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沁和辛木到家時已經快九點鐘了。她扶着辛木走進臥室,幫他脫下外衣,換上睡衣,讓他自己慢慢躺到牀上,幫他蓋好被子。她坐在牀邊看着辛木,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撫摸了一下他的臉頰。
“林沁,你去上班吧。剛休假回來,馬上又請假不太好。”
看着辛木憔悴的臉色,林沁心裡一陣抽動,但又不好表現出來。“嗯,我這就走。你中午自己下點兒餃子吃吧。起來時慢點兒,有事兒千萬別勉強,一定要給我打電話!”
辛木笑了笑:“好!我不勉強,你接不到電話就是沒事。走吧!”
林沁俯身在他的臉上親了一口,凌亂的長髮蓋住了辛木的臉,她趕緊擡起頭,把頭髮往後攏一攏,毅然決然站起身,看也沒看辛木一眼就往客廳走去。背後的一雙眼睛告訴她,辛木一定在注視着她的背影,像孩子離不開媽媽一樣不忍她離去。但他卻不會像孩子那樣哭鬧,心裡再苦也要忍耐,不給她找麻煩。沉默堅韌的辛木讓她心碎,她怕自己很快就要變掛,走不出這間屋子,慌忙披上衣服,拿起書包向門外奔去。進了車裡她也絲毫沒有猶豫,扭動車鑰匙迅速將車啓動,車子一溜煙開出小區大門。
林沁的心裡七上八下,總感覺丟了什麼東西在家裡沒有帶出來,心裡始終緊繃一根弦兒無法輕鬆。九點多鐘的大馬路上已經沒有太多車流,車子一路暢通無阻。雖然她告誡自己一定要小心駕駛,但不知爲什麼,好像有一股氣必須要發出來一樣,她鉚足勁兒玩命開車,以從來沒有過的速度疾駛在街道上。此時的路況也給她創造了飆車的條件,從有沒有過的通暢,紅燈突然少了不少,走了十幾公里她幾乎都沒有踩過剎車。
眼前閃過的風景也與往常大不相同,她甚至有些恍惚,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路。她早已習慣在車陣中跟着前面的車慢慢挪移,如今讓她自己走在最前頭,該轉彎的時候她幾乎每次都要猶豫,總怕自己提前拐了一個路口,或是已經錯過了哪個路口。不同時段的北京真是大不一樣啊!她在心裡感嘆。
她平時太封閉了,她和辛木都太封閉了,一直窩在自己的小世界裡,不關心外面的變化。只有當外界的突發事件衝擊他們時,他們才發現,原來不管願不願意,每個人都必須與外界相連。每個人必須接受外界的考驗,被承認,或者被唾棄;被讚美,或者被詆譭;被關心,或者被傷害。她的辛木被他們一直躲避的外部世界傷得不輕,此時正躺在牀上沉默地舔舐着自己的傷口,而她雖然近在咫尺卻無力幫助他。在他們的人生漸漸步入正軌,剛剛開始顯露幸福的跡象時,又被猛然拋進深淵,重新面對命運的挑戰。不得不承認,生活的歷練是沒有終點的,只要生命沒有停止,考驗和磨難就無處無時不在。
林沁到單位時**時還沒有到,她有些詫異,又暗暗舒了口氣。謝天謝地,在此刻這種不安慌亂的狀態中她需要一個人靜靜呆會兒,她不想見到任何人。
天氣還是那麼好。北京的秋天總是陽光明媚,天高雲淡,不管天空下面的每個人心情如何。她靜靜坐在辦公桌前向窗外望去,和昨天一樣,院子裡那棵高高的法國梧桐金黃的樹葉依舊閃動着耀眼的光芒,把沉靜寫在它紋絲不動的繁茂枝葉之上。她的心也要沉下來,不能再胡思亂想。辛木和她的精神無時不是連通的,她的脆弱辛木一定能感受得到,不能給他添亂,要做他敏感心靈的堅強支撐。她要趕快進入工作狀態,把大腦占上,不容許多餘沒用的想法出現。她打開畫圖板,取出圖紙固定在圖板上,開始認真畫圖。
中午吃飯時,林沁故意去得很晚,她想避開別人的目光。如今這個自媒體時代,什麼小事兒都瞞不過人們的耳目,何況又是發生在本單位同事親屬身上那麼嚴重的一個事故,不用想林沁都知道人們已經在背地裡不知議論過多少輪了。研究院的氛圍她還是清楚的,知識分子之間也許不會公開議論別人的事情,但一旦他們與辦公室的行政人員、實驗室的操作人員聯手,那就會把任何小新聞都說成驚天動地的大事,而且說的時候還眉飛色舞、繪聲繪色,極盡誇張之能事。
她走到麪食窗口,跟裡面的師傅要了一碗麪條。那位師傅認識她,雖然不知道她姓甚名誰,但這張臉他是熟悉的,暗暗把她認定爲熟人。師傅跟她搭話:“來這麼晚啊!我把剩下的麪條都給您盛了吧!”
林沁笑了笑,沒否定也沒肯定。師傅給她盛了滿滿一碗麪,又在上面澆了一大勺湯汁,笑眯眯地放到她的托盤上。林沁臉上一驚,用茫然的望着他,露出受寵若驚的神色。師傅看到她驚異的表情,“撲哧”一聲笑了,不以爲然地說:“反正剩下的麪條不給您也沒用了,扔了也可惜的!”
林沁衝他微微一笑,下意識地撩了撩頭髮,嘴裡低聲咕噥一句:“謝謝您了!”端着托盤迅速離開窗口。她選擇了一個僻靜角落坐下來,望着眼前根本吃不下的一大碗麪,心裡涌過一道暖意。有時她更喜歡這些根本不知道名字的陌生熟人給予她的溫暖。像剛纔那位師傅,還有平時見面時她總要主動打招呼的保潔大姐,單位院子裡的門衛大爺,負責她們單位這一片業務的快遞小哥,偶爾她點外賣時給她送餐的送餐員等等。心裡有委屈時,這些熟悉的陌生人不經意間的一個善意舉動,一句溫馨的話語,都會讓她感受到來自樸實人性的真誠溫暖,讓她對生活充滿感激和熱愛。
回到辦公室後,林沁的心情緩和了許多。她決定還是要投入到工作之中,充實地熬過下午,就能見到她一整天都在心裡默默牽掛的辛木了。誰知就在她集中精力畫圖的時候,有人推門而入,她擡眼一看,心裡閃過一個不祥的念頭,暗暗叫苦:要來的終於還是來了!梅香芸走了進來。
“林沁,你愛人怎麼樣了?我在網上看到他接受採訪了呢!”
“他昨天折騰一晚上,後半夜血壓升得特別嚇人,早晨我帶他去醫院拍了CT,沒事,就是得降血壓。今天沒上班,在家裡歇着呢!”
“出了這事兒也真是夠鬧心的了。怎麼處理那個老師啊?你愛人會跟着倒黴嗎?”梅香芸臉色依舊像往常一樣很真誠,看不出有什麼惡意,這讓林沁心裡的牴觸情緒緩和許多。
“不管有沒有事都無所謂,我們那位什麼都看得開,當不當官也無所謂,安心搞科研也挺好的。”林沁面色平靜,語調也很真誠。
“就是,我也覺得。**時就是想不開,還一心想當室主任,也不嫌累。”梅香芸的臉漲得通紅,她說話向來心直口快,無遮無攔,全然不在乎對方的感受,好像她的心思只夠表達自己,來不及考慮說出去的話對聽者產生的後果。剛纔也一樣,她只是順着林沁順口一說,卻沒有想到無意中已經向林沁泄露了一個關於**時的天大秘密,也無形之中表明瞭她和**時非同一般的關係。林沁假裝並沒有在意她所說的話的威力,沒有答話,臉色平靜如水地看着她,習慣性地伸手撩了撩長髮。
梅香芸忽然意識到自己剛纔的話有些不妥,面露尷尬地補充:“我瞎說的啊,還八字沒有一撇呢。你別出去說啊!不過你也不是那種愛傳話的人。那沒事我先走了!”
林沁笑了笑:“不送了,謝謝梅工的關心啊!”她把梅香薈送到門口,目送她出門,直到她略顯發福的背影消失在樓梯盡頭,才把門慢慢關上。
林沁回到座位上,默默回想梅香芸剛纔關於辛木的那句話,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在心頭糾纏,她越發心神不安。她的辛木會被免職嗎?如果那樣,她能平靜地接受現實嗎?辛木能承受這樣沉重的打擊嗎?她和辛木的結合本來已經讓他們深陷輿論旋渦,多少人都等着看他們的笑話呢,這次的事故不是正給那些拭目以待的人以機會嗎!她突然覺得自己接受現實挑戰的能力遠沒有以前自認爲的那麼強,辛木一定也一樣。他們必須重拾勇氣,像選擇冒天下之大不韙在一起時那樣,再次接受世俗目光的考驗。
回家的路上林沁心裡像長了草,恨不得立刻飛到辛木身邊。但是任她再心急火燎也無濟於事,路上堵得插翅難飛。好不容易熬過一個半小時的漫長路程,她終於把車開回小區。因爲心太急,當她要把車倒進車位裡時,險些和旁邊的車蹭上,她出了一身冷汗。她一再在心裡告誡自己,一定要冷靜,辛木那麼大的一個人了,肯定不會有什麼事情。但手腳就是不聽她的話,故意向她示威一般總犯一些低級錯誤。
走到家門口,她強壓住焦躁難安的心情,不安地撩了撩散落下來的頭髮,揚起頭鎮靜情緒,伸手輕輕打開房門。她沒有急於跨進房門,而是站在門口豎起耳朵聽了聽,感覺廚房的方向好像有動靜。她又仔細辨別那種廚房的聲音,確定是鍋煮開了冒熱氣的“嘶嘶”聲音。她的心立刻平靜下來,臉上露出久違的微笑,暗暗在心裡對自己說:“一定是辛木在做飯。他果然恢復了健康。”
辛木也聽到開門聲,從廚房裡走出來。一見到林沁他就笑了,走上前迎接她,接過她的包拿在手裡。林沁挽上他的胳膊,按捺不住喜悅的心情,聲音裡透出抑制不住的激動:“終於見着你了,你不知道我今天一天是怎麼過來的,真是太煎熬了,一整天都提心吊膽的。”
辛木笑了:“不是跟你說過沒給你打電話就是沒事嗎,你還不信。”
林沁把頭伏在他的肩頭,柔軟的長髮又像小瀑布一樣灑落辛木胸前。辛木輕捋着她的頭髮,手指微微顫抖。林沁擡頭看着他,面色又變回凝重,好像又想起昨晚的噩夢:“你昨天半夜那麼難受都沒叫我,讓我怎麼相信你!”
辛木低下頭,眼睛不敢正視林沁,聲音也毫無底氣:“我以後不那樣了,有事我一定告訴你。”
林沁也避開他的目光,低下頭盯着地面:“其實我們倆都想替對方着想,有時想得太多了,不如再直接點兒纔好。”
辛木微微點頭,伸手摟住她的腰,兩人一起往客廳的沙發走去。剛坐到沙發上,辛木就迫不及待地低頭吻住林沁的嘴脣,聲音含糊地在她耳邊輕聲低吟:“我今天一天也不好過,都快想死你了!”
林沁動情地用雙手環繞他,緊緊摟住他,想把自己體內的溫暖都注入他的身體。她知道他心裡難受,但又不肯向她求救,因爲知道即使跟她說出來自己的痛苦,她也無能爲力,而只能徒勞地讓她傷心。有時愛得用過了力,反而無處施加愛,反而像兩個陌生人一樣沒有感情交流地相處,任由兩個人分別痛苦,也不肯直白地相互傾吐心聲。此時只有身體的接觸才能略微補償這種精神溫暖的缺失。這對於他們而言好像是一種諷刺,持續了十年的精神戀愛過後,真正生活在一起的兩個人卻不肯再用語言直接表達愛,而只能藉助身體傳遞溫暖。也許他們都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多麼危險的信號,但兩個人的心裡多少還是感覺到感情的一種微妙變化。辛木放開林沁後,兩個人竟然感覺到一絲尷尬,都不好意思地搓着手、低着頭。林沁趕緊站起來,語氣僵硬地說:“我給你量量血壓吧!”說完往臥室走去,不一會兒取回了血壓計。
他們坐到餐桌旁。林沁替辛木解開衣服,脫掉一半後伸出他的手臂放到桌子上,又把衣服替他披上。她把繃帶綁上辛木的胳膊,開始加壓。見辛木皺了皺眉,林沁笑了起來:“我量血壓就是疼,你忍着點吧!”看壓力指針升到足夠高的刻度後,林沁收斂笑容,緊張地觀察指針的下降。直到最後一聲血流給出了辛木的低壓值後,林沁才放鬆地笑了。“總算穩定了。我量血壓雖然疼,但絕對準。”她伸手在頭髮上搔了幾下,衝辛木挑了挑眉毛,表情俏皮可愛。辛木憐愛地摸了摸的頭髮,辛木笑出了聲。“以後好好練習,別再那麼疼了,我胳膊都紅了,你看!”說着把袖子又往上擼起一點兒給她看。林沁湊過去在胳膊的紅印上面親了一口,“咯咯”笑了起來。辛木也笑了,兩個人像孩子一樣笑成一團。
笑着笑着,辛木的表情不可避免地變成了苦笑,他又像往常一樣默默低下頭,若有所思地盯着桌面。林沁裝作沒有看見他的表情變化,默默收起血壓計朝臥室走去,丟下辛木一個人坐在餐桌旁發呆。林沁的背後雖然沒長眼睛,但從她不太平穩的步伐中就能判斷出,她早已讀出辛木內心的憂傷。梅香芸的話又在她耳邊盤旋:“你愛人會跟着倒黴嗎?”他能承受得住即將降臨到他身上的厄運嗎?她自己又該怎樣面對生活突然的變故?
事情發生幾天後,辛木一大早來到辦公室,準備寫辭職報告。他知道這次博士生自殺的突發事件責任並不在自己身上,如果自己不主動提出辭去副院長職務,上面也不會處理他,畢竟他不是當事人。就算是當事人本人,只要沒被查出深層次的問題,單就這件事本身,也不會承擔任何法律責任,畢竟人們都會把事件原因部分歸爲學生本身的精神狀態問題。但辛木還是被這件事情深深刺激,本就不太想擔任行政職務的他,想借此機會主動提出辭去副院長一職,安心退下來搞科研。
辛木的辦公室是一間二十多平米的老房子,在一棟七十年代建的三層小樓上。辦公室陳列十分簡單,只有一個書櫃,一張辦公桌和一把椅子。他的桌子一向很整潔,桌面上只放了一臺筆記本電腦、電話、必要的辦公用品和水杯,此外就是當天要處理的文件。辦公室窗戶朝南,每天下午兩點鐘之前,房間裡都是亮堂堂的。有這一點就足夠了,辛木坐在辦公室時總這麼想。
辛木打開電腦,認真地開始起草辭職報告。他事先沒有和林沁商量,他在家裡從來沒有跟林沁提起過這件事,但他知道林沁全知道,只是怕他傷心而避免提及此事。他就喜歡林沁這一點,對他的心事瞭如指掌卻從不主動爲他安排什麼,全讓他隨自己的心意去做,任他沉默,任他悲傷,不強行安慰他。她就像自己的影子,總是在背後默默支持自己,但從不走到身前來對他指手劃腳。他覺得對於他辭去副院長職務的決定,林沁一定會支持他,只要他高興,他做什麼林沁都會支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