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只離開家一個星期,林沁進房間後還是覺得非常親切。她打量着客廳的傢俱,發現讓她最敏感的容易落灰的地方意外地都很乾淨,茶几上還擺着一瓶鮮花。她俯身動作誇張地聞了聞那束花,從眼角餘光看到辛木低下頭羞澀地笑了。她的嘴角上揚,心裡一陣波動,像初次拉他的手一樣的感覺。他默默把行李放到茶几上,打開行李開始收拾裡面的東西,把東西一個個歸位。他並不熟練的動作把林沁逗笑了。行李包裡的日用品凌亂得令辛木暈頭轉向,經常因爲想不清哪樣東西應該放到哪兒而愣神,但沒有她的提醒最終也能找到不同物品歸放的位置。看到他越來越熟練地伺候她的模樣,她心裡暗喜。她的辛木爲她改變了太多,在沒有她的日子裡他已經開始練習做家務了。
有潔癖的林沁還是不放心辛木收拾的屋子,自然而然動起手,全面打掃房間。辛木看她進進出出、忙裡忙外,也沒有提出異議,只是無奈地搖搖頭,從書架上拿起一本書在沙發上坐下來。夕陽從客廳西邊的陽臺上照進來,落到辛木身上,逼迫他轉過身,把書的位置調整到陽光照不到的陰影裡,自己擡起頭看了一眼血紅的夕陽。陽光勾勒出他平和溫暖的側顏,他凝視前方的眼眸裡有夕陽反射回的光影,閃動着來自過去的浪漫回憶和去向未來的殷切憧憬。
林沁把家裡各個角落都清掃一遍,最後站在客廳正中央,像個威風的將軍審視她精心**的士兵。她看暫時找不到任何死角,這纔去書房取回一本書,坐到辛木的身邊。強烈的陽光斜射在她的臉上,她也像辛木一樣立刻調整方向,把臉埋進辛木懷裡。
辛木立刻放下書,低下頭撫摸她散落在他懷裡的頭髮,語氣柔軟得像個母親:“不休息一下?剛做完手術,費眼睛好嗎?”
“沒事兒,我在醫院就開始看了,實在是太無聊了,在病房裡呆着。”林沁的臉貼在他的胸口,聲音悶出了迴音。
見辛木沒有出聲,她爬起來,擡起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咋了?有什麼問題嗎,辛木?”
“沒什麼,就是一個星期沒見你坐在這裡了,懷裡沒個東西好不踏實。”
“我纔不是‘東西’呢!”林沁故意把聲音提得很高,掩飾自己聲音裡的顫抖。她伸手摸了摸辛木的臉蛋,內心酸楚,臉上卻依然掛着燦爛的笑容。“沒有我不行吧!我也一樣,每天晚上你從醫院走後,我心裡都空落落的。都怪我心血來潮,沒事兒要什麼孩子啊?”
“後悔了吧!我說過的話都有道理,你還是應該多聽聽我的建議。‘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嗎!”
林沁用胳膊肘碰他的胸,佯作不滿的語氣:“我纔不後悔呢!人家‘石女’都那麼勇敢,手術那麼疼都做,我這個真不算什麼。”
“你也別報太大希望,咱倆年紀都大了,比不得人家年輕人,失敗的話你千萬別難過。”
“我知道。辛木,我這次住院真挺受教育的。原來我以爲咱倆就夠瘋狂的了,可那幾個病友更厲害,簡直是爲了愛情連命都可以不要啊。那個高危孕婦,四十五歲了,高血壓,醫生不建議她要孩子,但她偏堅持,結果還懷了一對雙胞胎。就在我剛住院那天早產了,聽說大出血,醫生搶救了一個上午,總算把命保住了,但其中一個孩子可能夠嗆。她真是太偉大了,我自愧不如。”林沁滿臉通紅,沉浸在強烈的集崇拜和悲憫於一體的情緒之中。
辛木攬住她的肩膀,表情忽然變得冷峻嚴肅。“你不能那麼拼命,沒必要。孩子就像其他機會一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能強求。咱們試過就行了,這次如果失敗,我們就放棄,好吧?”
林沁點點頭:“我知道,沒有孩子咱們就按沒有孩子的方式過,咱倆到處旅行,走遍天下,也挺瀟灑的。”
“對,本來就是這樣,我們本來就應該很滿足了。人不能要得太多,哪能什麼好事都讓我們碰上呢!得學會知足。”
辛木的心跳平緩中帶着焦慮,林沁透過他的衣衫都能感受到他的不安。幸福是沒有終點的,人們即使把它緊緊抓在手裡也會像握住空氣一樣不知足,平淡時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也容易把它看得如空氣一樣平凡。辛木比她更加懂得珍惜平淡的幸福,以他更加豐富的閱歷和經歷過的更多磨難。她知道自己貪心,但年輕的她還不懂得貪婪究竟意味着怎樣的考驗。未來將用事實填補她和辛木之間歲月的空隙,將逼迫她同他一樣堅韌成熟。
第二天一大早,林沁沒有聽從辛木讓她再好好休息一天的勸告,在一星期病假結束後準時上班。她並沒有告訴辦公室她得的是什麼“病”,不想給自己過多壓力。不告訴同事們實情,就意味着她還有後路,萬一手術不成功,沒有懷上孩子,她也不用被同事在背地裡說三道四,省去很多麻煩。從小到大她都是一個保守的人,從來都不會在一件事情成功之前大肆宣傳。她喜歡低調的驚喜,喜歡用事實說話。當然更多的考慮還是因爲她不想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成爲衆目睽睽的焦點。她喜歡隱士一般的生活,喜歡與辛木過桃源般的飄逸生活,所有快樂和痛苦都只屬於他們倆,不必爲人羨慕,更不必爲人恥笑。
她走進辦公室,**時如往常大部分時間一樣,已經開始在他裡間的屋子裡忙碌。聽到外面有動靜,**時破例從屋子裡走出來,與林沁打招呼。“回來上班了!身體怎麼樣啊?”
一身藍色西裝緊繃繃地卡在他身上,腰桿挺得筆直,走起路來動作僵硬而不太協調,林沁總感覺他像個機器人。這個“機器人”今天竟然懂得出來問候她,這讓她心頭一熱。
“挺好的,謝謝韓工關心啊!”林沁靦腆地笑了。見“機器人”又彈回他的辦公室,她把手裡的包往辦公桌上一放,走到牆角拿起門後的掃帚,準備打掃屋子。
她把辦公室裡外上下幾乎都打掃一遍,把裡間**時那個屋的地面和窗戶也都清掃了,頓時覺得辦公室亮堂整潔多了。**時不時從他的圖紙上擡起頭瞟一眼忙得滿頭大汗的林沁,雖然嘴上沒說什麼,但他緩和的面容告訴她,他對她迴歸後如此勤勞很滿意,更滿足於她這個平時看不出有多重要,一旦離開幾日就能顯出重要性夥伴的依賴。林沁左看右看,終於沒再找出兩個屋子裡有什麼地方讓她不滿,才放回清掃工具,坐到辦公桌前。
整個上午她都在處理休病假期間欠下的工作債。等到她把該處理的緊急事情都忙完,一擡頭看牆上的鐘,指針已經指到十二點。她趕緊收拾好辦公桌,帶上手機和飯卡,站起來準備去食堂吃飯。就在這時手機響起來,林沁打開一看,是常悅茵的號碼。她趕忙接通電話:“怎麼樣,小常,想我了?”
“你生病了一個星期都不告訴我,還好意思說!中午聚一下吧,咱們別去食堂了,去單位旁邊的那家咖啡屋簡單吃點怎麼樣?上次出差回來後還一直沒見過面呢,咱們好好聊聊?”常悅茵用命令而並不是商量的語氣對她說。
一個多星期來一直處於高壓狀態的林沁聽了常悅茵的話竟然眼角一酸,她忽然覺得自己非常委屈。這種委屈的感情只有在至親的關切面前纔會顯現,於是林沁剎那間明白,這次去延吉出差與常悅茵的短暫相處已經讓她們快速建立起友誼,而這種友情甚至在某一時刻超過了她與辛木的愛情,讓她們越過疏離和陌生,直接抵達她和辛木謹小慎微的愛情輕易不肯達到的“親情”。她怕以前從來沒有在她的生活中出現的這種珍稀感情瞬間消逝,對着手機迫不及待地回答:“好!我現在就往那兒趕,咖啡廳見!”
“一會兒見!”
林沁走出辦公室所在的五層辦公樓,來到研究院的大院裡。她們這個研究院規模很大,面積橫跨幾個街區,在當地街道屬於一個獨立的街道辦事處管,可見這裡的常住人口已經達到相當數量。院子裡的基礎設施堪比一個小縣城,道路規劃整齊,阡陌縱橫,四通八達,路旁的國槐、法國梧桐和銀杏勾勒出深遠寬闊的馬路的輪廓,不時可見寥落的行人穿梭其間,神態悠然、愜意自在。幾座有年代感的辦公大樓巍然矗立,樓與樓之間分佈着形態各異、大小不一的花園,一排排黃楊勾勒出花園的邊界,裡面種類繁多的四季花卉和灌木錯時開放、凋落,總能保證每個季節都有花供行人欣賞;零落分散的長椅安靜地臥在花叢之間,等待偶爾駐足的行人。此時正是深秋,大部分樹葉已經變黃,微風拂過葉片飄落,紛紛擾擾,與地上已經等待多時的厚厚一層落葉會合。
林沁故意把腳踩在鬆軟的落葉上,心情同眼前的秋日美景一樣安靜而沉穩。她的性格里天生有一種安靜美,或者確切地說有一種以安靜爲美的特質。比如此刻,雖然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孕育一個小生命,但是剛剛做過手術這件事情本身,就讓她已經沉浸在自己私密的境界裡----別人都不知道,只有她和辛木知道的境界裡。這讓她既滿心惆悵,又雀躍欣喜。但剛纔常悅茵的電話讓她的惆悵猛然生長,超過欣喜的部分,她忽然想打破自己的這種私密幸福感,告訴常悅茵她的秘密計劃。她要告訴常悅茵她剛做過的手術,她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和很多的委屈。她想問問她的朋友,自己的決定到底對不對,她有沒有一個從第三方角度客觀判斷的可靠未來。她需要真誠的友誼分享她的野心,她獨自不可理喻、雄心勃勃的計劃。她堅信這份懵懂稚嫩的友誼值得信任,她的朋友會爲她保守這個秘密。
林沁到咖啡廳的時候,常悅茵已經點好咖啡,悠然地在座位上等她,儼然這個咖啡店的主人一般。林沁一看她選的位置臉上露出會意的微笑,對自己關於這份新友情的判斷更加堅定了信心。常悅茵此時坐在自己心儀的僻靜角落裡,像一個古典美人,長髮飄逸、眉心微蹙,望向窗外凋落的秋景,彷彿一個更美的自己在鏡中等待自己。林沁慢慢悠悠走過去,腳步很輕,生怕打攪了常悅茵獨處的意境。走到近前後,她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滿意之情,還沒坐下來就對常悅茵說:“真會選地方,知道我喜歡這個位置!”
常悅茵“咯咯”笑出聲,打碎剛纔林沁幻覺中美人的矜持和嬌羞,如夢初醒般望着她,語氣卻比林沁更加熱切:“快坐下,讓我看看你這一個星期少了什麼沒有?”
林沁伸手摸了一把她的長頭髮,用手輕輕頂了一下她的腦門:“什麼都沒少,還多了,多一個人開始想我了!”說罷調皮地對常悅茵擠了一下眼睛,吐了吐舌頭。
“你太不夠意思了,病了也不告訴我,還是沒把我當朋友啊!”常悅茵誇張地嘆了一口氣。
林沁在她對面坐下來,收斂了剛纔的戲謔神情,好像要發佈重大新聞一樣一臉正經地看着她。“我有大事要說!”
常悅茵笑了,神情裡卻多了一層只有林沁能察覺出的憂慮。她定了定神,故意做出調侃的語氣:“別搞得這麼嚴肅,別嚇唬我,別告訴我你得了什麼了不得的病吧!”雖然面帶笑容,但林沁能感覺到她經過壓抑的一絲不安。林沁的心裡忽然像被裝進一顆定心丸,來之前所有對這份友誼的想象和猜測都得到印證,溫暖把她的心脹得鼓鼓的,像個快要飛起來的氣球。眼前這位顛覆她“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交友原則的朋友,開啓了她人生中除辛木以外的另一個希望----對於友情的希望。
“我做了個試管嬰兒手術,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你可要幫我保密啊!”她單刀直入,毫無遮掩。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是在背叛辛木,因爲在他面前她從來都沒有過這種揭開自己傷疤的直爽和豪氣。
不出林沁所料,常悅茵聽了她這句話後半天沒有反應過來,神情呆滯,一反平日的機靈和聰穎,臉上還僵硬地掛着剛纔硬裝出來的笑容,嘴巴卻一直不肯打開來做出任何迴應。
“怎麼了,嚇着了!”林沁知道,常悅茵的反應一半是因爲她公佈的這個秘密的驚人程度,一半是因爲她竟然如此信任自己、毫不猶豫地向她宣佈這個秘密的勇氣。
“你和你愛人可都不小了啊,你們做好準備了嗎,身體吃得消嗎?”林心沒有看錯,常悅茵有比她的年齡更爲豐富的閱歷。她的沉穩告訴林沁,在某些方面她比自己更加成熟,而那種成熟應該歸於她所承受過的與年齡不相稱的磨難。此時的常悅茵更像是個比她大的成年人,而自己則是一個任性妄爲的孩童。
“我想好了,我都快三十四歲了,再不要孩子就沒機會了。但這次也不一定能成功,如果不成功我也不再試了,我愛人說就試這一次。”
常悅茵好像並沒被她的話說服,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沒有再說話,愣在那裡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咖啡杯。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擡起頭看着林沁,語氣卻如林沁剛纔告訴她秘密時一樣堅決:“我前不久剛打掉一個孩子,意外懷孕,我和我老公都不想要。他說我們倆還年輕,自己還沒玩夠呢,不想馬上被孩子拴住。”常悅茵低下頭,繼續盯着咖啡杯看。
“可你也三十歲了啊,這樣會很損傷身體的,以後想要孩子時怎麼辦,你能保證還這麼順利嗎?你可真是不懂得珍惜啊,你不知道做一個試管嬰兒手術有多麻煩、多痛苦?真是太可惜了,放在我身上是求之不得的事,你卻這麼輕易就給放棄了,哎!”
林沁語氣的急切把常悅茵逗樂了,她一展愁眉,語氣戲謔地說:“咱倆要是能換換該多好!”
“還笑呢!都三十歲的人了,還這麼衝動,你以後還打不打算要孩子啊?”林沁這回是真急了,她以己度人,認爲女人遲早都要有想生孩子的渴望,非常擔心常悅茵在她老公慫恿下的一時衝動會造成終生遺憾。
“我們還是得要孩子的,但想往後拖一拖。”
“傻姑娘,你會後悔的!”林沁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氣。
“傻姑娘,你也會後悔的!”常悅茵模仿她的口氣。
她們倆都笑了,剎那間又都收斂了笑容。她們心裡明白,誰都沒有說錯,她們都將會爲自己不算明智但也絕不能算草率的決定後悔。但她們也都知道,即使明知道以後會後悔也仍會那樣選擇。不是因爲看不到未來的艱險而貿然做出選擇,而是因爲即使看到未來的結果也仍要嘗試夢想,放手一搏,哪怕最後頭破血流、萬劫不復。沒有夢想的未來也會有風險,但那種風險因爲缺少曾經嘗試和努力的勇氣,讓生命的色彩降低了幾分成色,讓夢想在還沒有被嘗試時就已經夭折。那樣的人生她們都不要,她們要選擇艱難和曲折,選擇用自己的意志與命運賭博,看她們最終能用勇氣換來幾分被命運垂青的幸運。
不去爭取的人生還沒出發就已經失敗,她們都不願做這樣的失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