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很快就到了林沁研究生階段學習的最後一年。快畢業的時候辛木給她發了一封郵件,向她提供北京一家研究院與林沁專業對口的研究室項目組的聯繫方式,那個研究室項目組的頭兒就是**時。林沁很快與那個研究院的人事部門取得聯繫,遞交自己的簡歷。經過一系列筆試和麪試,以及各種考察,林沁順利被那家研究院聘用。
從辛木的實驗室離開那天林沁很傷感,她感覺自己無論如何得見辛木一面,與他當面道別。爲了給自己壯膽,她中午吃飯時特意喝了一罐啤酒,喝完後回到宿舍仔細刷了幾遍牙,怕一會兒見到辛木時被他聞到酒味兒。刷完牙她從水房裡回來,對着宿舍牆面上的鏡子看了一眼自己。臉上被酒精染上的紅暈無論如何是去不掉了,即使沒有酒味兒辛木也一定能發現她喝了酒。但她此時已經如墜雲端、頭暈目眩,顧不了那麼多了。她拿來溼毛巾簡單擦了一把臉,施了點兒淡妝就出了門,大步流星往辛木辦公室走去。
她不假思索,擡手敲響辛木辦公室的門,裡面傳來辛木的聲音:“請進!”他的聲音從她的夢境深處飄來,她眩暈的頭腦立刻清醒,心臟驟然狂跳。她忽然覺得眼前這間辦公室是一座墳墓----他們愛情的墳墓,近在咫尺卻遠在天邊,埋藏了這兩年間她美好的青春和他們透明純潔的愛情。同一座樓裡的同一層辦公室,兩年間他們卻幾乎沒有單獨見面,寥寥相見的場合都是與衆人一起,他的聲音混在嘈雜的背景中無法清晰辨認。剛纔辛木的這句“請進!”卻是單獨對她一人說的,是屬於她自己的,是她夢中渴望過很多遍來自於他的呢喃。她一直怪他太殘酷,從來不給她與他單獨相處幾分鐘的機會,他太懦弱了。但她自己又爲什麼不創造機會與他見面呢?戀愛本就不是一個人的事情,殘酷和冷漠是他們共同的選擇。若不是此時離別在即,又有酒精的作用,林沁永遠不可能如此直接地站在他的辦公室門前,理直氣壯地敲響他的門,主動創造與他的單獨相處。
林沁走進來時辛木嚇了一跳,本能地從椅子上彈起來,站在桌子後面看着她發愣。辛木支吾道:“你怎麼來了?你不是都走了嗎?”他一直在關注她,絕不像表面假裝的那樣冷漠。他知道她的一舉一動,知道她全部的計劃。他知道她所有的事情,她何時要離開學校,她將去向哪裡,她心裡放不下他的隱密心事,他全部瞭如執掌。從林沁暗暗得意的表情裡他知道她識破了自己,難掩尷尬,不知所措地低下了頭。
林沁大方地走到他跟前,目光直視着他,沒有絲毫躲閃的意思:“跟您道個別,我覺得不打招呼就走還是不太妥當。”
辛木不再是偉岸的英雄,林沁的勇敢觸動了他跌入她溫柔鄉的開關,他想一頭扎進去,語調都開始變得柔軟。三年沉默,愛情的種子卻吸收了沉默暗含的能量,在他們心頭早已破土而出,抵抗壓抑長出嫩芽,等待這一刻的暴發。兩個之中總得有一個人先勇敢,然後另一個就可以勇敢地迎上她火辣辣的目光。“暫時分開,我們還有機會再見面。你不是順利留在北京了嗎!”辛木爲了可以這樣與她交談等待了三年,與她對話時卻意外地流暢自然,好像這三年間他們每天都見面一樣。
躲避三年就是爲了此刻的迸發,原來愛情一直揹着他們在悄悄成長。三年的冷漠就是那了此時這短短不到十分鐘的相聚積攢藉口,讓愛情在離經叛道的瘋狂中變得正義凜然。“我知道您的意思,我會好好在那家研究院工作。您也要多注意身體!”
“我也只能幫你到這個程度,剩下的路都靠你自己了。其實能進那個研究院還是因爲你自己足夠優秀,我只是提供了一些信息。”他與她對視,第一次看清楚她跟他在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卻更加漂亮生動的臉。大大的眼睛,柔柔的笑意,漾着能讀懂他所有心事的靈動光輝。
她也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清他的面容,比她想象之中更加年輕,沒有一絲皺紋,皮膚比她的還要柔嫩細滑,讓她忍不住想伸手觸碰。她的眼睛一眨不眨,要把他臉上的每一處細節刻進心裡,再把他的每一個表情揉碎吃掉,融進她的身體隨她而去。他已經完全屬於了她,成爲她的一部分。她聲音微顫,嘴脣翕動:“那我走了,您多保重!”
辛木避開她的視線,把頭偏向辦公桌旁的窗戶,望着窗外沙沙作響的樹葉,神情肅穆凝重。“你也多注意身體,一個人在北京好好照顧自己。”
林沁背過身時眼角滲出淚水,她意識到他們此生的緣分已盡,走出這間辦公室她將與他永訣。有這短短的幾分鐘就夠了!不管怎麼說三年的渴望終於在剛剛的幾分鐘之內變成現實,就像期待萬年的日全食將永遠把燦爛永恆與衆不同的絢麗刻畫在她心上一樣,將照耀她的一生。有這瞬間的愛她就足以說服自己不枉此生,她對愛情的幻想就不是虛空,她將緊抓住他的愛獨自生活,一往無前。想到這裡她腳底下突然發力,頭也不回一路狂奔,衝出辛木的辦公室。
辛木的內心同她一樣坦然,他一動不動,雕像一般安然坐在桌邊,望向窗外的風景,望向無限深遠的虛空。他眼前浮現出林沁第一次面試時他見到她的情景,她偷偷看他的那一眼正好被他窺見,他感覺心底的某一處在下陷,從此將不會再被填滿。壓抑是他這三年中精神世界唯一的主題,但正因爲剋制,正因爲沉默,他對她的感情像飢渴的猛獸,在壓抑中瘋狂生長,在她無意間投向他的眼神裡迷失又清醒,最後徹底淪陷,朦朧之中與她的心堅定地融爲一體。如果說此前的所有期盼都是他的幻想和猜測,那麼剛纔她靠酒精支撐起來的天空給他的愛構築一片厚重的大地,他從此可以在上面安心地耕耘播種,雖然她的身體已經永遠離他遠去。他不在意只在精神世界中愛她,那是他們的愛情唯一可以衝破世俗存在的方式,他將與她在精神世界中相廝守,永不分離。他擡手抹一把眼角,擦掉他在世俗世界中流下的眼淚,抹掉庸俗的懦弱和悲慼。他起身走向窗前,像這三年裡幾乎每一個下午都做的那樣,遙望那個本不該屬於他的背影。但此時樓下空曠的街道上空無一物,那個早已刻在他心底的影子杳無蹤跡,飄進他隱秘的內心世界,從此將在那裡永駐,陪伴他純真幼稚、真誠熾熱的心。
林沁工作後第一次見到辛木是在一次專業會議上。那是在她進研究院工作後的五月份,距離與辛木的分別正好三個月左右的時間。
她在畢業那年的三月份到研究院報到上班。經**時介紹,她在單位附近租了一套小房子。據**時說房子是他一位長期出國的朋友的,房租只是象徵性地向她收一些,權當是她給房主看房子。當**時把房屋鑰匙交給她時,林沁感激地向**時深深鞠躬:“太感謝您了!我本來還想去郊區與別人合租一套房呢,這回可省事了,房子還這麼便宜。您放心,我一定把房子保養得好好的,不讓房主失望。”**時眯着他的一雙小眼睛透過眼鏡片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 不用謝我,你好好工作就行!”
房子只有四十多平方米,在一座典型的七十年代修建的三層小樓裡。她住在二樓,窗戶外面就是一棵高高的柳樹,枝葉幾乎接觸到她家的窗戶,開窗時伸手就能觸碰到樹枝。林沁非常喜歡這種感覺,如今城市裡的高樓大廈裡,哪還有這種接觸自然的便利呢!她每次開窗戶都故意把手伸出去摸摸柳樹的枝葉,從枯枝一直摸到它發出嫩芽,最後摸到柳葉,彷彿是她的手把柳樹養大一樣。房屋雖小,但佈局實用,沒有專門的廳,兩個臥室一大一小,大的有十三平米,小的大概九平方米,足夠她一個人在屋子裡隨意折騰,自由而愜意。她把大屋當成臥室,小屋用作書房,買了幾件簡單的傢俱,算是在北京暫時有了一個像模像樣的家。
因爲有安定而方便舒適的小家,林沁在北京孤身一人的生活不像其他同她一起入院的年輕人那麼艱難。她每天下班後自己買菜做飯,看書看電視,偶爾在週末出去逛逛街、看看電影,日子雖然平淡無奇但也不覺得孤寂難熬。同她一起入院的年輕人偶爾會在週末聚一聚,搞一些小型活動,她也會積極參與,但並不是特別熱衷。她感覺那些聯誼活動多少都有點兒創造交往機會的性質,而她心裡已經有了一個人,不需要與其他男人建立某種聯繫。
五月份的一天,林沁伏在辦公桌上埋頭畫圖,**時從他裡邊的辦公室走出來,手裡拿着一個信封。他走到林沁的桌子前,把信封往上面一放,笑眯眯地說:“小林,這個月下旬有個學術會議,你剛參加工作,還不認識同行,去參加這個會議吧,是個機會。”林沁驚訝地擡起頭看着**時,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對他突然給她的待遇不知該說些什麼感謝的話。**時的一雙小眼睛從眼鏡片下面露出若有所思的目光,林沁理解那種目光裡多少有些不懷好意。也許他並不心甘情願花錢供她出去遊玩,她從他的態度裡敏感地這樣揣度。她趕緊站起來,神情緊張、語氣遲疑地說:“請韓工放心,我一定認真聽會,儘量多認識一些前輩同行。”
**時卻對她的表態不以爲然:“你可以利用這次出差多玩玩,年輕人畢竟去過的地方還不多,不像我們這種人出差出得都膩煩了,不是要緊的事情都不想動彈。”林沁困惑了,看來他並不在意花錢供她出去玩。但爲什麼他的表情告訴她,讓她參加這個會議並非他心甘情願,倒像是奉了別人的旨意不得已的決定呢?無論如何林沁還是非常興奮,心想能出差畢竟是件好事,就像**時說的,她去過的地方確實還不多,可以利用這個機會長長見識。
會議在離林沁老家很近的一個****城市舉行,一下火車,她就感覺到令她倍感親切、像來自她家鄉空氣裡久違的溼潤。她大口呼吸溼潤的空氣,想象家鄉空氣的味道,不禁想念起此時身在老家的父母。她從上大學後就一直在北京漂泊,每年只在春節期間回家看望父母,而今年研究生畢業剛找到工作,一直忙於安頓自己,還沒有來得及回家看看。她站在火車站的廣場上,擡頭望了一眼灰濛濛的天空,眼下這個季節她家鄉的天空也像這樣陰雲密佈。她長長呼出一口氣,心裡涌起一陣酸楚。她心裡是多麼孤獨啊!爲了虛幻的夢想孤零零一個人留在北京等待永遠得不到的那個人,不知道未來什麼樣,人生將如何展開?每一個像她這樣年齡的女孩都在謀劃未來的生活,找一個可靠的人組成家庭,生一個孩子,讓人生完美無缺。而她的人生註定是殘缺的,在她第一眼愛上辛木的瞬間。那一瞬間就是她的一輩子,沒有他的任何暗示,她就主動承諾爲他守候一生,明明知道永遠都得不到他。她愛的可能是自己的信仰吧,辛木只是她信念的朦朧載體,是一個概念,是她要用生命無窮接近的理想。但理想是空洞的,只在意念中觸摸她,在人羣之中她是如此孤獨,與周圍如此格格不入。人們的歡笑有時還是會深深刺痛她,她畢竟依然年輕,依然稚嫩,還沒有足夠的定力脫離社會主流太遠。
她按照會議通知上標明的乘車路線,倒了兩趟公共汽車,順利找到舉辦會議的賓館。她讀研究生做論文時曾去廣州出過一次差,在那之後她還沒有單獨出過差,也沒見識過所謂的學術會議的陣勢。賓館的高級程度遠遠超出她的想象,坐落在一個人工湖旁邊,有一個雅緻的名字----湖濱花園。大門之內果然是一個大花園,湖水碧藍,繁花掩映,亭臺樓閣錯落有致,石板小路曲徑通幽。望着眼前這幅優雅清淡的中式園林圖景,林沁杏眼微睜,唏噓不已。她這個剛從象牙塔裡走出來的窮學生,還從來沒有親身走進如此高端氣派的庭院。她低頭看一眼自己的裝扮,依然像走在校園裡的學生模樣,與周圍的氣派格格不入。
林沁走進酒店大門,高高挑起的穹頂中間垂下金燦燦的枝狀吊燈晃得她六神無主,方寸大亂。她提醒自己鎮靜。沒有什麼東西是人天生就適應的,從她身邊擦身而過的雍容貴婦不過是習慣了這種場合而已,就像她習慣了暢遊書海一樣。如果調換她們的環境,那些貴婦可能比她還要狼狽。她挺起胸膛,拉起行李箱,振作精神,闊步走向簽到臺。
負責簽到的女老師倒是和藹可親,耐心指導她履行報到手續,她的心慢慢安定下來,感覺自己已經成爲這個賓館的半個常客。她對陌生環境天生有一種自動融入的意願,跟她隨和的性格一樣,幾分鐘內就能讓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放棄對她的戒備。就在她陶醉於自己短時間內就完成了從“土雞”到“鳳凰”的轉變,從容優雅地在簽到表格上寫寫畫畫時,背後不遠處傳來一陣騷動。她下意識扭過頭,順着聲音來源張望。酒店大堂門口聚集了一堆人,簇擁着剛剛在門口停下的一輛車。從車裡走下兩個男人,等候的人羣一擁而上,重重疊疊把那兩個人圍住,根本看不清那兩個人的模樣。人羣裡傳出互相寒暄的高聲闊語,無法辨別具體內容,只能看見一羣黑壓壓的人影在晃動。也許是什麼大人物到了吧!她心裡琢磨着,從大堂門口收回視線,繼續填寫表格。
那羣人的聲音還在纏繞她,高談闊論慷慨激昂,像是有千軍萬馬護送皇帝起駕。她微微蹙眉,像這種衆星捧月錦上添花的場合她最爲反感,從很小的時候就很反感,雖然當時讓她不快的只是幾個家庭富裕有權有勢的同學被老師和同學吹捧。那團聲音卻離她越來越近,連奉承的內容都能聽得越來越清楚。“這次評審您可得給我們說說話啊!您在業界那可是屬於屬二的權威,放眼全中國再也找不到一個像您這麼有影響力的了!留美博士,三年拿到博士學位,就這一項就夠您榮耀一輩子的!”林沁搖搖頭,心無旁騖,繼續填表。簽到臺後面一直向人羣遙望的小姑娘被她遞過來的表格驚醒,趕忙戀戀不捨地從那羣人中間收回視線,從地上取了一個資料袋遞給她。林沁終於忍不住好奇心,問那個小姑娘:“是什麼重要的人物到了嗎?突然變得這麼熱鬧?”小姑娘表情極其誇張,瞪大眼睛、張大嘴巴:“您是第一次來這個會吧?連辛院長都不認識。辛院長可是我們這個學術會議上的頭號人物,才貌雙全,很多女代表都是衝着他的報告來的。”林沁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辛院長!”她在心裡絕望地喊叫,呆滯的眼神已經不由她控制,匆忙朝人羣望去。她還沒有來得及調動已經麻木的大腦及時躲閃,目光已經撞上每日每夜都在她夢境裡環繞的眼睛。那張英俊的臉不偏不倚朝向她,眼裡射出一道只爲她閃爍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