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梅香芸和常悅茵送走後,林沁和辛木一起坐在客廳裡喝茶。辛木神色很嚴肅,沒有一絲笑意,想必是剛纔她們在客廳裡的談話多少進到他的耳朵裡。林沁知道他在想什麼,但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一時竟然想不出要說什麼纔好,兩個人陷入了少有的沉默之中。兩個至親的人有時也會很陌生,再親密恩愛也總會有各自不願被對方觸動的角落。辛木那個私密的角落屬於他自己隱秘的世界,不願意被她窺見,好像一旦被她觸碰就失去了當初獨自一個人策劃幸福的完美,是對自己當初信仰的不忠實一樣。現在的辛木就處於這種狀態,他不想讓林沁知道他當初對她的癡心和關注,他寧願那是一段永遠只屬於他自己的秘密,不願拿出來讓林沁來評判好壞,以免她因爲不懂他的真實想法而誤解他,把他想得處心積慮別有用心,辜負了他的一片真心和赤誠。
很多事情過去了就算過去了,沒有必要再去計較當初的過程,只要它有一個完美的結局即可。即使再親密的人也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想法,不一定會被對方完全理解和接受,所以辛木寧願抹掉這一段容易引起林沁誤會的記憶,讓它只埋藏在自己的內心深處,永遠不見天日。他更願意相信愛情更多的時候是一個人的信仰,甚至無關所愛的對象,只關乎自己的追求和付出,只爲完成自己的心願,實現自己的理想。
“辛木,你不用太在意那些事情對我會有什麼影響,更不用在意別人的閒言碎語。我們倆經過那麼多波折,什麼苦沒有吃過,什麼折磨沒有經受過,難道我們還不能像一個人一樣彼此信任嗎?你放心,你爲我所做的一切我都覺得是愛我的表現,我都感激得不得了,絕不會把你往歪裡想。不過**時告訴我你爲我所做的一切時,我確實很震驚。我震驚的是你竟然那麼浪漫,那麼肯爲我花心思。我原來一直以爲你是一個粗線條的男人,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事業上,感情上只會偶爾想起我牽掛我,但不會刻意去爲捕風捉影的愛情計劃什麼,更不用說親力親爲地去做些事情了。但我卻沒有想到,你爲我做的事情遠遠超過了我的想象,而且是沒有結果的付出,除了**時也沒有任何人知道。辛木你真偉大,你沉默的愛讓我汗顏,我原來一直以爲在我們倆中間我纔是那個愛得最深刻決絕的人,但我現在才知道,我的愛與你相比根本不算什麼,我只停留在表面,而你的愛已經深入骨髓,到了一種沒有人能達到的境界。”
辛木的眼睛有些溼潤,他故意別過臉沒有直視林沁的眼睛,而是端起茶几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把視線投向陽臺外的院子。林沁剛纔的話有一句特別打動他,那就是她知道他當初所做的一切並沒有想要謀求什麼結果。這一點對他來講至關重要,說明林沁理解他爲她所做的一切全都出自單純而濃烈的愛,沒有任何功利的目的。從愛上林沁的一開始他就沒有想過最終能得到她,可能沒有任何人會相信他這個想法,相信一個正常的男人可以守着一份捕風捉影的精神之愛過日子。
人們通常都認爲男人是動物性的,除了感官刺激別無他求。但他當初對林沁的愛就是不一樣,他只想保護她,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他只想讓她幸福快樂,所以儘量去幫助她一步步在北京立穩腳跟;他不想打擾她,想看着她一點一點爭取到屬於她的幸福,甚至在他眼的皮子底下跟別人結婚。他的愛情就是那麼無私,無私到連他自己有時候想起來都會覺得不可思議。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那樣做,把她只當作一種精神力量陪伴自己的生活,不去想未來,不計較結果,只想把她當作一個虛幻的泡影,當作一個時而真實時而遙遠的夢想放在心上。
但後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林沁卻比他更加執着,更加癡迷,永遠忘不了他們曾經的一念之愛,分不清現實和夢想,把它們攪在一起使神經處於崩潰的邊緣,最後迷失了自我,差一點喪命。直到那時他才意識到他不可能再躲在自己的精神之愛中逃避,他必須爲了她的生命打破他建造的禁地,開始一段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這輩子會經歷的瘋狂人生。
辛木面色平靜了下來,內心篤定而堅決。他伸手把林沁攬進懷裡,在她的頭髮上輕輕吻了一下。“林沁,我所做的一切我都不後悔,不管別人怎麼理解,會不會詆譭我詛咒我,我都不介意。因爲我都是跟隨心的指引做出的決定。當初我爲了拯救你幾乎崩潰的精神選擇拋棄家庭,那是順從我的本心;後來我選擇拋下你和孩子照顧謝雲裳,也是順從我的本心。我不是神,只是一個憑良心做出各種選擇的凡人。我知道也許我犯了很多錯,傷害了很多人,但我都不後悔,因爲我盡了我最大的努力想讓我愛的人都幸福,其他的我也就無能爲力了。”
林沁把頭伏在他的胸膛,感受他此時平穩跳動着的心臟堅實的力量。這個神一樣的男人經歷了怎樣煉獄一般的折磨啊,卻還在這裡反省自己的過錯,從內心深處對他傷害過的人感到愧疚。他從來都只介懷他做過的錯事,卻從來不去關注他所付出的愛和犧牲。她擡起頭靜靜地凝望着他的眼睛,想從他純真的眼神中再確認那一份神一樣高貴的坦誠。辛木也靜靜地望着她,露出一絲淡淡的從容不迫的笑意。
“辛木,你就是我永遠的神,我永遠都要追隨你,保護你。你不能太苛責自己,你要學着接受別人的膜拜。讓我永遠跪倒在你的腳下膜拜你好嗎?”
辛木伸手撫摸她的臉頰,湊近自己的嘴脣在上面輕輕親了一下。“傻丫頭,世界上哪有什麼神,我永遠都是會傷害你的人。只是我相信,你永遠都會原諒我,就像我永遠會原諒自己一樣。”
林沁把頭深深埋進他的懷裡,使勁點了點頭。她忽然仰起臉,調皮地對他眨眨眼睛,心血來潮地想捉弄他一下。她猛然坐起身,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悠然問出一句話。這句話是她以前絕對不敢觸及的話題,今天卻藉着梅香芸公開的這個秘密想乘勝追擊,徹底與辛木變成世俗夫妻,無話不談。“辛木,你以前跟我在精神戀愛階段時,有沒有……”
因爲要說下去的話確實難以啓齒,林沁的臉還是不由自主紅了,話也說不得不那麼順暢,甚至有些結巴。她看到辛木的臉色一下了也變得難堪起來,似乎意識到她要說的事情,低下頭恨不得立刻鑽到地縫裡躲避她。她的情緒突然被辛木滑稽的表情弄得急驟高漲,一不作二不休地悠悠接着往下說:“有沒有想象着跟我身體接觸?”
辛木一把將她扣進自己懷裡,面紅耳赤地壓低聲音說:“瞎說什麼呢?小心上趙姐聽見。你要是再這麼放肆,我晚上可饒不了你!”
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林沁身上,好像這樣就能把她瘋狂的想法壓住,把她的嘴封上,讓她不要再繼續戲弄他,讓他狼狽不堪。林沁卻從他這個本能的慌亂舉動裡洞悉了一切,她假裝投降,舉起雙手求饒:“辛木,饒了我吧,你輕點兒,人家肚子上的傷口還沒全好呢,你別再把它扯開了。我不瞎說了還不行嗎?你起來,我們不鬧了,好不好!”
辛木喘着粗氣直起身,下意識地順手摸了摸她的肚子,關切地問:“我弄疼你了嗎?對不起,對不起,誰讓你瞎胡鬧的。”
林沁在他的下巴上勾了一下,滿臉愛憐地看着他說:“我逗你玩呢,傷口早就好了,現在做什麼動作都沒有問題。我就是想嚇唬嚇唬你。辛木,這種感覺真好,我們兩個越來越像一對正常夫妻了,無話不說,無事不談,以後可以適當說點兒過分的玩笑話了,心裡不用再裝着那麼多顧慮了。我們甚至可以再放肆一點兒,把以前不敢問的秘密都問出來,再跟當初自己的想象對照,看有多少猜測是對的。這樣我們就能看出來人和人之間的心靈交流到底有多高的準確率,你覺得怎麼樣?”
辛木正了正臉色,一臉嚴肅地說:“我看那樣不好,有些秘密就讓它永遠都是秘密,我可不想再跟你掏心掏肺地揭我過去的傷疤痛楚。我知道自己很幼稚愚蠢,在愛的方式上像個不懂事的少年。但那卻正是我自己很得意的地方,一輩子都不告訴你。我還想在心底保留一塊聖地呢,專門盛放我隱秘的快樂。這個**時也真是,把我出賣得體無完膚,等哪天我有空,真的要找他算算賬。”
這回輪到林沁緊張了,她趕緊坐起來摟住辛木的胳膊央求他:“別,你可千萬別去找**時,他讓我發誓不能告訴你的,你別又把我出賣了。我以後再也不提這些事兒了好不好,絕對聽你的話,隻字不提。”
辛木滿意地點了點頭,臉上露出天真的笑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渾身的重量好像減輕了很多,向沙發後背鬆弛地倒下去。
生活的車輪彷彿就是要在痛苦和快樂之間不斷切換的,總會在生活中的幸福列車疾馳而過,速度快得像要快翻車時來個急轉彎,頃刻駛入痛苦的軌道,以此平衡幸福的過度滿溢。快到元旦的時候辛木得了肺炎,幾乎是在與小木得肺炎的過程中同時發生的。
依林沁的看法,辛木完全是因爲憂鬱而病的。老來得子的辛木,雖然表面上看對小木並不溺愛,但一旦看到小木生病,連續幾天高燒三十九度多不退,他本能的對兒子連着身體和心臟、視他如命的寵愛就徹底暴露出來。他茶不思飯不想,晚上一下班就跑去醫院,整夜陪護兒子幾乎不睡覺。這樣熬了兩天後他就病倒了,進了發熱門診,被確診爲肺炎。對於林沁而言,接下來的半個月是她今生最黯淡的半個月,白天趁趙姐在醫院陪護小木的空檔,她去醫院陪辛木輸液,輸完液把他接回家,給他做飯、伺候他吃飯,晚上再趕往醫院陪護小木,換回趙姐回家照顧辛木。
她感覺自己也遊走在瀕臨身體和精神崩潰的邊緣,但作爲家裡唯一剩下來的支柱,她知道自己的重要性,拼命維持着最後一絲精力和體力,每天都在心裡默默祈盼這段黑暗的日子快點兒過去,讓她呼吸一口留有未來希望的空氣。她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就像以前他們經歷過的那些挫折一樣。但經歷挫折的過程卻是艱辛無比的,讓她身處其中時根本看不到一點兒來自未來的光亮。
上午陪辛木輸完液從醫院回來,林沁把車停到小區的停車場。停車場安安靜靜,周圍光禿禿的樹木,天邊慘淡的夕陽,一起組成一個冬日裡蒼茫淒涼的世界,放眼望去沒有一絲生命的氣息,讓林沁的心平添了幾分寂寞和悽楚。她刻意提起精神從車裡走出來,繞到辛木坐的副駕駛位置打開車門。穿着厚厚的深藍色羽絨服的辛木面色蒼白憔悴,一路上都一直閉着眼睛,有氣無力地仰靠在座椅上。高燒中的辛木讓林沁的心都快碎了,她知道他是個多麼堅強而善於忍耐的人,如果他已經露出沒精打采軟弱無力的神態,那一定是他已經難受到極點,憑藉他的堅強已經無法裝出讓她欣慰的狀態了。林沁先幫他把安全帶解開,兩隻胳膊伸到他的腋下,從他的身後環繞他的身體,用力將他連抱帶拽地拖下了車。
辛木始終沒能睜開眼睛,任她隨意擺佈,軟塌塌地依偎在她身上,把身體的重量都壓向她。雖然有些不適應辛木這種從未有過的對於她的依賴,但她的心裡卻是暖暖的。被辛木依靠的感覺讓她渾身充滿力量,她像被施了魔法一樣,她使盡渾身力氣支撐起辛木的身體,艱難地往家裡走去。她一直低着頭光顧着發力,完全沒有注意到就在她的車不遠處,有一輛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紅色越野車一直在靜靜地等待。
辛芷晴望着不遠處林沁攙扶着辛木艱難行走的身影,低下頭陷入了沉思。寒冷的北風吹動她及膝的淺灰色羊絨風衣,撩動她的披肩長髮,她本來就纖細的身軀因爲寒冷和害怕瑟瑟發抖。憔悴衰弱的父親讓她害怕,好像她此刻不立即追趕他的腳步去攙扶他,就會永遠失去他一樣。但他的身旁有那個女人在攙扶他,他還需要她這個女兒嗎?他們看上去那麼恩愛,愛得死去活來。那個女人彷彿可以奉上自己的生命去拯救她的父親,這樣的愛情還需要她的介入嗎?而且她的父親如今又有了一個生命的延續,她已經不再是他唯一的孩子,他還有興趣在已經無力睜開眼睛的疲憊和虛弱中看上她一眼嗎?
她所有思路的梳理似乎都指向一個方向----她應該立刻回到車裡,調轉車頭回到真正需要她的媽媽身邊,而不是在這裡充當濃烈得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中多餘的角色。就在這時辛木的身體突然晃了晃,好像一陣暈厥襲來,令他不堪重負無法支撐了一樣,身體癱軟地往林沁的身上傾斜。林沁被他猝不及防的動作弄得出了一身冷汗,叉開雙腿死死抱着他,生怕一鬆手辛木就會滑落到地上。就在她拼盡全身力氣苦苦支撐快要達到極限的時候,一雙纖細的雙手及時摟住了辛木的腰。
兩個女人面面相覷,都在用自己的生命保護支撐着中間那個爲她們所摯愛的男人。那一刻她們之間沒有隔閡,沒有誤會,也沒有傷害,更沒有仇恨,有的只是對這個男人像宇宙一樣無邊無際毫無保留的愛。只要他能屹立不倒,只要他能順利康復,恢復成她們心目中帥氣健康的模樣,就是拿整個世界交換她們也願意,更何況是要用她們都付得起的原諒和包容。也許是同時想到了這裡,林沁和芷晴相視一笑,提起精神挺直腰桿,不約而同將辛木摟得更緊,邁開步伐向家裡走去。
辛木微微睜開雙眼,欣慰地輪流看了她們一眼,身體好像因爲又多了一份支撐而肆無忌憚地更加軟弱,腦袋乾脆直接搭到林沁的肩膀上。芷晴見狀會心一笑,衝林沁點點頭,摟着辛木的手更加用力,像是要和林沁一起將她的父親抱起來一樣。她心裡涌過一股暖流,從來沒有想象過與她曾經痛恨的女人一起照顧她的父親會如此幸福。人和人之間的恨也許就產生在一剎那之間,那是因爲對於自我過分的愛和對於他人的誤會和不解;人和人之間的愛也可以在一剎那之間產生,那是因爲捨棄自我意志後多出的一分對他人的理解和包容。芷晴這一刻感覺自己在昇華,她第一次覺得愛比恨更讓她快樂,而她自己則因爲突然學會的包容和理解,淡定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