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大廳人來人往,嘈雜聒噪,人們忙碌地穿梭往來,渴望逃離病痛,抵達健康。但也有像林沁和辛木這樣的人,雖然沒有被病痛折磨,卻想從這裡尋得更加美好幸福的生活,通過醫學手段改變身體狀況,帶給生活新的希望和夢想。醫院是所有身體殘缺卻仍然滿懷生存激情的人們的避風港。
林沁挽着辛木的胳膊走進大廳。她寬大的白色衣袖將辛木的胳膊隱藏,披肩秀髮有一半落在辛木的肩頭,她就像掛在辛木身上的緞帶,在人羣中緊緊攀附着他飄來蕩去。她仰起頭看着辛木,辛木也注視她,雖然沒有說話,但他們都能讀懂對方眼裡的些許迷茫。醫院這種地方是林沁一直在心裡牴觸的,尤其是她如願以償地和辛木在一起以後。她隨時都有一種不知何時就會失去辛木的恐懼,上次僅僅是辛木血壓升高她就緊張得雙腿發軟。她不由自主地用力樓緊辛木。辛木衝她一笑,輕輕拍了拍她的胳膊,低聲說:“沒事,別總瞎想。”
接待他們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女醫生。齊耳短髮略帶波浪,面容清秀、目光犀利,顯示她職業性的幹練,不飾粉黛、素面朝天,透露出她行事簡潔、樸實的風格。她說話的語調溫婉輕柔、親切平和,在她面前林沁一直緊繃的心漸漸放鬆下來。
“你們這種情況成功率不一定高,對於這種結果你們有心裡準備吧?”女醫生用平靜的口吻說,儘量把看似冷酷的事實說得沒有那麼難以接受。
辛木沒有說話,他看向林沁,眼神憂鬱。林沁握了握他的手,眼睛轉向醫生,冷靜地說:“我們有心理準備,我們就是想嘗試一下,不行的話就算了。”
女醫生搖了搖頭。從她職業性冷靜而堅定的表情中,辛木看出來林沁把整個事情想得過於簡單。他也是一副冷靜的神情,但語氣卻難掩焦慮:“有什麼不妥嗎?我們就是這麼想的。”
“試管嬰兒手術過程還是很折磨人的,無論對身體還是精神的承受能力都是一種考驗,尤其是後期等待結果的時候,對精神是一種折磨,你們一定要有心理準備。”女醫生不動聲色地說。
辛木低下了頭,看着眼前的桌面不再說話。林沁有點兒急了:“沒關係的醫生,我們做好了準備,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我很快就三十四歲了。”
醫生的眼睛轉向辛木:“您呢?您可得做好心理準備,這種手術對女性損傷更大,而且您愛人已經過了最好的生育時期,無論早期的取卵、植入胚胎,還是後期的懷孕過程都對她的身體是巨大考驗。”
辛木感覺自己的腦袋裡“嗡”地一聲響,有那麼一剎那眼前發黑。他穩了穩心緒強作鎮定,臉上浮現出平日熟悉的冷峻之色,眉頭緊鎖。沉默了半天,他憋出一句話來:“我沒做好準備,我怕她遭罪。”
女醫生微微一愣,露出醫生難得表現出的情緒,林沁理解她那種表情應該歸爲“敬佩”。她緩緩對林沁說:“您愛人真不錯,來我們這兒的病人一大半都是男方更想要孩子,替女方着想的也有,但不多。”女醫生不再矜持,坦然地擡起頭看了辛木一眼,眼睛裡透出一道柔和的光芒。
辛木仍然沉浸在思考之中,根本沒有聽見醫生在說什麼,更沒有留意她的目光。林沁的眼睛卻溼潤了,心裡一陣波濤洶涌。
“先做一下輸卵管檢查吧,如果輸卵管是通的,可以做人工受精,比試管嬰兒手術痛苦要小一些。”醫生一邊對林沁說,一邊低頭開檢查單。她把開好的單子遞給林沁,耐心向她解釋:“如果輸卵管不通,檢查可能有點兒痛苦,你也得做好準備。”
林沁接過單子站起身,伸手去拉還呆坐在旁邊的辛木。辛木被她突然拽住嚇了一跳,像彈簧一樣本能地跳起來,面無表情地看向她,目光遲鈍。他的手微微發抖,搭在林沁手心裡的掌心上沁出汗珠。她緊緊握住他汗淋淋的手,像是在觸摸他被痛苦淋溼的那顆滾燙赤誠的心。望着他們相互攙挽慢慢走出診室的背影,女醫生的眼神定住了,目光如月色一般柔和溫暖。
辛木一個人坐在醫院三樓檢查室門前的長凳上,呆呆地望向面前那條幽長走廊的盡頭。這一層樓大部分是醫院的檢驗科室,與其他樓層相比人沒有那麼多,坐在凳子上等待的病人或家屬臉上的表情比較平靜,感受不到太多的痛苦和焦慮,這讓辛木的心也跟着稍稍平靜下來。
“您也在等裡面做檢查的人?”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辛木耳邊響起。辛木開始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有反應過來,不知道問話是針對自己,並沒有回答。那個男人見他沒理會自己,側過身把臉衝向他又問了一句:“您也着急等結果吧?”
“啊?抱歉,您在跟我說話啊!我沒注意。”辛木急忙搭話。他擡起頭看到說話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男人,坐在他旁邊隔着一個空座的座位上,正在愁容滿面地望着他。
“您說這醫院啊,多此一舉,我們提出要做試管嬰兒直接給我們做不就行了,非得先檢查輸卵管。據說輸卵管要是通的還不給做試管嬰兒呢!”男人一臉的不滿。
“這我還真不知道,爲什麼啊?”辛木的表情天真而迷茫,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有規定,試管嬰兒不能想做就做,不然太多雙胞胎了,怕有人變相多生孩子。其實這些規定大可不必,能自己生孩子的人誰沒事兒受這種罪啊!”男人使勁搖着頭,臉上的表情不屑一顧。
“很痛苦嗎?做試管嬰兒?”辛木神色焦慮,但極力掩飾自己表情的不自然,故意做出不經意的神情問那個男人。
“我聽說很痛苦。據說‘取卵’這個環節最痛苦,硬從宮壁上刮能不疼嗎?而且聽說女人取一次卵要老好幾歲,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男人說話時動作誇張,好像在向辛木演示好讓他能更明白一樣,他把右手攥成拳頭做出拿刀的姿勢,左手手掌攤平象徵**內壁,把“刀”放在“**內壁”上一個勁地“刮”。不知爲什麼辛木彷彿聽到小刀刮牆皮的聲音,牙齒跟着這種“聲音”打起寒戰,心裡疼得在流血。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林沁的家屬在嗎?哪位是林沁的家屬”面前的一扇門忽然被打開,一個護士模樣的女人走出來,對着坐在長凳上的人們喊道。
“我是,怎麼了?”辛木“噌”地一下站了起來,忽然覺得自己的兩條腿有些發軟,身體本能地輕微晃動。但他知道此時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逼迫自己冷靜。他定了定神,拿出他自認爲在危急時刻男人應該有的氣魄,一個箭步竄到護士面前。
“快跟我來,你愛人暈過去了。”護士面無表情地說。
辛木覺得自己也馬上快要暈倒,眼前一陣發黑。他在心裡默唸“辛木,一定穩住,林沁需要你!”振作起精神,拔腳開始小跑。護士跟在他身後,沒有料到他跑得那麼快,本來一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忽然浮現出慌張之色:“您小心點,別摔了,在右邊倒數第二個房間。”
辛木勉強數清了房間的個數,顧不上向那位護士道謝,一頭衝進房間。他看見林沁躺在牀邊的一張長凳子上,蜷曲雙腿來回滾動,瘦削修長的身體團成可憐的一團來回翻轉,臉上的肌肉痛苦地扭在一起,嘴裡不住地低聲嘆息。這哪裡還是他優雅的林沁啊?辛木的心像被一把尖刺破,“嘩嘩”往下滴血。一位護士聽到有人闖進來,急忙從裡面的一間屋子裡跑出來看是怎麼回事。辛木跪在林沁身邊驚慌失措,跟他自己在承受痛苦一樣,臉上滲出豆大的汗珠。護士對他的緊張不以爲然,例行公事地向他解釋,表情麻木、輕描淡寫:“她輸卵管堵塞,剛纔疼暈過去了。你不用太着急,她現在已經有意識了。”
辛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自己胸腔裡的憤怒快把自己點爆。他握緊雙手,把骨節按得“嘎嘎”響,終於剋制住情緒沒有發作出來。他想抱起林沁把她摟進懷裡,但林沁顫抖的身體縮成一團翻來滾去,他根本無從下手,只能眼睜睜看着她像被上了極刑的人絕望地掙扎。
“不能想點辦法嗎?醫生!”他擡起頭絕望地看着護士說。
護士被他幾近憤怒的表情震懾住,臉上不敢再有剛纔的無動於衷,語氣甚至都有些緊張:“我們已經停止給她注入液體了,現在是原來注進去的液體在起作用,過一會兒就應該好了。”
辛木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代替了他本想發出的咆哮。他愣愣地望着凳子上的林沁一臉慘白地在喘息、**,卻只能跪坐在她旁邊渾身戰慄,眼巴巴看着他心愛的女人受苦卻一籌莫展、無能爲力。他恨自己的猶豫不決,早就應該強行阻斷林沁的草率決定,不該如此縱容她作踐自己。他們太貪婪,對於命運給予的幸福挑三揀四,還不自量力地想自行創造幸福、索要更多。他們都輕視了命運的偉大和足智多謀,想以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與之對抗,結果還沒有跨出一步就被它打翻在地。
在回家的出租車上辛木一句話都沒有跟林沁說,一個人望着窗外的風景發呆。林沁有氣無力地躺在他的懷裡,感受着他心臟劇烈的跳動,傾聽他紊亂不均的呼吸。她知道,他在生她的氣,也在生自己的氣。生氣時他就是這樣沉默不語,彷彿在用靜默掩藏他無法宣泄的憤怒和痛苦。
第二天一早,林沁還是一如既往地開車去上班,把辛木的滿臉愁容甩在身後,任由他一個人對着空氣唉聲嘆氣。她是一個武斷而固執的人,表面的隨和只是她迷惑他人的外表,讓他人在對她不忍設防的假象中一再屈服於她執着的決定。當她知道自己的決定只會傷害自己,而對於辛木而言只會是萬中有一的希望時,她一無反顧,哪怕赴湯蹈火都在所不惜。她背後的眼睛在對辛木笑,揚着勝利的笑容,讓辛木惶惶然中戰戰兢兢,卻奈何不了她。
整個一上午林沁的心情都特別好,伏在桌子上認真畫圖。她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不輕不重的一陣腳步聲,從腳步傳來的方向來判斷應該是**時。她有些詫異,平時**時是不會找她的,他們從來都是各幹各事。她沒等腳步聲到她跟前就轉過身來,碰上**時笑眯眯地正望着她的眼神,急切而期待。
“有什麼事嗎,韓工?”
“小林啊,我想跟你好好談談。”**時邊說邊拉出林沁對面的椅子坐下來,臉上灑滿陽光,與從他身後照過來的陽光交相輝映,讓林沁感覺很刺眼。
“林沁,最近工作還算順利吧?我對你關心不夠,你要多擔待呀!”**時滿臉堆笑,一臉橫肉微微顫動,眼睛片後的一雙小眼睛幾乎眯成一道縫。
“啊!我多擔待您?您一直不都幫我檢查我畫的圖紙嗎,很關照我啊!”林沁面露疑慮,不自覺地用手撩了撩耳朵邊的準頭發。話說出去後她突然感覺自己很幼稚。跟老謀深算的**時交流,林沁總覺得自己說出來的話不得要領,像剛剛畢業的學生。
“你這麼想那就好,我就放心了。過幾天組織部門可能要找羣衆談話,側面瞭解我的表現,到時候可得給我說幾句好話啊!”
林沁終於明白**時的反常表現了,原來是有求於她啊!“幼稚!”她又在心裡對自己說。她擡起頭真誠地看着**時:“韓工,這您就放心吧,我們是一個項目組的,我肯定要給您說好話的。”她爲自己竟然也學會用這種俗氣的獻媚語氣感到羞恥。她是什麼時候學會這些她討厭的語調的,難道俗氣也是一種無師自通的本能?
**時滿意地點點頭,直挺挺地站起身:“那好,你接着工作,我不打攪你了。”
林沁望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臉上露出無奈的表情。她回家一定要跟辛木說這件事兒,辛木多少比她有經驗,能幫她分析情況,看看該怎樣正確應對**時的請求。
林沁到家的時候辛木正在廚房裡忙乎,她的臉上又露出詫異的表情。今天這是怎麼了,平素她身邊出現最頻繁的兩個男人都表現異常,接連做出讓她不可思議的舉動。她彎腰換好鞋,把包和車鑰匙往茶几上一扔,迫不及待跑進廚房。
辛木站在料理臺前思索,臉上露出在書桌旁讀書時的嚴肅和認真神情。竈臺上的鍋裡冒着熱氣,火很大,鍋裡沸騰的水“呼呼”往外濺,火苗被濺出來的水澆旺,發出“哧哧”的響聲,看上去馬上就要熄滅。林沁見狀趕緊伸出手,熟練地把開頭關小。正在發呆的辛木猛然回過神來,看到她像見到了救星,趕緊問道:“林沁,桂皮和八角在哪裡?”
林沁忍着笑意,不假思索地從櫥櫃的抽屜裡翻出桂皮和八角遞給他,順手捏了一下他的手,辛木羞澀地低頭笑了。林沁還不滿足,走到他身後攔腰將他摟住,臉埋在他的背上,閉上眼睛,羞答答地將他左搖右晃,也不說話。辛木回過一隻手拍了拍她的楊柳細腰,另一隻手繼續擺弄林沁剛剛遞給他的桂皮和八角。
等辛木把一鍋冒着熱氣的湯盛到湯碗裡端上餐桌,林沁纔看清原來他燉了一鍋雞湯。她強忍笑意,辛木的大驚小怪讓她覺得既荒唐又溫暖。那是一個男人笨拙地表達愛的方式,她必須心滿意足地全盤接受,而不能露出絲毫嘲笑的意味。自己無非是做了一次輸卵管檢查而已,又不是做月子,還不至於要進補,但辛木卻視她的輕微身體損害爲災難,按他曾經道聽途說的方法爲她滋補。她要順着他的思路成全他的疼愛之心。她站起身,笑嘻嘻地蹭到他身旁,貼着他的臉輕柔地親了一口。從林沁的表情裡辛木明白自己的殷勤獻得有點兒多餘,臉色微微發紅,神情不太自然,動作略顯笨拙地開始給她盛湯。
“辛木,今天**時竟然求我給他說點好話,說最近組織部門可能會找一些羣衆談話,考察他。”林沁避開討論辛木的過度殷勤,挑起新的話題,邊喝湯邊對辛木說。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辛木看,辛木伸手用餐巾紙替她擦了擦嘴角,不緊不慢地說:“是不是要提拔他了。”
“是嗎?我不太懂這些,找羣衆談話就是要提拔他了啊。我說最近他怎麼總是笑容滿面的。你怎麼不喝湯啊?”說完放下湯勺,伸手去給辛木盛湯。
“你給他說了好話,就等於跟他站在同一陣營了,以後你們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了。不過對你也無所謂,你就是搞業務的,不用鑽營什麼官職,他們得不得勢也與你沒多大關係。”辛木認真地幫她分析。
林沁滿臉真誠,認真聽他的解釋,像個虛心的小學生。“單位上的事真麻煩啊!我就想搞點簡單的業務,不想攪到他們的派系鬥爭當中去。”
“那你就實話實說,他是什麼樣你就說成啥樣就行了。”辛木舀了一口湯往自己嘴裡送,視線卻一直沒有離開她的臉。
“好的,辛院士!前辛院長!”林沁“咯咯”笑出了聲。辛木也笑了,臉上露出孩童一般的純真。他的心裡產生一絲朦朧的希望。和林沁結婚後的兩個多月間,他以前夢寐以求跟林沁在一起時沒有想到過的一些事情頻頻發生。他驀然發現,他們之間還有很多隔閡等待去克服,年齡的、閱歷的、性格的、習慣的。但他有信心一點點消除這些隔膜,像今天這樣,把自己在官場上混過的那些經驗傳授給單純天真的林沁,再把那些對於他們而言曾經陌生的談話也變成日常生活的一項內容。比如像今天這種關於職場規則的談話。
吃完飯後林沁戴上圍裙準備洗碗,辛木卻把她的圍裙解下來圍在自己身上。他微微一笑看了她一眼,也不說話,默默走到水槽前開始洗碗。看上去大大咧咧的男人,心思有時卻比女人還細膩,爲她想得那麼周到。林沁望着廚房裡辛木的身影輕輕咬了一下嘴脣,挑了挑眉毛。她把餐桌收拾停當後又走進廚房,幫辛木把洗好的碗收入櫥櫃,最後幫他解下圍裙。辛木摟着她一起走到客廳,兩個人在沙發上坐下來。辛木把她攬進懷裡,兩手環繞她的脖子,用低沉的語調在她耳邊輕聲說:“不再考慮一下嗎,要孩子的事?光做個檢查都這麼難受,往下還不知得遭多少罪呢!我聽一個病友愛人講,取卵那個環節很痛苦,還會讓女人變老。”
“沒事,我之前也瞭解過這些情況,我不怕。至於變老嗎,要真那樣,咱倆的年齡差不就更小了嗎!”她沒有仰頭看他,卻左手突然用力緊緊箍住他的腰,右手搔他的肚子,癢得辛木禁不住大笑起來。
“我還有個顧慮就是怕你太辛苦,以後等我老了你要一起照顧我們兩個人,太可……”辛木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林沁捂住嘴,憋得他臉通紅。
“不許你再說這些!我自己願意。咱倆是一體的,我的年輕也是你的,不分彼此,照顧你就是照顧我自己,我從來都是這麼想的。”林沁不停揉他的肚子,好像是在兌現自己的承諾,欣賞他不再年輕的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