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產科診室外的休息區坐滿了人,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孕婦拖着形狀大小不一的肚子耐心等候,旁邊陪同的丈夫百無聊賴地在低頭看手機。辛木是其中唯一一個沒有看手機的丈夫,林沁用眼角餘光瞟了他一眼,內心涌起一陣溫暖和欣喜。她的忍耐和堅持終於有了結果,老天對她不薄,在她和孩子歷經坎坷耐心等待他迴歸半年之後,終於等到他們一家三口團聚的一天。她不禁想起這半年以來沒有辛木陪同的每一次產檢,她一個人坐在這裡的時候內心並不孤單。雖然從別人的眼光中她能感受到同情、憐憫和好奇,但她內心的篤定和堅持卻讓她的面容充滿自信和堅毅。她始終認爲辛木從來都沒有離開過她,他一直都跟她在一起,他的心從來都沒有走失。
而如今就坐在身邊的辛木,好像是爲了向她證明她的想象絕不會是虛幻一樣,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適時出現了,帶着想補償他缺席歲月中一切損失的堅決,隨時準備把她和孩子保護在他的雙臂之下,不讓她們再被冷落,再被忽視。辛木堅定的目光緊緊包裹着林沁的心,補償了她這半年以來所有沒有他的日日夜夜裡的艱辛,填補了隔膜和陌生留下的時間空洞,修補了命運偶然爲他們埋下的陷阱。他們的愛情重新抵達半年前他們分離的那一刻,與過去忠貞的歲月再次緊密相連。
林沁特意掛了劉金安醫生的號,她想帶着辛木一起向劉醫生曾經給予自己的幫助表示感謝,也想借此告訴她自己終於得到了歸宿,讓她分享自己的快樂。護士叫到她的名字時,她向辛木投去一縷熱切的目光,辛木二話沒說,立刻站起身,挽起她的手臂帶着她一起向診室走去。劉大夫看到林沁身旁的辛木有一絲驚訝,但很快就露出一絲笑意,向林沁和辛木點點頭,輕聲說了一句:“請坐!”
辛木扶林沁坐到椅子上,自己站在她身旁默默看着地面,沒有說話。林沁趕忙向劉大夫介紹:“劉大夫,這是我愛人辛木。”
劉大夫不動聲色地向辛木點點頭:“您好!總聽林沁提起您。您從國外回來了?總算趕上了她這輩子最重要的階段,這最後一程太關鍵了,真好!”劉大夫的眼神裡笑意盈盈,像爲自己的事情高興一樣。
辛木迷惑地看了林沁一眼,但很快反應過來,鎮定地回答:“是啊,她一個人一直很不容易,謝謝您一直幫助她。”
劉大夫點點頭:“應該的,您回來就好,我也替林沁高興。她的胎位一直不正,又是高齡產婦,不能掉以輕心,估計得提前住院,需要人照顧。我還怕您回不來,她又得像上次先兆流產那樣一個人慘兮兮地住院呢!”
林沁趕緊向劉大夫使眼色,意思讓她不要再觸及那個話題。劉大夫愣了一下,雖然臉上浮現出迷茫的神色,但還是不情願地遵從林沁的意思沒有再說下去,不自然地抿了抿嘴。她心裡生出一絲不解,但從他們兩個人溝通不暢的感覺來看,他們之間一定有一段不尋常的故事,而那個故事多半是充滿辛酸和無奈、飽含犧牲而堅忍的動人情節。想到這裡劉大夫嘆了口氣,一語雙關地說:“不容易啊,林沁太不容易了,您也不容易。接下來面對的事情還很多,像她這種情況絕不能大意。她下週孕期就三十七週了,我會安排她下週住院,嚴密觀察她的情況,時機一到就得立即實施剖腹產手術。”
辛木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非常嚴肅:“她的情況很不好嗎?會不會很危險,最差的情況會是什麼樣?”他的語氣有些急切,不經意間帶了些咄咄逼人的氣勢,嚇得林沁趕緊捅了他一下,讓他打住。她又匆忙擡起頭看了一眼劉大夫的臉色,不好意思地說:“劉大夫,您別太介意啊,他就是性格有點兒急,說話的語氣不夠柔和。他平時還是很溫和的,一碰到着急的情況他就崩不住。他半年都不在家,不瞭解情況,所以聽您剛纔一說‘危險’,他一下子就着急了。”
劉大夫罕見地露出了讚賞的笑容:“林沁,你不用解釋,我覺得他着急纔是正常的,我都能理解。你放心,我不會介意。有他這樣爲你擔心我就放心了,我現在就把住院單據開好,你下週一就可以來住院了。放心吧,只要住到醫院裡就不用太擔心了,我們這兒的醫療水平還是很高的。”
從醫院回家的路上辛木一直沒有做聲,愣愣地望着窗外的風景發呆。林沁心裡也很疼,爲辛木的心碎而心疼。對於她而言一切都已經過去,只要能握住眼前這種最真實不過的幸福就好,她以前經歷過的痛苦和無奈對於她而言已經變成美好而值得驕傲的回憶。但她知道辛木心裡放不下對她的愧疚,對於她的忍耐和犧牲永遠都會心懷不安和心疼。她必須說服他放下這種不必要的心理包袱,告訴她自己這半年以來關於愛情的最大收穫----愛一個人就像愛自己一樣接受他所有的苦難,與他共同進退,不計較,不埋怨,讓他心安理得地犯錯。
想到這裡她騰出右手,只用左手握着方向盤。她輕輕握住辛木放在膝蓋上的手,用力捏了一下。辛木轉過臉看着她,眼睛裡微微泛着光,臉色也因爲激動而略微發紅。他痛苦的表情告訴她他有多麼遺憾,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拋下她一個人受苦。作爲一個男人,這種在愛人經受磨難時角色的缺失是最不能讓他容忍的,哪怕他有一萬個合情合理的理由。責任感越強,愛越深,這種負疚和痛苦就越強烈,揪着他的心似乎要把它撕碎,讓他惶惶不得安寧。他閉起了眼睛,微微皺着眉頭。
“辛木,你知道嗎?我其實很享受一個人養育他的時候。你不用對我內疚,我倒覺得那段日子特別美,好像是我一個人在替你和我一起活一樣,特別有意義。我又當媽又當爹,覺得既是他的媽媽也是你的媽媽,一起把你們倆共同養大,那種感覺特別奇妙。我養他的身體,養你的靈魂,也養自己的身體和靈魂。那段時間是我從生下來以後最有意義的一段成長,讓我體會到什麼叫做責任,什麼叫做堅強,什麼叫做包容,那是你一直陪在我身邊時我絕對體會不到的寶貴經歷。辛木,你相信我,我真的很珍視那段生活,它讓我覺得自己是值得你愛的人,因爲我在替我們倆一起活,一起承擔責任,一起創造未來。”
辛木抓起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嘴脣上。從他的嘴脣裡呼出熾熱而溼潤的氣息緊緊抓着林沁的心,弄得她渾身都癢癢的,她握着方向盤的左手禁不住微微抖動。就在這一剎那他們交換了彼此在愛情中的角色,辛木完全相信了她的成長,也開始學會依賴她的成長。一直覺得比她大必須成爲她的依靠的辛木,此時被林沁堅實地握着他的手緊緊擁在懷裡,像她肚子裡的胎兒一樣蜷曲在她靈魂的**裡,重新體會出生和成長。在她纖細年輕的身體的支撐下,他被摧殘的身體和精神重新得到撫慰和愛惜,變得光滑細嫩,變得純真透明,變得嬌貴脆弱,卻對未來充滿信心和希望。
週一的清晨,夫妻二人帶好行李來到醫院。辛木替林沁辦入院手續的時候林沁一個人坐在婦產科診室的休息區等候。半個多小時以後,辛木急匆匆地拿着一大疊單據來到她面前,面帶歉意地對她說:“等着急了吧,人太多了,排好長時間的隊。”
林沁使勁搖頭:“沒事兒辛木,你不用太着急,我這是提前住院,不會有什麼緊急的事情發生,你儘管慢悠悠地辦事就可以。你也得注意身體,我們兩個現在都靠你了。”
辛木聽她這麼說心裡特別高興,臉上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笑容。林沁看着他的笑容特別開心,她就是喜歡辛木的單純和真誠,不是所有像他一樣五十多歲的男人都能擁有他那樣的笑容。他的純真不是裝出來的,發自他單純潔白沒有任何陰險狡詐心思的心底,讓人看了如沐春風,即使天塌下來都不會害怕。尤其到了生孩子這樣的節骨眼上,他的這種溫暖純真對於林沁而言更爲重要。那是一種令她安心的力量,讓她覺得不管將要面臨多麼不可測的風險,只要有他那顆真誠的心在她就都可以挺過來。他是她的精神支柱,爲了他她可以忍受一切痛苦,成爲世界上最堅強的女人,爲了他和他的孩子獻出一切。
辛木將她安置到病牀上後,也到了親屬探視結束的時間,他輕輕摟了摟她的肩膀,對她笑了笑,就轉身走出病房上班去了。林沁目送他的背影在病房的門外消失之後,調轉視線開始環顧她的病房。病房大概有三十多平方米,共有六張病牀,與她並排的有三張病牀,對面是另外三張牀,上面都躺着跟她穿一樣深紅色病號服的孕婦。對面牀上躺的都是跟她一樣快要生產的孕婦,三個人都好像在睡覺,被子蓋得嚴嚴的看不出哪裡是腦袋哪裡是屁股,從她進到病房以後就沒有發出任何動靜。
她再往自己這排病牀看,不經意間觸碰到一個半坐在牀上的年輕身影,讓她心裡一動。從林沁剛纔掃視她一眼的判斷來看,她不足二十歲,凌亂的披肩長髮遮不住她那張稚嫩白皙的臉孔,平平的肚子也讓林沁心生不安。她一定是個還沒有從大學畢業的女孩,她爲什麼也同她們住在一起?一絲不祥的預感戳得她心裡一緊,趕緊轉過身面向靠她這一側的牆壁,不想再去猜測那位年輕病友的情況。她胡思亂想了很多,各種情況都猜過了,但最終令她信服的情況只有一種----墮胎。想到這裡她又蒙着被子慢慢轉過了身,裝作是在睡夢中翻身,以免讓別人發現她在偷看。越過那個仍然在半坐着的女孩的身影,她向離她最遠的那張病牀望去,卻意外地發現那張病牀竟然是空的。但那張牀上的被子還是凌亂的狀態,說明牀上的主人不久前還在那裡睡過。
還沒等她來得及猜測空牀上病友的情況,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病房外傳來,接着就是一聲推門而入“咣噹”聲。林沁擡眼一看,一名身着淡粉色護士服的年輕女護士推着一輛小車推門而入,緊接着對面本來齊刷刷地躺在牀上矇頭大睡的三個孕婦,幾乎一齊從牀上坐起來,驚愕地望向護士,等待她接下來要向她們做的說明。護士沒有理會她們詫異的眼神,徑直朝林沁那一排的空牀走去,開始掀上面的被子和牀單,看樣子是要全部拆下來換上新的。林沁對面那張牀上身體有些肥胖的孕婦終於忍不住了,她粗聲大嗓地衝護士說道:“小李,欣欣的情況怎麼樣了,看你要換牀單,難道是她不再住回來了嗎?”
李護士停下手裡的動作,手裡還拿着剛換下來的牀單,面色嚴肅地對她說:“昨天晚上劉大夫搶救她一個晚上,整整九個多小時。但她的胎盤前置情況太嚴重了,**大出血,無論想什麼辦法都止不住血。爲了保住她的性命,劉大夫最後決定將她的**摘除,這才勉強保住了她的生命。但她的孩子沒有了,以後也再不會有了。現在她還在重症監護室,所以不會再回到這個病房了。”
幾個人面面相覷,包括新加入的林沁。除了那個二十歲的小姑娘聽了護士的話後驚愕了一下,但很快扭過臉去繼續看手機以外,其他幾個人都像被什麼不可置信的力量定住了一樣,一動不動地呆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護士收拾好病牀走後,對面的三個孕婦終於開了腔。胖孕婦對旁邊一位戴着眼鏡的孕婦說:“欣欣太可憐了,本來一直懷不上孩子,好不容易在三十六歲的年齡懷上了孩子,卻又遭到這樣的不幸,而且以後也不會再有懷孕的機會了。要是我是她,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不知道她怎麼能挺過去。”
“生孩子真是太危險了,生死在眼前啊!”眼鏡孕婦說,邊說邊無奈地搖了搖頭,臉色也禁不住陰暗下來。
林沁看了她們一眼,心裡明白她們的感受。從面容上看對面的三個孕婦年齡都已經不小,最邊上那位一直沒有說話的孕婦估計都已經四十多了。需要提前住院的孕婦都不會是情況很樂觀的病人,一定都有各種各樣她想都想不到的麻煩,就像直到剛纔那一瞬間她才知道懷孕時還會有胎盤前置這種危險的情況一樣。相同的境遇讓她們感同身受,對病友的情況深感不安和同情,同時對自己前途未卜的命運也心懷恐懼和擔憂。同是天涯淪落人,醫院這種集中了各種各樣極端殘缺和憂傷情況的地方,讓人們容易滋生出對於他人遭遇真誠的同情和心痛,讓人性在一瞬間閃動着關愛和悲憫的光彩。林沁全身都在冒冷汗,爲未曾謀面的那位欣欣,也爲不知道能否順利從手術檯上抱着她的孩子安全下來的自己。
晚上辛木來看她的時候,還沒進門就遠遠從門外看到她半坐在牀上發呆。他趕緊走了進來,坐到她牀邊的椅子上,握住她的手貼到自己臉上,關切地問:“林沁,身體有什麼不舒服嗎?”
林沁輕輕搖了搖頭,望向他的目光裡充滿不安和迷茫。這種眼神讓辛木一下子慌了手腳,握着她的手無力地落到牀上。“發生什麼事情了嗎?身體檢查出了什麼狀況?快告訴我,別讓我擔心着急。”辛木的語氣越來越沉不住氣,嘴脣都有些微微顫抖。
林沁俯下身把頭埋到他胳膊下藏了起來,不想讓他再看到她惶恐的眼神,讓他也陡然變得傷感。她悶着聲音說:“隔牀的病友大出血,已經被摘了**,以後也生不了孩子了,我們都替她惋惜。也想起自己不可預測的未來,所以心情都不太好。”
辛木這才發現從他一進這個病房就一直察覺到有氣氛不對的地方,只是他沒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被林沁的表情震驚了,沒再理會病房裡異樣的空氣。他長長出了一口氣,望向此時已經微微發暗的窗外。在這個舊社會被稱爲女人鬼門關的產科病房,到底發生過或者將會發生多少人間悲喜啊!任誰都無法擺脫命運的捉弄和折磨,無論是曾經的他還是眼前這些脆弱的女人。但他們都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命運,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緊牙關知難而上,儘自己的力量保護心愛的人和自己,共同迎接命運的考驗和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