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這一刻林沁才明白與辛木分離的這兩個月時間裡,世界已經發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化。他們堅固的愛情精神世界在動搖,裂紋已經出現,還會不斷漫延,最後讓他們的愛情堡壘崩塌。
一個人的感情就那麼一點兒,總和是不會變的,變化的是分配的比例。在謝雲裳這場與死神的搏鬥中,她輸掉了身體,但贏得了辛木的同情和憐憫。這種接近親情的情感補償,讓辛木像珍視自己的孩子一樣珍視謝雲裳的生命和健康。而他親手將謝雲裳從死亡線上搶回來,悉心照顧她的飲食起居、康復保健,看到通過自己的努力讓她一點點恢復健康,辛木一定像個母親一樣驕傲,再也舍不下那個被他抱大的嬰兒。他一定非常惦念她,心疼她,寵愛她,怕她再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他會拼上自己的性命呵護她,保護她。而面對健康的林沁時,他一定有一種無法排解的對於謝雲裳的內疚,儘管知道她已經懷上自己的孩子,但仍然無法從頭腦中抹去自己正在悉心照顧的那個“孩子”的影子,顧不上林沁肚子裡那個他還沒有清晰概念的孩子了。
想清楚這些後林沁從沙發上坐起身,鬆開辛木握着她的手,站起來極力做出鎮靜的姿態,語氣遲緩地說:“我去做飯,你先歇着。”
辛木也站了起來,想拉住她的胳膊說些什麼,但又搖了搖頭放棄了努力。林沁拔腿往廚房跑去,頭也不回,生怕一回頭自己不爭氣的淚水就會在辛木面前滴落下來。她咬着牙剋制自己的情緒,心裡不斷地對自己說:“千萬不能哭,你已經不再有在他面前哭的資格了。他已經夠慌亂,你不能再逼他了。”
辛木的內心也在掙扎。人的心是相通的,尤其是這兩個在十年精神戀愛中全憑精神相互溝通的人,很多話不用說透,兩個人早已心知肚明。他知道林沁所有的想法,他自己也爲不再專一於林沁一個人的感情深深自責。在沙發上一個人沉悶地坐了一會兒後,他還是跟着她到了廚房,幫她摘菜、蒸飯,動作嫺熟麻利。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彼此儘量躲避對方的眼神。看着辛木手法熟練地操持着他以前根本碰都沒碰過的瓜果蔬菜,林沁的挫敗感油然而升,對未來喪失了信心。生活的變故把這個曾用精神呵護她十年,又用身體愛戀她半年多的男人在短短兩個月時間裡徹底改變。他的善良,他與生俱來的責任感已經埋藏了他對於愛情純美的幻想和對自由的堅持,讓他成爲殉道士,揹負道德的十字架艱難地生活。
但他面對命運的這種安排卻樂此不疲,在凡俗而繁重的生活負擔下開啓了另一種生活模式,學會付出和哺育,學習忍耐和放棄,成爲一個讓林沁刮目相看的真實而高尚的男人。拋卻自己的得與失,單純從人格的角度講,此時她身旁的這個男人是多麼偉大,靈魂又是多麼純潔啊!林沁忽然眼前一亮,重新用一種欣賞的眼光打量起辛木來。正在認真摘菜的辛木被她看得表情不自然起來,輕聲說了一句:“怎麼這麼看我。”頭也不擡地繼續手裡的活計。
“沒什麼,就是覺得你長大了。”
辛木笑了:“你也長大了!”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放聲大笑起來,彼此的眼光還是沒有交流,但此時的內心卻都有一股暖流穿過,穿透他們的胸膛,流遍他們的身體,燃燒他們的心靈。
辛木吃過晚飯後就走了,走的時候兩個人都很平靜,就像平常送他去上班一樣,都沒有表現得難捨難分,自怨自艾。送走辛木後林沁開始收拾餐桌和廚房,收拾完畢後就去浴室準備洗澡。她不想泡澡,今天一整天都很累,想簡單洗個沐浴就去睡覺。她想起白天醫生對她的囑咐,特意找來了防滑墊放在沐浴噴頭下面,調好水溫後她開始沐浴。
水流到她的身體上,洗滌她今天一整天的疲憊,肉體和精神上都緊緊崩着的一根弦兒終於鬆弛下來。她第一次感受到一個人獨處的清靜和美好,第一次感覺沒有辛木的空氣變得如此輕鬆舒適。這是以前的她絕對不會想到會有的感覺,她怎麼能想象得到自己竟有一天會覺得辛木將給她帶來疲憊和困擾呢?但現在事實就擺在眼前,她甚至有些厭倦被攪進與辛木和謝雲裳的恩恩怨怨之中,厭倦了患得患失地衡量她和謝雲裳誰在辛木的心中位置更高,討厭自己像個後宮爭寵的怨婦的身份。她不想再把自己的生命意義狹隘地系在一個男人的愛之上,哪怕這個男人多少年來都頑固地佔據着她的內心,讓她像捧一塊寶物一樣抓在手上。把自己的命交給任何一個外人都太不安全,那個人即使再愛你也無法與命運抗爭,無法躲避屬於他的宿命。更何況辛木遭受的這一切又都與她有關,使她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負罪感。
她看着自己曾被辛木用飽含愛意的手撫摸過無數次的身體,眼淚混着淋浴噴頭裡流出的熱水一起滑落,順着她的臉頰汩汩流動。也許以後她真的要孤獨終老了,等到這具飽含生命激情和活力的豐盈軀體變得乾癟瘦弱沒有一絲生氣時,辛木也許都沒有回來。一想到孤獨,她馬上意識到什麼,趕緊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像她曾在電視電影中看到的那些畫面一樣,在心裡自言自語:“我還有你啊,我怎麼忘了呢!”
她想起上午在醫院時聽到的胎心,那被擴大了的心臟搏動的聲音,清晰明朗地在她的耳畔再次響起,她想象着胎兒的心臟應該在的部位,輕柔地用手撫摸自己的肚子,好像在撫摸那個幼小的生命一樣。在那一刻,她覺得那個弱小的生命給了她無窮的力量和溫暖,讓她一下子變得高大強壯起來。她驕傲地揚起頭,對着不知是辛木還是謝雲裳的虛幻影像,微微一笑。
擦乾身體後她開始穿衣服,想快點上牀睡覺,折騰了一下午她實在有些支撐不住了。鑽進被子裡後她顧不上再想什麼,需要立刻入睡,好清空混亂了一天的大腦。沒過多久她就睡着了,連牀頭櫃上的檯燈都忘記關掉。後半夜她被噩夢驚醒,夢境中的尷尬讓清醒過來後的她無地自容,掀開被子發現自己並不是如夢中那樣一絲不掛,她長出了一口氣。但身體下部的脹痛感很強烈,她趕緊下牀往廁所奔去。她以爲自己是被尿憋得難受,但都尿光了之後那種脹痛感還是沒有消失,她本能地開始驚慌起來。她不情願地往馬桶中望去,一股鮮紅的血流赫然掛在馬桶壁上,還在不停地往下流。一剎那她全身癱軟,有一瞬間意識混沌不清。她覺得自己的身體突然像一塊石頭般沉重,儘管她使盡全身力氣也阻止不了它向前墜落。剎那間她的身體輕飄如煙,向深淵底部墜去,腳底下失去了所有知覺。在那之後她就完全失去了意識。
林沁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衛生間冰冷的瓷磚地面上,儀容狼狽,慘不忍睹,就像在那個噩夢中夢到的那樣,不同的是她身邊沒有任何人。她掙扎着爬起來,揩乾身上的血跡,跌跌撞撞地走了幾十米後終於爬上臥室的牀。她不敢亂動,本能地以爲靜靜躺着不動就能挽救她腹中的胎兒。畢竟他在昨天還有心跳,也許只是稍稍離開她的**壁一點,還沒有完全脫落。她只能這樣安慰自己,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好像這樣就能捆住肚子裡的孩子不讓他與自己分離。
她不能失去這個孩子,她要拼盡全力保護他,一定要讓他活下來。林沁一邊在被子裡瑟瑟發抖,一邊氣喘吁吁地自言自語:“求你一定要堅強一點,像我一樣,好嗎?”她嘴裡不停地呢喃,好像在祈求上蒼,祈求她肚子裡的孩子,祈求命運,祈求她自己。讓所有與這孩子有關的人都保佑他,保佑他能平安來到這個世界,給她活下去的希望和力量。
這樣自言自語地祈求了好一陣兒,林沁終於失去耐心和力氣,不再說話。她望着天花板一動不動,心裡發出一個堅定的聲音:“不管你是不是會來陪我,我不再求你。如果你不來,我就隨你而去。”想到這裡,林沁的臉上露出安詳的笑容,那笑容中帶着苦澀和辛酸,但卻透着不容置疑的果斷和堅決。十年孤獨生活的力量在此刻悉數迸發,她又變回那個獨立頑強的她,不爲任何人左右,只屬於她自己。
林沁強迫自己後半夜睡了三個多小時,醒來時發現身體一直保持着一個姿勢。她的臉上露出辛酸的苦笑,即使在睡夢中她也一直沒放棄保護肚子裡胎兒的決心。她內心顫動,眼淚差點兒又流下來。但她知道現在不是脆弱的時候,自己的身體裡住着三個人的希望,她要替辛木,爲自己,爲他們好不容易纔得來的孩子堅強地生活下去,不放棄一絲一毫的機會。現在她的身體就是他們三個人的全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有陽光,有空氣,有海洋、天空、陸地,有幸福歡樂也有挫敗痛苦,但卻是他們的天堂和樂園,是他們在這個紛繁複雜的世界中獨有的角落,證明他們獨一無二的存在。這一刻,林沁身體裡充滿力量,她不是一個人存在,辛木一直陪着她守護他們的孩子。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慢慢起了牀,在手機上約了個車,把她送到醫院。醫院的婦產科總是人滿爲患。林沁小心翼翼地拖着緩慢的步伐完成了排隊掛號的流程後,沒走樓梯而是選擇乘坐電梯來到位於三層的婦產科診室,發現那裡也早已坐滿了人。大部分孕婦身體都已顯形,捧着大小不一的肚子,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等候。她們旁邊大多都有一位男士陪伴,手裡舉着各種零食,隨時準備給他們的老婆和未來的孩子補充能量和營養。林沁的腦海裡有一剎那閃現出辛木的身影,想起她做輸卵管手術時辛木看她疼得打滾時幾近絕望崩潰的眼神。她又一次觸摸到辛木那顆善良柔軟的心。在他冷峻嚴肅的外表下那顆仁愛的心永遠知道自己的方向,做出堅定的選擇,把愛留給那個最需要他拯救的人,而寧願捨棄舒適和安逸,放棄自由和快樂。
林沁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像個大腹便便的大月孕婦一樣手捧着肚子慢吞吞地坐到椅子上。她懂得辛木,這一刻比誰都懂,懂他的胸襟和大愛,懂他的慈悲和憐憫,懂他對她如像對自己一樣的信任。他離開她是因爲信任她,因爲把她已經裝到自己的精神和肉體裡,把她作爲自己的一部分依賴和相信,他知道她終會理解他永世不會改變的對她的愛。林沁不由自主吞了口唾沫,坐直身體。她好像感覺到辛木正在注視她的視線,目光裡全是說不出的柔情和愛意,愧疚和心痛,迷茫和失落,焦慮和無助。她微微笑了一下,面色平靜,在心裡輕輕對他說:“愛你辛木,永遠!不用擔心我,我會永遠保護你!”
等了將近兩個多小時,護士終於喊到林沁的號碼。她謹慎地站起來,從容不迫地按自己認定的節奏向診室走去。醫生是位中年女醫生,看上去比自己大一、兩歲,表情冷漠,看到林沁坐在椅子上也沒打招呼,而是繼續整理桌子上的資料。林沁有的是耐心,她現在內心澄明透徹、溫柔寧靜,一心一意只有一個目的----保護他們的孩子,爲了這個目標她忍受得了所有的不公和委屈。女醫生把凌亂的桌面收拾到滿意爲止,才擡起頭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問:“常規產檢?”
“流產了,我想保胎,住院!”林沁的語氣溫柔而堅決。
女醫生驚訝地又看了她一眼,臉上浮現出一絲微不可察的焦慮神情,林沁敏銳地捕捉到她這個轉瞬即逝的表情,心裡一熱。
“什麼時候開始出血的?出血量大嗎?”她又恢復了冷漠的表情,語調平穩,沒有絲毫激情。
“昨晚開始出血的,像月經剛來時的量,今天早晨好像沒有新的血了。”
女醫生快速在病歷本上記錄着,動作麻利乾脆,聽到她的回答後似乎加快了記錄的節奏,又寫了幾筆後停下來,像是對她的這次坐診做出總結似的宣佈:“注射黃體酮,回家靜養,看看情況再來複診。”
林沁從她的語氣中感受到她要傳遞給自己的信心,她非常感激地看了醫生一眼,心裡流過一道溫暖的熱流。但她還是不想放棄自己的計劃,聲音很小但語氣堅決地對醫生說:“能幫個忙,讓我住幾天院嗎?”
醫生這次已經掩飾不住自己臉上的震驚,聲音也少了原來的冷靜和剋制:“你這種情況不用住院,我們病房很緊張!”
“我愛人在國外,就我一個人,我怕每天往醫院跑吃不消。醫生,求您幫個忙,照顧我一下,我必須保住這個孩子,我愛人已經五十多歲了,這是我們最後的希望。”一口氣說完這一大堆話後,林沁小聲啜泣起來,兩天以來憋在她心裡的痛苦和委屈全都傾倒出來,隨着她肩膀的顫動傳遞到女醫生的耳畔。
“好吧,我想想辦法,你先去外面等一下。”女醫生說話乾淨利索,不容林沁再多問。她感激地點了點頭,什麼也沒說,轉身朝診室外走去。
那位嚴肅的女醫生叫劉金安,後來經常去病房看林沁,與林沁成了好朋友。她爲林沁安排了一個加牀,靠在病房的門邊,雖然每個病人進出時都要經過她的牀,白天黑夜都弄得她無法安穩休息,但她毫無怨言。能有這麼一個小角落已經很幸運了,是劉醫生一反從來不求人的處事原則,從病房護士長那裡“走後門”爭取的。後來她從其他病友那知道了劉醫生是做試管嬰兒的權威醫生,曾經在英國留學,非常同情她們這些好多年都無法生育的病患,一旦碰到林沁這種大齡孕婦就會不由自主地給予關照。按病友的說法,她幫助了很多她們這種求子心切的病患,雖然表面不苟言笑,但其實內心特別柔軟,有一顆菩薩心腸。林沁聽了病友的這些話,心裡暖暖的,對劉醫生的感情已經不僅僅是感激,還有濃濃的敬意。
她住的是產科病房。只有住進醫院,見到有各種各樣極端病情的病友林沁才知道生個孩子有多危險。她的臨牀是一個經過試管嬰兒手術後成功孕育了一對雙胞胎的產婦,看樣子三十歲出頭,比林沁年紀小。每天都談笑風生性格開朗的她半夜突然被擡走,第二天上午來收拾病房的護士告訴她們,那個病人早產,一對孩子中只活了一個,另一個夭折了。林沁聽後睜大雙眼,原來她做試管嬰兒手術時只知道她們這種人容易流產,但現在才發現,熬過懷孕前期的危險,還會面臨產前的危險,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敢保證大人孩子都能安全健康。林沁忽然發現自己過於幼稚,把一切都想得過於簡單。她開始擔心自己一個人是否能應付得了突發的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