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沁和辛木的日常起居平淡無奇,更多的還是各幹各的事情。林沁看書,寫東西,辛木也看書,查資料,做研究,寫筆記。林沁在一家國有研究院工作,辛木是北京一所大學的教學副院長,曾經是林沁的碩士研究生導師。林沁還在業餘時間寫點東西,有時也會被一些網站採用;辛木則是個單純的學者,在學院搞科研,帶學生,做項目。
這是他們新婚後辛木在家過的第一個週末,對於他而言,像是等待了一個世紀之後的假期。在林沁休婚假的這一個星期裡,每天早晨他出門上班時林沁都把他送到門口,多餘地替他整理已經梳得整整齊齊的頭髮,把公文包遞到他手上。辛木每次都不動聲色地拉住她的手,面容冷峻嚴肅,手心上卻傳來熾熱的溫度,瞬間就要把林沁融化掉。此時他胸膛裡狂亂的心跳使他的臉通紅,告訴林沁他根本沒有心思出門,想跟她生生世世膩在一起。林沁紅着臉柔聲說:“辛木,週末你就解放了,我等你!”
辛木下意識鬆開她的手,羞澀地低下頭,轉過身默默向庭院裡走去,一句話都沒有說。林沁望着他微微抖動的背影,內心掠過一陣悸動,尤如過了一道電流,顫抖不已。他們似乎還沒有分清楚現實和夢境,還不習慣一直在夢裡想象的情景已經變成握在手裡的現實,還像面對一直只存在於精神幻覺中的偶像一樣對待彼此,恍惚中還不敢隨時觸摸對方的身體,彷彿一旦觸動,夢就會醒。
兩個夢中人在興奮和緊張中迎來他們新婚後的第一個週末。六月的天空清澈通透,亭子旁邊兩棵高大的杏樹像兩個侍衛守在院子正中間,仰頭望去聳入雲端,帶着他們的夢飛向天際。空氣裡流動着熱情的躁熱,隨着微風懶洋洋地吹過小徑兩旁的月季花叢,撩動鮮嫩的花瓣頻頻頜首。滿院茂密的樹葉上波光流動,那是太陽光在葉子上反射回來的光亮,看久了令辛木的眼睛有些痠痛。他從院子裡收回視線,揉了揉眼睛。被從陽臺吹進來的悶熱空氣感染,他慵懶地伸了個懶腰,兩條腿翹到小沙發的邊沿,放縱地舒展身體,順手把林沁抱得更緊。“林沁,這個星期我上班都是心不在焉的,你在家裡也一定盼着我回來吧?”辛木臉色微紅,仍然像以前偶爾見她時那樣不敢直視她的眼睛,聲音也輕得好像在跟自己說話,並沒有指望林沁迴應他。
林沁坐起來,伸手向後理了理散落到胸前的長髮,雙膝跪在沙發上,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眼神遠比他大膽潑辣。總算熬到週末,本以爲憋了一肚子的激情就要迸發,兩個歷經十年精神折磨的戀人終於可以昏天黑地無所顧忌。但當預備已久的幸福就在眼前時,兩個人卻又被無形的陌生感阻隔,遲遲抵達不了期待中的親密。林沁的內心泛起一絲微妙的焦慮和挫敗感。她伸手扳過他的臉,讓他正對自己,含情脈脈望着他說:“我當然也一樣,每天都盼着你早點回來。”
她想給辛木做榜樣,告訴他怎樣變得更大膽,但說出這句話後她卻低下了頭。她理解辛木對她仍然存在的些許陌生感,對她欲語還休的遲疑。在他面前她又何嘗沒有顧慮呢?她不敢隨意做出恣意妄爲的動作,生怕褻瀆了她精神世界的偶像。但她又不甘心,既然已經做了夫妻,他們應該盡情享受合法親熱的權利,而不是繼續像以前那樣,只在精神世界遐想,通過幻想接觸。她用瘦削的指尖戳了戳辛木的臉蛋,調皮地眨了眨眼睛。“辛院長,你在家裡已經不是院長了,我也不再是你的學生。你就不能放鬆點,想表達什麼心情就表達出來,不要遮遮掩掩地好不好。我們倆都要慢慢訓練多說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光靠意念交流。那樣會產生誤會的!我們得重新認識,抹掉以前我們認識的那個對方,一切重新開始。那樣的話就不會太生分了。不然你一想碰我,就想起我原來是你的學生,想起我比你小十九歲,心裡壓力就又來了。辛木,你就不能讓自己試着世俗一點。一般的男人都以找一個小老婆爲榮,就你總是想不開,覺得佔了我便宜。”
辛木從小沙發上收回腳,坐直身體,翹起“二郎腿”,若有所思地又把視線轉向院子。他深思了一會兒,轉過頭面對林沁,聲音低沉壓抑:“你說得對,我心事確實太重了,凡事優柔寡斷,拿不起放不下,結果就是該享受的時候放不下痛苦,什麼時候都無法輕鬆快樂。林沁,我面對你,確實總是信心不足,總怕玷污了你……”
“我已經是你的人了,不再像以前那樣只是你的精神幻想。你儘可以放肆地宣泄自己的情緒,而不用再考慮什麼道義禮數。我們是合法夫妻,辛木,你恐怕還沒有認清這一點。”林沁把頭靠在他的肩頭,嬌滴滴地“嗯”了一下。她上身穿了一件寬鬆的白襯衫,揚起飄逸的袖子擦過辛木的臉頰。一陣眩暈襲過辛木的腦海,他眼前的林沁與夢境中的那個潔白虛幻的身影重疊。剎那間他軟棉棉地跌進林沁的柔軟和溫暖,失去意識般沉淪。
威嚴的辛木頓時像個撒嬌的孩童,乖乖地耷拉着腦袋,再也想不起她是誰,是否曾經是他的學生,是不是比他小十九歲。此刻她就是他的女人,他用十年的耐心悉心保護不敢觸碰的夢境,他半生中都在尋找的溫柔鄉,他生命將要抵達的終點和歸宿。她嬌弱修長的身體力氣卻那麼大,讓他像蜷縮的嬰兒,成爲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飄動的長髮覆蓋在他身上,他無力呼喊,只能用被電流擊中後的全身戰慄回答她。他迷失在她宇宙的深處,不想歸來。他寧願死去,不再醒來,就死在她嬌寵他的放縱裡。
辛木清醒過來時,發現身旁的林沁已經睡着,散亂的長髮把她的臉遮住,頭髮打綹結塊,髮梢上沾着汗水和淚水。望着身旁略顯狼狽的林沁,辛木呆呆地坐在牀頭陷入沉思。太陽已經從窗外的葡萄架轉移,此時已經掛在看不到的房頂,只在窗前灑下一片耀眼的光亮,從臥室的玻璃窗上反射進來,明晃晃地照進他的眼裡。他下意識閉起眼睛,在眼前的一片紅色光影之中,看到他這一個月以來經歷的種種激烈的場景,長長嘆出一口氣。
這噩夢般的一個月,將他們恪守了十年的精神戀愛付之一炬,讓他從一個道德的殉道士突然淪爲“騙子”和“色魔”,在妻子和女兒面前被唾棄、責罵,再眼看着她們的痛苦和絕望甩門而去,與她們從此形同路人。那扇門關上之後就永遠別想再打開了,他將與他十年中沒動過一根指頭卻夜夜在夢中相會的戀人開始新的生活,與他的過去一刀兩斷。但爲什麼他不快樂,爲什麼他一刻也忘不掉那些曾是他全部世界的親人,一想到她們承受的痛苦,爲什麼他又會像以前想念林沁那樣痛不欲生。他這是怎麼了,難道是命運向他下了魔咒,任他怎樣選擇都擺脫不了痛苦,感受不到心靈的安穩,每天還是遊走在不安和墜落的邊緣。生活難道在他愛上林沁的那一天起就再也回不到正軌上了嗎?他痛苦地搖了搖頭,順手在林沁的臉上摸了摸,抹去她眼角還殘留的一滴眼淚。
他環顧這套林沁親手爲他們建造的新房,心裡一陣揪痛。她纖細的雙手承受了多少重量後才支撐起這麼大一個院子,這麼溫馨的一套住房啊!裝修這套房子時他幾乎都沒有插手,房裡房外的一切都是林沁一個人聯繫家居城,跑花卉市場,一點一滴用她對未來無限的憧憬和對他無限的愛意建造起來的。她把一生都託付給了他,把自己的全部希望都押在這個家上,而他卻什麼都沒有回報給她,就在剛纔帶着藕斷絲連的悔意與她親密。這樣的自己他恨不得抽一耳光,把他那可憐而不合時宜的良心全部抽掉,讓他變成沒有過去清白的自己歸還林沁。他必須做到這一點,他必須學會從頭開始,開始與林沁兩個人的生活,忘掉自己的曾經和過失,忘掉自己對別人犯下的過錯,並保證不再對林沁犯錯。他不能再猶豫不決,否則不僅原來的幸福已經消失,將來的幸福也將與他擦肩而過,他禍害的是兩個女人。他要改變,變得面目全非,變成一個沒有感情沒有同情心的人,不知道什麼叫做歉疚。人爲了自己的幸福時可以不懂得愧疚,否則他將什麼都得不到。想到這裡他忽然坐起身,輕手輕腳跨過林沁從牀上下來,急匆匆穿好鞋,又從櫃子裡取出衣服,慌亂得連釦子都沒繫上就往客廳走去。他清點了公文包裡必要的證件和現金後把它背在身上,面容堅定地跨出房門,向院子裡走去。
一直在裝睡的林沁聽到辛木輕輕關上客廳門的聲音後,輕輕嘆了一口氣。不知爲什麼,她的心裡突然一陣輕鬆,彷彿剛纔辛木的內心獨白她都聽到了一樣。他們做了十年的靈魂伴侶,不用開口都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麼,更何況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多月的現實相伴。這一個多月裡發生的事情是驚天動地的,他們都在一瞬間從道德楷模變成被道德審判的對象,辛木的心理落差有多大,只有她心裡最清楚。他們幾乎與全世界爲敵,急需一個出口逃避,像那十年當中他們曾經想象過的那樣。光是這套隱藏在京效的農宅無法讓他們擺脫噩夢,他們必須走遠一些,到一個全然不認識的地方,讓他們重新在這個世界生長,毫無負擔和罪惡感地相愛。是時候逃避了,哪怕只是出去度個短假。她多少能明白辛木這麼急切地出去是爲了什麼,肯定跟她想的一樣,是想去尋找他們一起出逃的機會。想到這裡她全身放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她嘴角輕輕抽動,苦笑了一下。十年的精神戀愛已經讓他們不習慣在現實中交流,而像現在這樣辛木出去之後,她反倒能理解辛木的所思所想,知道辛木的計劃。習慣真是一種神奇的力量,人們已經習慣的東西一時是無法改變的,他們也許還會要用這種精神交流的方式相處,哪怕彼此面對面,近在咫尺。
在辛木出去的時間裡,林沁把晚飯的食材準備好,就等他回來烹飪。此時,她渾身都是想征服辛木的細胞。他的靈魂是她的,這在十年的精神戀愛中已成不爭的事實;現在他的身體也要完全屬於她,她要想盡辦法成爲辛木世俗中完美的戀人,全心全意照顧他的生活,讓他忘掉以前的世界。
辛木到家的時候,林沁正在客廳的沙發上看書。她心裡莫名有點兒緊張,不知道經過上午那一陣翻雲覆雨後,接下來他們之間又會有怎樣微妙的心理較量。辛木仍像平時一樣從容地轉動着鑰匙開門,沒有按門鈴。他的這個習慣性動作讓林沁安靜下來,迴歸到他們新婚以來的平靜狀態,不再有上午涌起的那一陣激烈心理焦灼後引發的不安和恐懼。他們好像又回到日常。對於辛木每次自己開門的習慣,林沁嘴上沒說過,但她心裡卻充滿感激。她就喜歡辛木的這種性格,雖然嘴上從不表白,但默默把對她的關心都化爲細小而不起眼的行動。
辛木開門後收好鑰匙,走到林沁身旁,輕撫她的長髮,微微一笑,什麼也沒說就走向臥室去換衣服。林沁繼續看她的書,只遠遠地看了一眼臥室門口,想象着裡面正在換衣服的辛木的模樣。她嘴角上揚,感覺幸福又回到她的身邊。辛木不愧是雷厲風行的辛木,特立獨行的辛木,高瞻遠矚的辛木,他總會想辦法把突發的生活變故變回平靜的正常狀態。上午親密時他突然情緒失控給她造成的心理陰影漸漸隱去。她暗暗佩服辛木,心裡禁不住好奇,爲什麼他出去一趟就改變了他們之間的尷尬氣氛,使一切如常?辛木具有她想象不到的變通能力,不僅隨時掌控自己的心情,也用自身散發的氣場感染她。
辛木換好衣服後走回客廳,也坐到沙發上,從旁邊的書櫃上取下一本書。林沁則合上書,小聲嘀咕一句:“我去做飯了!”沒有直視他,徑直往廚房走去。辛木望着她修長的背影發了一會兒呆,腦子裡盤算着自己剛剛出去取得的成果是否真如自己想象那樣令她快樂。
不到半個小時功夫,林沁做好了飯。她把飯菜陸續端到放在客廳另一頭的餐桌上,叫了辛木一聲:“辛木,吃飯了!”
辛木合上書,起身慢悠悠地轉到餐桌前坐下來。他的腿太長,餐椅又太窄,只好把那雙大長腿委屈地彎起來,把腳勾到椅子底下。林沁注意到他的動作,既心疼又驕傲。這個瀟灑倜儻的美男子,不僅容貌清秀,一雙微微內雙的眼睛炯炯有神,身材也是人中翹楚,五十三歲的年紀仍然不失風采,不經意間總讓她傾倒。
“你事先準備好了,做得這麼快!”辛木問她。
“我幹活你還不知道,就是快!”林沁得意揚揚,眼睛仍然沒有與他對視。
林沁把飯遞給他,冷不丁忽然起身走到他背後,從後面摟住他的脖子,把他的頭深深擁進自己的兩臂之間。辛木並沒有驚訝,而是很自然地閉起眼睛,回過一隻手探到林沁的臉頰,輕輕撫了一撫。
她太愛他了,經過上午的變故後更是這樣。她想隨時都把他握在手裡,生怕一不留神,他就會跑掉,就會消失。她怕再次失去他。上午親密時的尷尬又把她打回原形,她更加小驚謹慎,羞於放肆地宣泄她的情感,只敢用此時這種輕微的動作表達她的愛意,生怕再次觸犯他。辛木胸膛裡滿滿都是對上午親密時自己突然失態的內疚,此時更不敢輕易流露自己的感情,只被動地應和林沁,試探着用他誠摯的歉疚撫慰她挫敗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