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多鐘,林沁躺在病房的牀上瞪着眼睛看天花板胡思亂想,劉醫生推門走了進來,關上門後站到她的病牀前。“打完針你就可以出院了,我問了值班醫生,她說你的情況很穩定,應該問題不大。”
林沁趕緊坐起身,整理了一下亂糟糟的頭髮。她顧不得劉醫生是否有時間聽她閒談,急切地問她:“劉大夫,聽說後期生產的時候我們這種情況也很危險是吧?”她的臉上露出憂心忡忡的表情,早已失去一向的鎮定從容。
劉大夫面色寧靜,齊耳短髮顯得她精明幹練,精緻淡雅的妝容又讓她透出女性的嫵媚和柔和,她說出來的話既擲地有聲又溫宛動人。“我看你的情況還可以,不過也不能掉以輕心。記得七個月的時候一定要提前住院。到時候你聯繫我吧。”
林沁虔誠地看着她的臉不斷地點頭:“謝謝了,我一定記着。”
“最好身邊有個能照顧你的人,萬一有什麼急事你一個人挺着個大肚子太危險了。”劉醫生微微蹙起眉頭,目光避開了她的視線。
林沁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微微抖動,輕聲咕噥一句:“我現在情況有些特殊,只能靠自己。單位有個好朋友,萬一不行我就讓她幫忙。”
劉大夫坐到她的牀邊上,緊挨着她,把手放到她的手上,情緒稍微有些激動,但明顯又在極力剋制情緒:“我能明白你的感受,不管什麼關鍵時候人都得靠自己,女人要克服的困難就更大。有什麼情況你也可以找我,畢竟我在醫院工作,千萬別不好意思。”人和人之間有些共同的感受是不用訴諸語言的,往往一個眼神,無聲的行動和話語,就已經把相通的心意展現得淋漓盡致,使本來不相干的兩個人變成遙遠而真實的知己。劉大夫雖然話不多,林沁跟她相處的短暫時間裡話同樣少,但這並不妨礙她們在心裡對彼此的瞭解和欣賞。靜默無聲之中她們已經結爲同盟和朋友,在心底默默相互支持。
林沁用手擦了擦眼角的淚水,用力握了握劉大夫的手:“好的。我現在這種情況沒有資格不好意思。我會經常麻煩你的。”
劉大夫滿意地點點頭,站起身跟她做了個揮手的動作,轉身走出病房。快推門出去的時候她又轉過身,嫣然一笑,神色莊重地衝她微微頷首。那一瞬間她的微笑在林沁心中盪漾出一圈細細的波紋,掠過她心中的湖面,抹去她淡淡的憂傷。
劉大夫走後,林沁旁邊牀上新住進來的病友用羨慕的眼神打量她,對她說:“醫院裡有個認識的醫生真好,你真幸運!”
林沁沒有回答她,全身像散了架似的一下子滑下去,躺倒在牀上,用被子把自己的頭矇住。她用力捂住嘴壓抑哭泣的衝動,但身體卻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她哪裡有什麼認識的醫生啊!她身邊都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的朋友,沒有愛人,沒有親人,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她開始反省自己的處事方式,像她這種脫離社會主流的人際相處方式,平安健康活蹦亂跳的時候不覺得有什麼劣勢,可一旦身體垮掉,自己不能行動自理的時候就發現了它的弊端。生活在這個社會上人和人之間是緊密相關的,是必須要締結家庭關係的,也必須依賴親密的家庭關係所提供的相互照料。以前的她過於自我,選擇的全是單打獨鬥的道路,精神上的孤獨她能承受,但身體上的不堪重負卻是她從來都沒體驗過的。
她思索着自己今後這幾個月的生活該如何度過,閉着眼睛快速在腦子裡分析各種方案。請媽媽過來是不行的,她本來對她的婚姻就不看好,也沒有見過辛木。她也不想讓辛木見她,不想讓辛木面對任何傷害,不想讓他受一丁點兒的委屈。媽媽這邊她不想指望了,不去招惹她也省掉不少麻煩,主要是辛木要和她見面的麻煩。她既然選擇了辛木,肯定就要失去媽媽,人生中總要有得有失,到了一定的緊要關頭,就是血緣關係也無法相互依靠,也會被捨棄,也只能各走各的路。
現在看來唯一的辦法是找個可靠的鐘點工,雖然現在市場上鐘點工的價錢很高,但在這種非常時刻也只能豁出去了。林沁已經顧不上再傷心,隨着思考的深入對未來的路已經有了些許思路和眉目。她開始興奮起來,掀開被子露出腦袋。現在是輸液時間,護士們忙碌完一陣兒後都已經離開,病房裡靜悄悄的。林沁的藥已經全部輸完,就等着辦理出院手續。她坐起來,穿上鞋下了牀,走到窗戶前往下面看。醫院的院子裡仍然是一片忙碌的景象,行走着各式各樣的病人和他們的家屬。“每個人都在爲生存奔忙!不只我一個人,也許我並不是最孤獨的那一個。”她在心裡自言自語道。
她不過是這些平凡的每天都在爲生存忙碌的芸芸衆生中的一個,幸運的是她現在要成爲媽媽,她將要承擔更多的責任,不僅爲自己,還要爲她的孩子而生存忙碌。她現在一個人身上承擔的是三個人的生存責任,她不能脆弱,她必須堅強,撐起他們三個人的世界。從這個醫院裡出去後,她將是一個全新的人,一個孩子的母親,一個男人的女人,一個女人自己世界的主宰。
辛木重新開始了他與林沁的精神愛戀生活,只是在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中又注入一種新鮮力量。辛木一開始說不清楚那是一種什麼力量,經過短暫思考過後立刻明白,那是因爲有了他們的孩子而帶來的希望。以前十年的精神愛戀中他們沒有方向,只憑借自己本能的感覺進行選擇和取捨,掙扎惦念,不放棄原來固定的生活,也不鬆開握緊彼此的雙手,冥冥中放任自己隨命運擺佈,聽從命運的指令隨波逐流。但這一次的精神愛戀卻是有一個既定的終點----他們的孩子出生的時刻。辛木和林沁都在心裡不約而同地樹立起一個目標,熬過這十個月,等他們的孩子一出生,他們就能理所應當地團聚。到那時他們已經爲自己的錯誤受夠了苦、贖完了罪,可以理直氣壯地在被他們傷害過的人那裡討得一紙赦免令,讓他們在孩子出生這樣陣痛而**的場合能夠相聚。應該沒有人冷酷到在一個女人分娩這種受刑的場合,忍心讓她的丈夫對她撒手不管、視而不見吧!
辛木靠着這個他自己設定的邏輯充滿希望地繼續幫助謝雲裳康復。人是一種適應性極強的動物,再苦再難的生活環境一旦習慣也就變得麻木,甚至爲了避免痛苦會主動忘記以前的幸福,而與更加痛苦的生存環境做比較,來獲得一種輕易廉價的滿足感,應對不得不面對的眼下生活。辛木就是這樣慢慢改變自己的,他儘量不去想這半年中與林沁共度生活中的幸福,而是把記憶轉到他年輕時插隊的情景和場合,用那時生活環境的艱苦、精神生活的枯燥和單調來襯托眼下的境地。在比較中他慢慢釋然,漸漸能平靜地面對每天幾乎一模一樣毫無變化的生活。
他像個機器一樣每天重複着一樣的流程:一大早起來就給謝雲裳做早餐,幫她穿衣服、上廁所、洗漱,吃早餐;晚上回來給她做晚餐,吃完晚飯後用輪椅推着她出去散步,散步回來後做固定的康復運動;晚上睡覺前幫她洗澡,給她換衣服、洗衣服,再把她抱到牀上給她做按摩;半夜在他困得根本無法睜開眼睛時,也要掙扎着爬起來,取來尿盆,再從牀上把她抱下來給她接尿。對於日復一日這種麻木的動作,他已經熟能生巧,像機器一樣精準地操作着謝雲裳的身體,把她像個孩子一樣玩弄於股掌之中,流程竟然也越來越順暢,好像他身體的一部分似的做起來流暢自如。
他知道這是自己必須償還的罪孽,他無條件地服從命運的懲罰,無論受多少苦也無怨無悔。更何況他現在心裡還有了希望,他甚至不謙虛地承認,可能正是自己眼下受的這些罪才換來了他和林沁的希望----擁有了他們自己的孩子。如果真的是這樣,他願意承受更多痛苦,再進一步換取林沁和孩子的健康,換取他們更多的幸福和幸運。這麼一想後他忽然把照顧謝雲裳的活兒當作神聖的償還,有了更爲虔誠的動力和更加持久的耐力。有時他偶爾思念林沁的時候,竟然會莫名其妙地對謝雲裳更爲細心,更爲溫柔,好像只要他足夠虔誠,謝雲裳就會很快痊癒,他的付出和努力就能得到回報,不僅他能更早地回到林沁身邊,還能給他們的未來積下更多福報一樣。人在苦難中容易信命,即使像辛木這種嚴格的無神論者,在面臨生死悲歡時也會偷偷向上蒼祈禱,祈求神明對他不能解釋也無法預測的命運網開一面。
晚上辛木照顧謝雲裳吃晚飯。他把菜和飯放在一個小托盤裡,準備往謝雲裳的牀邊走。這時他聽到躺在牀上的謝雲裳慢悠悠地說了一句:“辛木,我在牀上快躺一個月了,吃喝拉撒幾乎都在牀上。我想從今天開始,除了康復活動以外,其他事情也試試到牀下做。要不晚飯我去餐桌吃吧,你推我過去。”
辛木的臉上浮現出一絲驚喜,經過一個月煉獄般的生活,在他幾近絕望時,好像終於看到上帝爲他投下一絲模糊的光,鼓勵他繼續努力,不要放棄希望。他用感激的語氣急切地說:“不用推你下來,我把你抱到餐桌旁。”
說罷他飛一般衝到她的牀頭,想都沒想就俯下身一手摟住她的脖子,另一隻手抱住她的膝蓋,渾身一使勁兒把她抱起來,邁開步子欣喜若狂地往餐桌走。謝雲裳的臉一下子紅了,浮現出少女般嬌羞的桃色,語氣嬌媚地說:“慢點兒,別閃着你的腰,你的腰一直不好。”
辛木本來像護工一樣只是心無旁騖地在履行自己的義務,一聽到她的口氣,再看到她嬌羞的面容,心裡倒吸了一口冷氣。剎那間他的腦海裡浮現出林沁幽怨的眼神,心裡像被針紮了一樣疼痛。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背叛了林沁,因爲要贖清他們的愛情犯下的罪過而背叛了他們的愛情。一種無名的挫敗感和茫然無措的失落感攫取住他,一時被是非得失困惑得失魂落魄的辛木險些失去意志,差一點兒把被他養得已經重了太多的謝雲裳從自己懷裡摔下去。殘存的最後一絲理智和這一個月以來已經融進他血液裡的使命感和責任感挽救了他,他死死抱住謝雲裳的身體把她深深貼近胸膛。他聽到謝雲裳慌亂的心跳在撞擊自己的胸膛,他不敢再多想,逼迫自己像個機器一樣快速把她安置到椅子上,擡起手抹了抹額頭上滲出的冰冷汗珠。
謝雲裳坐在椅子上像個威風的女王,胖得已經幾乎撐開了所有皺紋的臉上泛出晶瑩剔透的光澤,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裡透出只有少女纔有的羞澀和慌亂的神色,看得辛木越來越心慌,不得不趕緊低下了頭。他不得不承認,一個多月以來他對她的感情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此時她不只是他的前妻,更是他的孩子,是他一手辛辛苦苦重新孕育的生命,他對這個生命越來越依戀,她的笑會讓他安心,她的一點點進步都會讓他欣喜若狂,爲了她偶爾展露的快樂,他寧願奉上十倍的艱辛,只要她肯慷慨地朝他笑一笑。她現在的容顏如此美麗動人,而這種美麗絕不只是她與生俱來的天姿,更是他重新創造的偉大傑作,他爲她的美麗而自豪驚喜,驕傲振奮。他情不自禁地蹲到她身前,仰起頭虔誠地看着她的臉:“雲裳,你的臉色越來越好看了,我真爲你高興!”
謝雲裳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輕聲說了一句:“都是你照顧得好!”然後又帶着意猶未盡,一副嚮往的神情望着他說:“辛木,我有時真不知道自己這一病是幸還是不幸。不幸的是我腿腳不靈便了,但幸運的是我終於得到了我盼望了二十多年你對我的好。我知足了,不再埋怨了!”
聽到這裡辛木再也笑不出來,他臉上的表情僵硬了片刻,但因爲怕謝雲裳又多疑焦慮,趕緊逼迫自己恢復了平靜。他沒有附和她,而是站起身開始伺候她吃飯。他把她的身體調整到合適的位置,又往餐桌附近挪了挪她的椅子,保證她能自己舒適地拿着碗吃飯。謝雲裳卻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不明白他爲什麼要讓自己坐得離餐桌這麼近。她略微思考一下,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後,她將活動自如的左手放在桌子上不動,哆哆嗦嗦地舉起行動不便的右手,眼神平靜地看着辛木說:“我要你餵我,我的手還沒完全恢復,怕灑一桌子飯粒。”
辛木明白她的意思,從托盤裡端起碗,坐到她身邊的椅子上,開始一口一口喂她。謝雲裳滿意地望着辛木,大口大口爽快地吞嚥着他送進嘴裡的飯菜,像個孩子一樣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辛木的心裡百感交集。他知道謝雲裳本是個自尊心極強的女人,不然也不會在他沒有提出任何請求,只是因爲知道他的心早已不屬於她,可以爲林沁而死的情況下就放他去找林沁。但是突如其來的疾病已經把她變成另一個人,一個有一半的智商和情感已經趨近於孩子的人,而這一半的孩子心裡滿滿裝着的都是她曾經在他們二十多年的夫妻生活中未了的心願。如今她那一半屬於孩子的情感卻讓辛木無法拒絕和抗拒,一是不想加重她的病情,讓他這一個多月來的心血付之東流,二是確實也無法抗拒,因爲那已經不是出自正常的她理智的表現,而完全是一個近似精神不健全的人發出的必須執行的指令。而他唯一能說服自己全心全意按照她的心願做出愛護她的動作的理由,就是他做所有這些愛撫她的動作時心裡想的都是林沁而不是她,這樣他就可以既不忤逆謝雲裳,又能不辜負自己和林沁的心。有時爲了生存,人的身體和精神必須痛苦地分離。
這樣想通以後,辛木放下顧慮,全身心地伺候她。他不僅動作輕柔地喂她,還時刻爲她擦去嘴角滲出的口水,不時擦去她因爲還不習慣長期坐姿的虛弱身體冒出的虛汗。她的脆弱不堪讓他很心疼,剛一吃完飯他就趕緊摟住她,重新把她抱起來,三步兩步走到牀邊,把她輕輕放倒在牀上,細心地爲她蓋上被子。“先歇歇再出去散步吧。你今天第一次下地吃飯,一定累壞了,不能太透支體力了,你畢竟還很虛弱。”
謝雲裳舒服地伸了個懶腰,翻了個身把腿搭到被子外,臉背對着辛木說:“我今天不想出去了,我先歇歇,歇好後我想在浴缸裡泡個澡。出院以後我還沒好好泡過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