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榆河發源於地處北京東北地區的軍都山麓,全長四十七公里,是北京東北部的重要水系。它的河面很窄,大部分地段只有幾百米寬,但在缺水的北方地區,這樣一條河流彌足珍貴。它像一條緞帶鑲嵌在北京東北部的大地上,兩岸鬱鬱蔥蔥的樹林勾勒出曲曲折折的形態,保護着這條珍貴的水脈。在喧囂紛雜的都市中它是一片綠色淨土,遠離十幾分鍾車程外的高樓大廈,形成一條狹長的世外田園,供脆弱的靈魂在塵世中掙扎後來到這裡短暫喘息。
離溫榆河大概一公里左右的農田中間,坐落着一片農宅。與一般農民的住宅不同,這片農宅以小區的形式建造,是村裡的農民把閒置的宅基地集成起來開發的項目。農民們原來只是零散地把自家住宅租給部分喜歡田園生活的城裡人,後來村委會徵求大家意見,徵集了二十多戶農民拿出他們的住宅改造,開發成這個出租型住宅小區,參與項目的農民大部分都已經在城裡有房,這個項目的租金則成了額外收入。小區的房子沒有產權,但租期較長,有長期固定的家的感覺,很受租戶的歡迎。小區規模不大,住戶加起來三十多戶,平時小區裡幾乎見不到什麼人,顯得很空曠。住宅的分佈也比較鬆散,一排只有五六戶人家。大部分住戶只在週末開車前來澆水拔草,住一兩天。每天都住在這裡的長期住戶鳳毛麟角。
林沁和辛木就是這種不多的長期住戶之一,他們的鄰居中只有隔壁老劉跟他們一樣每天住在這裡,其他人家幾乎沒怎麼見過面。林沁喜歡安靜,酷愛田園風格的房子,和辛木結婚後,她隨意在網上查找房子時一眼就相中了這裡。她把房子的情況發給辛木,問他的意見。辛木只在微信上給她回了一條信息:“能有一處完全屬於我們的小窩很知足,哪裡都可以,只要你願意!”
透過手機屏幕上短短的一行字,林沁眼前浮現出辛木那張英俊的臉,臉上掛着嚴肅和憂鬱。他深藏不露的冷峻外表下有一顆火熱的心,那顆心隨時隨地感受她的喜怒哀樂,不惜一切代價忍辱負重也要保護她的幸福快樂。他爲她付出了那麼多,家庭、名譽、尊嚴、財富……他輸掉前半生的所有,心甘情願做了她愛情的俘虜,與她一起在紅塵的閒言碎語中飄泊,孤獨寂寞地落入只有他們兩個人的世界。但他卻甘之若飴,告訴她只要她願意,他可以追隨她到天涯海角。她的眼睛溼潤了。她撥通銷售商的電話,用了不到一天時間辦好全部租住手續,拿到了他們安樂窩的鑰匙。
林沁今年三十四歲,瘦高的身材弱不禁風,一頭披肩秀髮把她白皙的面龐襯托得清瘦窄小,加上她又愛穿寬大婆娑的衣服,冷丁看上去整個人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任誰也不會將她與此時身處的農宅聯繫在一起。她修長瘦削的身影落在房前木製的葡萄架下,長髮隨風擺動。她低下頭看自己影子的一剎那,頭髮滑落下來擋住她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她直起腰,順手把頭髮撩到腦後,露出清秀雪白的額頭。這樣一位嬌弱纖細的古典美人是很難讓人與“農婦”聯繫在一起的,但她此時偏偏正在幹着農活。她用了兩個小時的工夫把葡萄架下的地從頭到尾翻了一遍。開始幹活時她忘記把頭髮梳起來,現在手上已經沾滿泥土,只好不時停下來把滑落的頭髮往腦後撥弄。她低頭看看自己已經翻得差不多的土地,臉上露出得意滿足的笑容。不要以貌取人,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她五年前在北京郊區租了一塊農地種花種樹,現在已經算是個資深“花農”了。在與辛木維持了將近十年的精神戀愛中,後半段她就是靠那塊農地支撐自己的生活。她把對辛木的愛和思念都寄託在花草樹木之中。那時她以爲這輩子都不可能擁有辛木,想有一項固定愛好充實孤獨的生活。有了這個新家後,她解除了那塊農地的租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種過的花草搶救回來,能搬的都搬到現在的院子裡。
她首先要把房前葡萄架下的地種上草坪,今天上午的任務就是翻地,等草坪一到就可以鋪上。現在是六月份,雖說已經錯過種植草坪最好的季節,但她等不及明年開春再種草坪。她在網上訂了現成的草皮,她在網上查過資料,現在種草坪也不遲,只要每天澆水,可以彌補季節不宜的不足,維持草坪的鮮活。她是個急性子,想盡快實現她爲辛木規劃的田園生活圖景。要讓他像“國王”一樣擁有“私家園林”,威風安逸。在她建造的樂園之上,他一進門就能聞到花香,他可以在濃濃的樹陰下讀書,坐在亭子裡同她一起眺望夕陽。
林沁和辛木上個星期剛剛辦完結婚手續,她請了一個星期的婚假佈置新房。她和辛木結婚沒有舉行任何儀式,領證當天去西直門外的莫斯科餐廳吃了一頓西餐,就算是履行了結婚儀式。剩下的任務就是搬家。她沒讓辛木請假,自己包攬下所有任務。說是搬家,其實也只是從她原來租的房子裡搬出一些還算好的傢俱,其餘的傢俱都是她在家居城新**的,所以並沒有費太多力氣。她把閒下來的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佈置規劃屋外的院子上,每天一大早就起來耕地,累了就開車去花卉市場採購,下午再繼續幹活,把買來的花草種進地裡。
他們的房子只有兩室一廳,外面卻圍了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有一百多平米,房子卻只有八十多平米,一些功能區都搬到了室外,比如那個坐落在院子正中央的涼亭。客廳的正面圍了一圈淺灰色布藝沙發。一個兩米長的大沙發位於迎門正對面,大沙發旁邊是小沙發,二者成九十度交角,組成一個L形。沙發旁邊靠牆立着一個比書桌高一點兒的書櫃,他倆把手頭上正在看的書放在裡面。
搬進來的第一天晚上,吃過晚飯後,辛木坐在小沙發上看書,林沁把頭枕在他腿旁邊的墊子上,身體臥在大沙發上,也拿一本書看。他們一晚上沒說幾句話,各看各的書。新婚生活還有些許陌生,他們並不像一般的戀人那樣侃侃而談,打情罵俏。十年的精神戀愛,讓他們養成沉默中交流的習慣,還沒有完全把彼此看作可以觸碰的真人。
林沁充當了主導他們關係變得親密的挑戰者。她雖然文靜內向,但在更爲沉默內向的辛木面前,只好搖身變成活潑少女,克服陌生的膽怯,試着戲弄她精神世界的偶像。她慢慢試探,在辛木專心看書時做一些小動作。她伸手勾住他的下巴,辛木眉頭微皺,往旁邊斜身,本能地想躲避她。林沁用力托住他的下巴,不讓他動彈,接着變本加厲,把他的頭轉向自己,湊近他的臉。辛木滿臉通紅,氣息凌亂,直視她的眼睛裡泛出光亮,卻仍然鐵青着一張臉面無表情,手裡緊緊攥着書,僵硬地與她對峙。林沁不懷好意地微微一笑,突然鬆開手,把凝固成雕塑一般的辛木彈回沙發上,自己則佯作繼續看書。辛木被她調戲幾次後,眼框發紅,握着書的手微微發抖,猛然俯身把書往茶几上一扔,連拖帶拽把她弄到自己身邊。林沁毫不抵抗,沉進他寬厚的胸膛。他們進入熟悉的夢想世界,在那個睡夢中不知穿越過多少次的神秘境地,他們像此時一樣身心交融,互不避讓。在這個屬於他們兩個人的新家裡,身體和精神、現在和過去隨時交換。他們時而陌生,時而親密,時而虛幻,時而世俗,試着從十年夢想走進真實的生活。
他們終將走進現實,成爲普通的夫妻,在這片遠離城市繁華十幾公里的鄉下淨土之上。今天是他們搬入新家后辛木第三天上班,林沁整整一天都在忐忑不安中等待辛木,腦海中浮想聯翩,想象他們未來在她精心建造的這個世外桃源裡的生活。每逢週末,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快樂的蜜蜂辛勤勞作,辛木會偶爾幫她收拾院子,澆水、除草。但她不會讓他乾重活兒,只想讓他在工作之餘活動身體。畢竟他比自己大十九歲,他的腰也不好,不能太勞累。雖然辛木比她大,她卻要把他當作孩子寵愛,他走路時她要留心他的腳下,他下臺階時她更是如臨大敵,隨時準備他萬一邁錯了步,她會搶上去扶住他。辛木沒有她想象得那麼脆弱,但她總忍不住想照顧他,把他想得弱不禁風,把自己想象成力大無比。女人陷入愛情時通常非常恐怖,爲了她愛的那個人,她想象自己能夠征服整個世界。
辛木回來的時候,林沁正在廚房裡做飯。辛木今年五十三歲,從外表上看,看不出他和林沁相差十九歲。他身材高挑瘦削,眼睛雖然不大但炯炯有神,臉上總是一副冷峻威嚴的表情,似乎誰也無法動搖他的意志。但只要一回到家,一想起馬上就要見到他摯愛的女人,他臉上的肌肉立刻變得鬆弛平滑,連眼睛都在放光,顯得比平時大了很多。辛木開門的時候故意輕手輕腳,不想讓林沁聽到他的聲音。但林沁的心卻像長了耳朵,她聽到客廳裡有細碎的異樣動靜,臉上瞬間露出抑制不住的欣喜。但她卻故意收斂情緒,把手按在胸口上做了一個深呼吸的動作,不動聲色繼續手裡的活計。但她的心裡卻是慌亂的,臉上頓時飛上一片紅霞,像個沒見過世面第一次等待心上人到來的小姑娘。就在她手足無措左右爲難之際,一雙堅實的大手從她身後緊緊摟住她的腰,緊接着就是他湊過來的臉,貼在她的耳朵邊。林沁感覺自己快要暈厥,服服貼貼靠在他的懷裡,腦袋裡一片空白,好像失去知覺一樣,任憑身後的這個男人發落。辛木的心跳陡然加快,他沒有料到林沁對他的觸碰反應如此強烈,一時還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身體禁不住晃動一下。他強迫自己穩住心神,低頭蹭了蹭林沁熱得發燙的臉頰,沒有任何徵兆地拖起林沁就往臥室走。林沁先是一愣,但很快回過神來,心疼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臉,腳下默默用勁,減輕辛木拖動她的負擔。
林沁瞪着一雙大眼睛望着躺在她身邊氣喘噓噓的辛木,用手指頂着他的腦門戲謔地說:“辛木,看你不分時間地點場合親熱,我還正做着飯呢!時間都這麼晚了,我看今天晚上的晚飯是要泡湯了,現在我可再沒有力氣去做飯了。我連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前仰後合大笑起來,不停用手撫摸辛木的臉龐,親吻他直勾勾盯着她看的眼睛,用力將他的眼皮閉上。辛木卻絲毫不配合她,眼睛固執地盯着她不放,甚至連眨都不眨一下,生怕一旦放鬆她就會消失。林沁的心頓時飄到天上,這個場景她等了十年,終於在今天實現了。他專情的眼神告訴她,他已經說服自己告別過去,安安心心躺在她身邊,好像看一個尋找了幾個世紀終於得到的珍寶一樣,恨不得把她吞進肚子裡才放心。“辛木,我不會丟的,你不用這麼緊張。你看我不是好好地在你身邊嗎,以後每天都這樣在你身旁,哪兒也不去,只要你願意。我天天粘着你還不行嗎!”
辛木拖着疲憊的身體緩緩翻了個身,弄得她呼吸困難。她心頭一熱,只有癡狂地沉進彼此,才明白他們太想念彼此了。想念的時間歷經漫長的幾千年,如今電光火石撞擊在一起,就想無休無止地糾纏,填滿橫跨幾千年的飢渴、衝動和焦慮。不僅要嚴絲合縫嵌爲一體,他們還要深入彼此的靈魂深處,讓愛情浸透靈魂的每一寸空間。
林沁精心準備的一頓大餐,在辛木不適時宜的激情涌動過後,降級爲兩碗清湯寡水的麪條。在客廳的餐桌旁,林沁看着狠吞虎咽扒拉碗裡面條的辛木,忍不住“咯咯”笑出聲來。“辛木,你看你餓的,好像誰虐待你了似的。誰讓你不分場合地來情緒,你爲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林沁伸手摸了摸他的臉,臉上一副又疼愛又幸災樂禍的表情。她越笑越狂,身體微微顫抖,只好捂住嘴強行把笑意壓下去。
辛木不以爲然,繼續吃他的麪條,根本不把她的嘲笑放在眼裡。他的面容平靜如水。他陶醉在與林沁越來越自然的親密裡,在不斷縮短夢想與現實間的距離。一天比一天更親密的接觸,把精神之戀的靈魂附着在身體之上,讓他們越來越接近一對普通的世俗夫妻,而不再只是幻想中的戀人。他恣意宣泄對她的情感,把她帶在身上一刻不分離,在自己身上隨時感受她的存在。有這種昏天黑地的快感,他別無所求,管他肚子裡吃下去的是什麼。
林沁看着他不以爲然的表情,心裡涌過一陣暖意。她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知道她對於他而言舉足輕重的意義。她何嘗不是跟他一樣呢!只要有他在,她可以捨棄一切;只要他在她身邊,她可以無視整個世界的存在。他是她的生命,是她的一切喜怒哀樂。可是就在一個月之前,眼前的這一切都還只是夢境,她只能在夢裡擁抱他,醒來後抱着哭溼的枕頭纏綿。她恨這種幸福至極時突然而至的悽楚,身體本能一抖,好像剛從噩夢中清醒過來,還帶着夢魘恐懼的餘溫。她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臉,輕輕在他臉上捏了一下,眼睛裡泛出光亮。
辛木停下筷子,一把握住她放在他臉上的手。時空在兩個人的頭腦裡不停更換,在過去和現在,在夢想和現實之間不斷轉換。十年的光陰說短也短,說長也長,他們用十年時間堅持的愛情說浪漫也浪漫,說殘酷也殘酷。浪漫是相對於最後他們在一起的甜蜜結果而言,殘酷卻是錯綜複雜一言難盡的。這十年中他們的煎熬和忍耐是殘酷的,殘酷到他們備受身心分離的煎熬,甚至想到過生死相許;十年後他們團聚的結局對於辛木原來的親人也是殘酷的,殘酷到妻離子散、反目成仇。十年中別人的幸福建立在他們不得已分離的痛苦之上,十年後他們的幸福建立在別人深受背叛和欺騙的極度痛苦之上。在這場你死我活的較量中,沒有人是贏家,誰的幸福都不是最終的幸福。
眼前的幸福卻令他們衝昏頭腦,再也無法像聖人一樣體恤別人的悲哀。想到這裡兩個人不約而同站起來,繞過餐桌靠近彼此,動情地把對方擁入懷中,生怕此時的現實又變回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