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木正字斟句酌地考慮着措詞,忽然傳來有人敲門的聲音,辛木應了一句:“請進!”
進來的是鍾桐,手裡拿着一沓厚厚的打印稿件。鍾桐是他的女博士生,不到三十歲,年底就快畢業了,目前正在準備論文答辯。鍾桐這段時間經常找他,同他商量論文的事情。鍾桐是典型的工科女博士,打扮得很簡樸,但一頭長長的頭髮卻很打眼,總是柔順地披在肩上,讓她很有淑女的氣質。辛木對這個女學生很是滿意,因爲她做事情特別認真,對學業也很有鑽勁兒,最大的優點是與他約好時間的事情從來不遲到。辛木最反感不遵守時間的人,他的另外一個博士生就總觸犯他這個禁忌,讓他很不快。
鍾桐對辛木畢恭畢敬,好像在他面前大氣兒都不敢出,她謹慎地站到辛木對面,把她那摞厚厚的紙小心翼翼地放到辛木的桌子上。“辛院長,這是我論文的初稿,請您過目。”
“好,有電子版嗎?”辛木問她。
“有,我幫您拷進電腦吧!”鍾桐說完走到辛木身邊,準備把自己的U盤插進辛木的電腦。
辛木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伸手去拿鼠標,想趕緊把桌面上的文件關掉。可是鍾桐此時也正巧把手伸向鼠標,兩個人的手尷尬地碰到一起,辛木趕緊收回手,下意識地說了句:“對不起!”但當他擡眼再看鐘桐時,卻發現她臉色陡變,一定是她已經瞟到了電腦屏上面赫然的大標題。辛木站了起來,走到桌邊,把座位讓給鍾桐:“你坐下來拷吧!”。
鍾桐還有點愣神兒,反應了一會兒,神色遲鈍地說:“哦,好的。”說完坐下來,最小化了辛木正在起草的辭職報告,把U盤插進電腦。拷好文件後,鍾桐拔出U盤:“辛院長,我把文件放您桌面了,文件名就是我的論文題目。”
“好的,我一定抓緊時間看。”辛木面色和緩,不緊不慢地說。
要是平時,鍾桐一定恨不得辦完事後馬上從辛木的辦公室逃走,學生們找他時都是這種感受,因爲辛木太嚴肅了,總散發出一種想讓人趕快逃離的氣場。但今天鍾桐對他要辭職的事兒實在是太震驚了,也有點放心不下,半天也沒有離開的意思。
辛木的心突然有些慌亂。他不安地看了鍾桐一眼,趕緊收回視線,快步走回辦公桌後的椅子旁,中途不小心碰掉了鍾桐慌亂中懸在桌子邊上的鼠標。鼠標連着電源線有氣無力地耷拉下來,在桌子旁來回擺動,劃過兩個表情僵硬的人之間的空氣,在他們的視線中儼然一個不合時宜淘氣的孩子。
辛木在女人面前一直都很被動,這從他年輕時候開始就是這樣。他不太習慣與女人單獨相處的場面,大半輩子幾乎都是。在與林沁逐漸走近對方的過程中,一直都是林沁比較主動,他大部分時間裡不知道該跟女人說些什麼。此時的辛木更加尷尬,因爲剛纔無意中碰到她的手,還因爲他們心裡都秘而不宣的被她窺探到的秘密。那可是他連林沁都沒有告訴的秘密!不知爲什麼,他忽然對林沁有一種負罪感,好像不只揹着她碰了另一個女人的手,還在她之前讓另一個女人知道了他的驚天決定。
他希望鍾桐能主動化解眼前的尷尬,像平常一樣,該辦的事辦完了就趕緊離開他的辦公室。可偏偏鍾桐也是個內向的女人,不太擅長表達自己。今天的事情可能對於她而言太重大了,她已經違背自己的性格,破例繼續站在這裡。忽然,她像下定決心似的,開口打破沉默:“辛院長,您真的不想再當副院長了?”
辛木嚴肅地點了點頭:“這件事對我觸動很大,我不太想繼續管教學了。”
鍾桐有點兒急了:“辛院長,這事跟您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啊,大家都知道小王本身有抑鬱症。”
辛木搖了搖頭:“我知道。也不只是這件事的原因,可能這是個***吧。我已經幹了好幾年了,一直都有退下去的想法。我可能更適合安心搞科研吧。”辛木一口氣說了這麼一大段話,鍾桐非常驚訝,也非常感激。她既擔心又崇拜地望着辛木:“辛院長,您真是個很特別的人,一般人是不會輕易放棄官位的。”
辛木笑了:“我本來就不太適合當官,我有自知之明。”
“也是,您科研做得那麼好,如果沒有干擾,一定能出更多成果。”鍾桐笑了,捋了捋她那一頭柔順的長髮,眼睛裡閃動着一絲光彩,晶瑩發亮。
她撩頭髮的動作突然讓辛木覺得很親切,她剛纔的話更是讓他一愣。但他很快恢復了神色,平靜地說:“謝謝你的信任!眼下把論文先做好,爭取安全畢業!”
鍾桐神色複雜地笑了一下,辛木也覺得自己的這句話好像又觸動了痛處,尷尬地笑了笑。鍾桐向他道別:“辛院長,那我先走了。”辛木點了點頭:“好的,我看完論文後通知你。”
鍾桐走後,辛木站在原地沒動,似乎在思考什麼。他一直都封閉在與林沁兩個人的世界裡,從不向別人吐露心事。但不知爲什麼,剛纔卻跟鍾桐說了這麼多。他忽然發現,他是需要傾述的。這件事發生以後,他積攢了滿肚子的委屈,但他怕林沁爲他擔心,從不敢在她面前提及這件事。但這件事就像一塊沉重的石頭,一直壓得他喘不過氣。直到剛纔,把自己的想法都說了出來,也直面了這個慘淡的現實後,反倒覺得輕鬆多了。他這是怎麼了,難道他連他最引以爲傲的堅忍也要離他而去了嗎?他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脆弱?
晚上回到家時,辛木一直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林沁的心也跟着揪起來,預感到自己一直以來擔心的事情可能已經發生了。但她佯作平靜,想讓磨難在一種平凡的氛圍內被他們坦然吸收。不管將會發生什麼事情,她都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這幾天以來,她每天都在想的就是怎麼面對這件事情的挑戰,各種心理準備都做好了,如今事到臨頭,馬上就要揭曉結果,她反倒變得異常平靜。煎熬通常發生在預見最壞的結果出現之前,那種爲不可捉摸、無法控制災難的到來做的準備最令人痛苦焦慮,一旦身陷事情當中,人往往會得到突然的釋放和解脫,全部注意力和神經都會集中到處理緊急事情上,無暇再忐忑不安、慌張恐懼。
林沁故作鎮靜地像平時一樣做好飯,把飯菜端到餐桌上後叫辛木:“辛木,來吃吧,好了!”
辛木放下手裡的書,走到餐桌前,在椅子上坐下來,眼睛一直盯着正忙碌着給他盛飯的林沁。林沁擡眼看他,笑着說:“有什麼事要說吧,從一進門就悶着,你不累啊!”
辛木羞澀地低下頭,林沁就喜歡看他這種表情,總像是不太敢正視她似的。一見到他這種表情,林沁就有一種意亂情迷的感覺,恨不得一把摟住他。但她剋制住衝動,因爲她知道現在不行,她也急於想知道辛木要跟她說的正事,好讓她這幾天以來的提心吊膽告一段落,讓她重新迴歸幸福安寧的生活。她早已做好準備,不管辛木面對他的災難如何脆弱,她都要堅強如鐵,像一座山一樣屹立在他面前,做他的主心骨,給他撐起一個幸福的世界,讓他不畏世事,安心潛入他們的世界安逸地生活。
“我今天交了辭去副院長的報告。”辛木盯着林沁的臉說。
“我早就猜想你會這麼做。我支持你,你想幹什麼我都支持,只要你高興。”林沁走到他身邊,把他摟進自己的雙臂之間,在他腦門上親了一下。林沁拼命控制住雙手的顫抖,但從辛木微微聳動的肩膀傳來的震顫中她明白,辛木跟她一樣緊張慌亂。他們本來就不用這樣辛苦地維持體面,在人生的挫折面前人其實不必苦苦撐起尊嚴,即使厄運當頭也要強顏歡笑。沒有那個必要,災難不是人的恥辱,而勇敢地面對災難卻能給人帶來真正值得驕傲的尊嚴。戀人就更應該坦誠相對,不分彼此,勇敢揭開彼此的傷疤,再袒露傷口互相安慰。
辛木彷彿聽懂了她剎那間頓悟的內心獨白,一把拽過她,把她攬入懷裡。他在她耳邊呢喃:“我就知道你會支持我,你會寵壞我的。”
林沁也趴在他的耳朵上說:“我就想寵你,但你壞不了,你天生就是好孩子!”說完“咯咯”笑了起來。她的心輕得快飄起來了,爲辛木解決人生問題的智慧,爲自己從來沒有想象過的這次災難能如此完美解決的結局。她怎麼也沒想到辛木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或者說想到過他會如此選擇,但沒有預料到辛木的決定如此之快,如此之堅決。他不愧是她的戀人,值得她空守十年精神的完美戀人,他確實擁有她目前的人生中見過的所有男人之中最高的品格和智慧。他的智慧,他的胸懷,他面對挫折的冷靜和淡然,他敢於捨棄的精神和勇氣,都是她永遠不會改變的愛他的理由。她這輩子只可能屬於他,無論發生什麼,她都願意跟着他赴湯蹈火、義無反顧。
辛木也笑了。看着林沁開心的樣子,他的心輕鬆得像個氣球,一個勁兒地想往上飄。這幾天以來積在他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他又重新變得陽光燦爛,世界在他面前重新變得簡單美好。今天上午鍾桐帶給他的那一絲輕鬆對他形成的壓力也一下子都煙消雲散了,沒有誰能如林沁這樣瞭解他,懂得他,寵他,愛他,像相信自己一樣相信他。他也不會像如依賴林沁那樣依賴任何其他人,信任其他人,不管其他人對他怎樣關心,怎樣理解。他和林沁是有恩情的,十年的恩情能抵抗一切誘惑,他相信自己,相信林沁,相信他們之間的愛不會被任何挫折和誘惑動搖。
終於順利熬過他們新婚以來面臨的第一個坎坷,林沁琢磨着如何進行他們下一步的人生。這幾天表面上看起來她與平時沒有什麼兩樣,但只要她自己知道她的內心經歷了怎樣的波瀾。她萌生了一個原來想都不敢想的念頭:要一個孩子。
在她與他精神相戀的那十年間,她不止一次地渴望過爲辛木生一個孩子。那是沉浸在熱戀中的女人必然有的夢想和希望,想跟摯愛的人交融,從他的身上扯下很大一塊基因,裝進自己體內孕育成生命,作爲他們兩個人合二爲一的載體和證明。那是愛的結晶,也是未來的希望和奇蹟。但這個想法一直以來卻只是林沁如同詩歌一般的幻想,在意念中品味和想象一下即可,離現實過於遙遠。她已經快三十四歲了,已經過了最佳生育年齡。辛木已經五十三歲,他的女兒芷晴都快二十五歲了,如果結婚結得早,沒準兒也會很快要孩子。如果她和辛木生個孩子,那孩子與芷晴的孩子差不多大,不會是很尷尬的事情嗎!按照一般中國人的生活節奏,辛木已經到了快做外公的年紀,這個時候讓他當父親,估計保守的辛木決不會答應。但這幾天她心裡卻固執得很,說什麼也想立即實現這個願望。她對命運倔強的自負心理又在作怪,她不服命運的調遣,它讓他們備受煎熬,蒙受災難,她就偏要跟它作對,用他們自己創造的幸福改變命運的安排,讓他們的愛情所向披靡、無往不勝,用自己的雙手開創幸福的局面。
天還沒亮林沁就起牀了,比平時早一個多小時。辛木被她弄出來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像個嬌滴滴的孩子嘟了嘟嘴,閉着眼睛用嗔怪的語氣咕噥道:“天還沒亮呢,起這麼早幹嘛?”
林沁看到他在她面前一副有恃無恐撒嬌的樣子,心一下子軟棉棉的,情不自禁摟住了他。辛木猛然坐起來,使勁揉了揉眼睛,一副驚魂未定的神態。仍然不肯與他分開的林沁望着他傻呆呆的模樣笑得前仰後合,脫口而出:“辛木,你真像個孩子,你要是有個兒子一定像你一樣可愛!”
辛木一愣,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吃驚地發現她的臉竟然紅了。辛木突然意識到她在想什麼,林沁也大致猜到了辛木的想法。兩個人都在想同一件事,但想法卻是截然不同的。辛木做夢也不會想到,林沁正在醞釀一個對於他而言石破天驚的計劃。一想到她將讓辛木失魂落魄、瞠目結舌,林沁的心就像過了電流一樣激動。但她此時什麼也不能告訴他,她必須先去諮詢醫生,等得到權威人士認可她的計劃後再告訴他。她的計劃必須執行得萬無一失,她絕不能讓辛木失望。
下午林沁向**時請了假,從醫院回來後直接回到家裡。林沁把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特意在沙發旁的茶几上擺上一大瓶鮮花。花是她剛從花園裡採來的,由鐵鏽紅、嫩黃、粉紅、雪白等各種顏色的菊花組成的花束。從客廳的陽臺上透過來的夕陽照在小菊花嬌豔的花瓣上,彷彿一幅安靜的寫生畫。林沁的心此刻就跟這幅畫一樣平靜安詳。她坐在陽臺的躺椅上曬太陽,眼睛不時瞟向茶几上那一幅靜謐的“寫生畫”。她和辛木的愛就像這幅“畫”一樣安靜,不用語言,單憑心就能看穿對方的一切想法,所有渴望,內心的嚮往。他們已經融爲一體,成爲一個生命。
辛木回來時並沒有注意到她的變化,但注意到了那瓶花。 “你從花園採的?”辛木問她。
“嗯,漂亮吧!”
“好看!關鍵是你自己種的花,新鮮。”
“辛木,坐過來,我想跟你說件事。”
辛木這才仔細看了看她的臉,終於察覺到她表情中微妙的變化。他知道林沁心裡一直在關心他,甚至是同情他,知道他被這些天以來的一連串打擊弄得心力交瘁,她一定是在想辦法安慰他,給他製造溫馨的家庭氣氛,撫慰他受傷的心靈。挫折已經過去,他用自己的方式解決了他們結婚以來的第一場危機,他準備欣然接受她的溫暖,直白地向她承認自己曾經的脆弱,不再像原來那樣在她面前逞強好勝。他拉起林沁的手,摟着她一起走到沙發上坐下來。“林沁,這段時間委屈你了,都怪我,在你面前還逞強,不肯把傷口讓你看。我以後不會再那樣了,碰到困難一定先找你傾述。”
“都過去了,我相信你自己解決問題的能力。不過辛木,我也想盡自己的力量給你帶來點樂趣,不如……咱們要個孩子吧!”林沁的臉像一塊大紅布,感覺自己唐突地提出的這個世俗決定褻瀆了她的“神”。
辛木的心猛然被刺痛,他的“神”竟然要爲他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俗人犧牲。他強作鎮靜,用自己都沒有意料到竟然是含含糊糊的語氣極不堅決地說:“可你都快三十四歲了,你身體吃得消嗎?我……不想讓你受罪!”
林沁被他猶豫不決的反對激發起鬥志,慷慨激昂地說:“我不怕。我今天去醫院諮詢醫生,醫生說可以試試做試管嬰兒,成功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我特別想給你生個孩子!一個像你一樣的孩子。”
辛木一把摟住林沁。她聽到從辛木胸腔裡傳來的劇烈心跳,對於她而言,那明明就是感激和信任的心跳,是愛甚至是崇拜的聲音。
“那樣你太辛苦了,我不想讓你受苦,就我們兩個不是挺好嗎?”
“當然好。就是太好了我纔會害怕,怕老天嫉妒我們。如果我們中誰先走了,另一個人沒法活下去。要是有個孩子,活着的那個就有個伴兒,就能繼續活下去了。”林沁認真地說。
辛木久久沒有再開口。他用手輕輕地撫摸她的頭髮,眼睛溼潤了,她揚起手輕輕擦拭他的眼角。
清晨的陽光照在辛木臉上,他的面部肌肉微微抽動,慢慢睜開眼睛。讓他大吃一驚的是視線正好撞見林沁正癡迷地盯着他看的眼神。他剎那間清醒,嘴角向上一挑微微一笑,有氣無力地說:“幹嘛這麼看着我?像看一個孩子!”
“你本來就是我的孩子!你在心裡就是一個孩子!與孩子不同的是,你不會被寵壞。”
“那可不一定,你看我現在越來越懶了。”辛木的語氣柔軟,沒有一絲平日的威風,說完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有了孩子就沒你的份了,你現在還不是臨時替代品,好好珍惜吧!”
“還是別要孩子了,我永遠都可以當你的孩子,讓你過足了癮還不行嗎!”辛木笨拙地想跟她用撒嬌的語氣說,但怎麼也無法改變自己生硬的口吻,聽得林沁忍不住“咯咯”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