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宇軒到家的時候謝雲裳已經恢復了知覺,芷晴正在給她收拾大小便失禁後弄的滿牀狼藉,而她正在睜着一雙空洞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天花板,一句話也不說,一動也不動,就像一尊雕像。彭宇軒默默幫助芷晴收拾扔在地上的牀罩,還有從謝雲裳身上剛剛脫下來的髒衣服,捲起來踢着往衛生間拖。辛木走後,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芷晴替她收拾休克後的殘局了,顯然芷晴已經駕輕就熟、從容不迫。而謝雲裳在女兒面前也早已沒有了羞辱感,光着屁股任她擦來擦去,臉一點兒都不紅。芷晴想起每次爸爸替媽媽收拾身體的時候一定很尷尬,但他卻從來都沒有任何怨言,也從來沒看見他哭喪着臉,他一直都是默默承受着身體上的辛苦和精神上的痛苦。爸爸的品格是她一輩子都將景仰卻永遠無法企及能達到的,這一點她在幾次照顧謝雲裳時就深刻地體會到了。
而林沁也是她非常佩服的人,能放任爸爸這樣照顧媽媽的女人一定非常不簡單,高尚得就像不知索取只知奉獻的“神”,只要能解救人間疾苦,“神”做出再大的犧牲也心甘情願。不知爲什麼,此時她突然想起林沁跟她說過的那句讓媽媽也能去她家的話,她竟然莫名其妙地爲那句話感動,好像林沁早就知道她有一天要面對一個人無法應付媽媽的情景一樣。可能對於他們兩家人而言,因爲辛木而變成一家人將是解決所有痛苦和無奈的唯一出路吧。
他們必須成爲一家人,芷晴在心裡不斷地默唸這句話,好像光是念出來都能幫助她積攢希望一樣。她現在唯一的心理支撐也就是林沁的這句話了,爲她以後的人生指明瞭方向,讓她有了繼續向前的勇氣和力量。他們組成一個有老有少其樂融融的大家庭,這是多麼讓人振奮的一件事情啊!兩家本來應該水火不容、互相仇視的人,因爲愛和寬容重新走到一起,組成一個新的形式的家庭,不同於一般法律意義上的家庭。在這個家庭裡大家互相關照互相幫助,共同應對生病、衰老、意外,共同撫育孩子,共同照顧病人,共同奔向美好燦爛的未來。這是多麼令人激動人心的偉大構想啊,只有像林沁那樣寬容懂愛的人才會有如此大膽的設計。
當初林沁這句在她看來幾乎等於奇思妙想的夢話,此時卻成了她克服困難的救命稻草,讓她在沒有爸爸支撐的情況下渡過媽媽這道最難過的關卡。想到這裡她手上好像突然增添了無窮的力氣,將媽媽的身體一把抱起來,拖着她光溜溜的身體把她搬到乾淨一側的牀鋪一邊,順勢將弄髒的牀單扯下牀去。她想象着爸爸會怎樣溫柔地伺候媽媽,她也就按自己的想象學着他的樣子做,儘量給媽媽她一直想要的像爸爸一樣的溫柔。
“媽,你早點兒睡吧,都一點多了! ”
謝雲裳把臉轉向她,露出不滿的表情沙啞着嗓子說:“你今天下午到底去哪兒了?去你爸爸那兒了吧。不然我怎麼一說到你爸爸你就那麼激動,還戳我的痛處把我氣成休克?你去他家了?你爸爸他都跟你說了什麼?他真的不會再來看我了?”
芷晴詫異地望着媽媽,彷彿眼前跟她說話的不是一個小時前撒潑打滾的病人,而是一個頭腦異常清醒,還想跟她繼續討論清楚一直困惑她的問題的正常人。雖然她的語氣還仍然不如以前那樣理智鎮定,但已經遠遠超出自己的想象了,她已經幾乎要爲謝雲裳這種變化向神明感恩戴德。她趕緊抓住這短暫易逝的機會,坐到媽媽旁邊,輕輕點了點頭,柔聲說:“媽,爸爸得肺炎了,我不放心,去看看他。他一直高燒不退,我很擔心,成年人得肺炎很危險的,爸爸他真可憐!”
謝雲裳的身體禁不住微微發抖,連聲音都在顫抖:“那他會好嗎?他前段時間剛剛輕度中風,這還沒消停幾天怎麼又病了呢?他的身體一定是垮掉了,他照顧我這半年把身體累垮了。都是我的錯,那麼好的一個人我還總折騰他,不僅在身體上拖累他,還在精神上折磨他。我真後悔當初那麼待他,即使他做過對不起我的事情,但這半年中他爲我做牛做馬,把我捧在手上像寶貝一樣伺候,早就還清了欠我的債了。也許現在我們真的扯平了,他不再欠我什麼,真的不用再管我了。”
芷晴緊緊抓着媽媽的手,像是在給她傳遞支撐她精神的力量,生怕她再度崩潰:“媽,你別這樣想。爸爸不會不管你的,他是那麼好的一個人,跟你有二十多年的夫妻感情,即使現在不是夫妻了卻像親人一樣無法割捨對你的掛念。你放心吧,你的晚年一定會有他的影子,他一定會像對待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樣對待你。他知道你現在是病人,情緒和身體狀況都不穩定,他一定會密切監視你的狀態,一有情況一定會及時趕來,像從前那樣細心照顧你。媽,你放心,他不會扔下你不管的。他絕對不會把你丟給我一個人,他還不放心呢,怕自己半年多的成果付之東流,他的努力前功盡棄。”
謝雲裳輕輕嘆了口氣,把腦袋向枕頭下沉落,感覺一直崩着的身體和精神剎那間鬆弛下來,一晚上都在跟她較勁的緊張和焦慮漸漸被緩解。她突然覺得身體彷彿輕盈了很多,有那麼一剎那,她甚至感覺身體都不是自己的了,像換成了一個健康人的身體。她心裡明白,那是辛木給予她的希望和力量在起作用。芷晴的話說得對,他不會不管自己,即使他又成了父親,他的心會被他的兒子佔據,但憑她二十多年對他的瞭解,他善良的本性決不允許他拋棄自己,尤其是在他自己非常幸福的時候。她的這個前夫成在於他的善良,敗也在於他的善良,他太累了,一生都在替別人揹負十字架,唯獨沒有想過他自己。
“媽,我也見了那個女人……”芷晴說完這句話後自己都認爲自己瘋了,她低着頭等待謝雲裳的發作,心裡橫下一個念頭,反正今天晚上已經這樣了,媽媽已經鬧夠了,如果她再有力氣在她面前死一次,她也將毫不猶豫地奉陪到底。必須在今晚解決媽媽心中那個致命的癥結,否則她不會有幸福的晚年,不會在生病脆弱孤苦無依的時候得到爸爸悉心的照顧。林沁爲她描繪的那個兩個家庭組成一個新家庭的美好畫卷,對她而言是下輩子唯一的希望,她必須鋌而走險,冒着媽媽再次崩潰的危險拼死一搏,去將那個夢想實現。反正命運已經將她們置於沒有希望可言的境地,再多一些苦難也無防,嘗試總比不試要多出一點希望,雖然那種希望既渺茫又危險。
讓媽媽帶着滿腔的仇恨和嫉妒了此殘生是一種活法,那種活法看上去很悲壯很有尊嚴,還會博得局外人的同情,由此讓爸爸和林沁的名聲更加不堪狼藉,以此安慰自己那顆因嫉妒而扭曲的心;而換一種活法,大家都會有一條有血有肉有人性的生路,用原諒和包容換來真實的幸福和快樂,爸爸會經常回來照顧她,她也會接受爸爸的幸福,人們還會讚揚她的寬宏大量,大家加在一起的幸福和快樂遠遠超過她一個人憎恨換來的尊嚴帶來的可憐心理滿足。
謝雲裳擡起頭看着她,眼睛清澈明亮,沒有一絲一個小時之前發作時的癲狂和憤怒,像一個單純的孩子在聽她的女兒講述欺負自己的小朋友現在的狀況。她心裡多少已經明白過來,在關係到她下半生幸福的岔路口上,她不能再逃避面對那個她一直不願意想起來的女人。那個女人是她一切痛苦的根源,是她這一生失敗的最大註腳,她不想面對她,面對她相對於自己而言的成功,面對她越來越變本加厲的幸福。但經過這半年多病痛的折磨,她已經越來越感覺到,自己無論在身體還是在精神上對於辛木不可替代的依賴,而在她佔有辛木的這半年中,她多少覺得自己也在佔用那個女人的東西,就像去年她無情地把辛木從自己身邊擄走一樣,自己也把辛木從她那裡奪回來半年。
雖然最後的贏家還是她,但至少自己扳回一局,不像去年拱手將辛木讓給她時那麼窩囊。她們兩個人之間的恩恩怨怨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就像面對命運,誰也無法去與命運爭辯,討回一個公道。她們之間分不清誰得到的多,誰失去的少,她們都在隨着命運的擺佈在彼此的人生裡飄來蕩去,扮演着彼此的剋星和敵人,因爲愛着同一個男人而彼此仇恨。也許她們早晚有一天必須學會互相妥協,因爲她們的人生早已因爲共同愛着的那個男人而牽絆在一起,早就無法分開了。
“芷晴,她對你好嗎?”謝雲裳避重就輕,她想淡化她和林沁之間解不開的恩怨,先讓女兒充當她們之間的緩衝地帶,繼而實現她們永遠不可能存在的面對面的共存。也許她們終將有一天是要彼此原諒的,還有可能彼此和解,但永遠不可能面對面地交談。但她可以通過芷晴表達自己對於她的諒解,通過女兒與她成爲朋友而間接地接受她。也許這是她唯一能找到的下半生與辛木和她共生的方法。
芷晴多少能明白媽媽的用意,她的臉漲得通紅,知道自己的鋌而走險已經發生了作用,媽媽在向她希望的那個方向轉變。她伸手攬住媽媽的肩膀,溫柔地用手撫摸媽媽的面頰,好像在表揚她的進步,也讓她對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有一個心理準備。“媽,她讓我經常去她家玩,她還說我和小木長得特別像,她希望我們能像一家人一樣生活……”
謝雲裳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芷晴,好像對她說的話還沒有完全消化一樣,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做出反應芷晴才能夠滿意。但她的心裡早已對芷晴說的話記得清清楚楚,尤其是中間那句‘像一家人一樣生活’。她知道自己對於這句話是有感觸的,甚至可以說燃起了她對未來生活的希望。但她知道她必須牴觸這句話,因爲聽從了她的這句話就等於向她投降,把自己所有受過的苦難和委曲都一筆勾銷,而她的痛苦的始作蛹者卻搖身一變成了她的大救星,她以前犯下的所有罪過都變成無證無據的謠言。那樣的話就是對自己的背叛,她將無法面對自己的內心。她無法說服自己就那樣結束一切恩怨,讓他們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過他們的幸福生活,同時再施捨恩賜給她一些幸福。
芷晴捧起她的臉,就像捧起自己孩子的臉,眼睛裡彷彿倒映着真誠熾熱的火焰:“媽,你的心其實非常豁達,不然你也不會在去年的時候放走爸爸。只是突然的疾病改變了你的想法,讓你變得非常脆弱,變得容易依賴。這些都是最正常不過的反應,在一個人突然面對身體上殘疾的時候。但是媽,我相信你會慢慢變回來的,想想你以前是多麼堅強而大度的一個人啊!你越放開爸爸和林沁,他們就越會感激你、佩服你,也會竭盡他們的能力報答你。媽,你再做一回菩薩,像當初放走爸爸時那樣,好不好!我會幫助你的,你放心,我永遠都在你的身旁。”
謝雲裳痛苦地閉上眼睛,一行熱淚從她的眼角流出來,順着她的臉頰慢慢滑落。芷晴用手指輕輕將她的眼淚抹掉,又用嘴脣在自己的手指上舔了一下。“媽,你的眼淚真鹹,我還從來沒有嘗過別人的眼淚呢!”
謝雲裳微微睜開眼睛,欣慰地笑了,輕輕點了點頭:“芷晴,謝謝你相信我,我不會讓你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