在牀邊呆呆望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這樣日復一日單調而沉重的日子不知什麼時候是頭。辛木有一天晚上趁謝雲裳睡着後一個人坐在客廳裡開始抽菸。他已經有好幾年沒抽菸了,但這段時間又開始重操舊業,好像只有在菸草的麻醉作用下,他纔可以在每天壓得他快喘不過氣的生活中偷得片刻寧靜。他到醫院諮詢過謝雲裳精神狀態極不穩定和性格大變的原因,醫生說那是病後抑鬱症的一種,腦卒中患者很多容易患上,還給她開了一些抗抑鬱的藥。醫生說這是因爲病變對患者腦部損傷引起的抑鬱,也跟患者的心情有關,因爲一時不能康復,不能像以前那樣自如地生活而積累起一種怨恨。醫生同情地看了辛木一眼,語氣柔和地對他說:“大部分腦卒中病患的家屬都經歷過您這種遭遇,而且時間還很長。等病人漸漸習慣了自己身體的新狀態後,慢慢會接受現實,心情能調整過來一些。”
辛木不敢再問醫生這段調整期的長度,他怕醫生說是“一輩子”之後他就再也沒有了任何希望。他心底多少還存留些渺茫的希望,把謝雲裳照顧好後再回到林沁身邊。現在這種希望幾乎變成了幻想,林沁又變回他半年多以前的生活中一種精神上的符號。他不敢跟林沁聯繫,怕一聽到她的聲音就會精神崩潰,再也無法做個聖人繼續陪在謝雲裳身邊。讓他更爲害怕的是聽到林沁懷孕的消息。把謝雲裳接回家後的那天晚上,他躺在牀上怎麼也睡不着,一段徘徊在謝雲裳生死之間的忙碌之後他終於想起了自己是怎麼從家裡走出來的,想起林沁正在苦苦盼望的結果。他不敢再往下想,更不敢親自給林沁打電話尋問,他怕再聽到一個讓他無法分身的結果。他逼迫自己暫時忘掉林沁,忘掉林沁做過的手術,狠心地讓她自己去面對殘酷的生活現實。他相信林沁能夠自己處理好一切,他也只能選擇相信她,畢竟與謝雲裳相比她年輕而健康。
但這一個多月來他經歷的肉體和精神上的折磨讓他的決心開始動搖,他不知不覺間又開始惦記林沁,越是忙得焦頭爛額時越是會想起她。有時他真想從謝雲裳的這個家逃離,飛到林沁身邊,讓她像平常一樣悉心照顧自己,讓自己再次享受被人照顧的滋味,而不是一刻不停地照顧別人。這半年多來與林沁在一起的生活,現在對他而言就像一個虛幻的夢境,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擁有過那種不真實的幸福。但他天馬行空想象完一通後又轉過來清醒地面對眼前的境況:也許正是因爲那半年的時間裡太幸福了,纔會有如今的報應。謝雲裳表面上是成全了他與林沁,但命運卻爲她扳回一局,雖然用的是對她身體的殘害換來對辛木的處罰,但這種懲罰從精神層面上講不比謝雲裳受到的身體殘害來得輕鬆。也許人生真的是一個“環”吧,一切因果都繞不過一個固定的“圈”,無論是得到或是失去最終都只能在這個封閉的圈子裡被禁錮,不多不少地承受固定的痛苦和歡樂。
芷晴和彭宇軒每週末都會主動把照顧謝雲裳的工作接過去。剛從醫院回來時辛木還拒絕他們的幫助,對照顧謝雲裳親力親爲。但一個月過去後,芷晴發現爸爸的背都開始有些駝了,臉色灰暗,一天下來都不見爸爸有個笑模樣,心裡酸楚難耐。她想安慰爸爸,但每次鼓起勇氣想跟爸爸說話時,一看到媽媽臉上冷若冰霜的寒氣就欲言又止。跟爸爸一樣,她不敢惹怒媽媽,那麼一個嬌弱的瓷瓶說碎就碎。但她又心疼爸爸,她的心被痛苦地來回拉扯,弄得她坐立不安,鬱悶煩躁。
辛木正在廚房裡摘菜,她以前從來沒有見爸爸幹過這麼多活。爸爸是從什麼時候起變得這麼能幹的,是因爲媽媽這次生病,還是在與那個女人生活在一起後就開始幹家務活了呢?芷晴不願再深想下去。對於爸爸的背叛她一直耿耿於懷,但這次媽媽生病後爸爸的表現讓她一下子原諒了爸爸,甚至每次媽媽發脾氣折磨他時,她心疼得希望爸爸能再回到那個女人的身邊去。但她知道爸爸承受的這一切都是爲了她,如果爸爸走了,她一個人是無法承受又一次失去丈夫的媽媽的崩潰的。在家庭面臨的災難面前每個人都要被試練,人性被拷問。爸爸用自己的堅持、犧牲和忍耐擔負起她應該擔負的那部分責任,這讓她十分感激,但也愧疚難當。她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差勁的女兒。
看到臥室裡媽媽正在睡覺,芷晴走到爸爸身邊,若有所思地抓起一把爸爸正在摘的菜,開始摘了起來。辛木擡起頭望着女兒,好像知道她要說什麼似的,放下手中的菜,等着她開口。在這個家裡每次看到女兒與他幾乎相近的面容,看到她那雙秀氣的鳳眼裡滿滿都是對他的歉意,辛木都會感到踏實和溫暖。不管這次回來贖罪受了多少苦,至少有一點他是滿足的,他得到了女兒的諒解和安慰,重新擁有了他的骨肉。
“爸,你要不回去吧。媽媽由我來照顧。”
“傻孩子,別這麼說。我欠你和你媽太多了,這些本就是我應該做的。”辛木挺直脊背,像是要安慰芷晴似的振作一下精神,臉上終於浮現出一絲笑意,想讓女兒覺得自己還有用不完的力氣,將永遠是她的依靠和支撐。
“爸,我原來太年輕了,不懂事,不夠理解你,你不恨我吧?”
“人這一生要犯很多錯誤,而且都得爲自己的錯誤買單。爸爸雖然已經老了,但還是會不斷犯新的錯誤。只是我希望能儘量改正自己的錯誤,把對別人的傷害降到最小。”
“可你在這裡又會傷害她的……”在這之前,芷晴從來沒有在爸爸面前提過那個女人,更不用說替她說話了。所以說完這句話後她自己都驚詫不已。從什麼時候起,自己已經原諒了爸爸和那個女人呢?她爲自己內心的變化深感不安,甚至覺得自己這樣想非常對不起媽媽,畢竟身體殘缺的人是她,遭受痛苦的也是她。但這些天來發生的變故已經讓她改變了很多,她不再那麼狹隘計較,只知道掂量自己受到的傷害,而是可以設身處地爲他人考慮,掂量別人同樣承受的傷害。辛芷晴果然是辛木的女兒,她靈魂中有他從血脈裡遺傳給她的影子,經過一定場合的歷練,就會適時綻放她同父親一樣的人性光彩。
人和人之間的恩怨是可以轉化的,前提就是利益的變化。當初辛木決定離家出走,捨棄妻子和女兒投入另一個與她們母女毫無瓜葛的女人懷抱,毀掉了她們的幸福,那個女人便是芷晴心上十惡不赦的罪人。芷晴現在終於明白,她恨那個女人是因爲她搶走了她和媽媽的幸福,因爲她剝奪了本屬於她們母女的利益。但如今事過境遷,雖然可以自欺欺人地說,如今的這一切能夠歸結爲天道輪迴、因果報應,但從事實上看,辛木因爲擔負起媽媽的災難而捨棄了那個女人,是那個女人的犧牲換回了她自己的暫時輕鬆,至少她可以不用獨自承擔照顧媽媽的沉重負擔。人心都是肉長的,去除了利益上的衝突和矛盾,尤其是他人的犧牲換回自己的逃逸,不得不說,芷晴覺得跟那個女人之間的恩怨甚至可以算是扯平了。
辛木也感覺到了女兒的變化,他憔悴的面容上閃現出一絲欣慰和希望。他看着女兒說:“人生的很多事說不清對錯,但只要在關鍵的時候做出必要的選擇問心無愧就行。我們誰也爭不過命運,只能儘量摸着自己的良心把該做的事做好就行了,剩下的就交給命運吧。”
芷晴眼含淚水默默點頭,無聲無息地繼續幫爸爸摘菜。辛木重新加入了她,一聲不吭地繼續摘菜的動作。那邊的臥室裡謝雲裳瞪着一雙大眼睛望着天花板,臉上流滿淚水。眼淚順着面頰流到她的脖子上,淚水從滾燙變成冰涼,最後化爲深深印在她心上抹不去的痕跡。她雖然身體上不能自由活動,但她的心智是健全的,仍然保留着感情的清晰理智。她知道自己在借病裝瘋,在報復辛木和那個女人,但她對自己的陰暗心理無能爲力。她已經夠可憐的了,不能再強迫自己高尚。她如今只能做一個被命運耍弄的小人,還是一個賭上身體殘疾才換回辛木一點可憐愛意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