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工和護士又像推林沁進手術室一樣,將她推了出來。擔架車還是那輛擔架車,幾個人的動作和林沁的情形也與剛進來時幾乎一模一樣,但對於在外面等候了快兩個小時的辛木而言,卻是絕然不同的一種心情。擔架車上多了一個被包裹得像個小包袱一樣的小東西,意味着他和林沁已經暫時得到命運之神的恩賜,他們的愛情有了新的生命和希望,他們的生命創造了一次不簡單的輝煌。他仍像來時一樣守在林沁旁邊跟着擔架車走,護士微笑着對他說:“您知道了吧,是個兒子。”
辛木笑着點點頭,露出跟林沁一樣似乎早已經知道結果的瞭然。他其實並不在意孩子是男是女,他從來都沒有重男輕女的概念。芷晴剛生下來時他就很驕傲,從來沒有因爲她是個女孩而失落。但他不知道爲什麼也同林沁一樣,一直相信他們會有一個男孩。他心裡有一個近乎荒唐的想法,希望給芷晴一個與她不一樣性別的超齡弟弟,認爲那樣會比給她一個妹妹更容易讓她接受。再有就是林沁心裡的渴望讓他一直堅定這個信念,林沁希望生個小辛木,這樣她就多了一個辛木。而辛木也認爲,以他比她大十九歲的情況來推測,他一定比她先離開這個世界,那時候這個小辛木就會繼續陪着她。
辛木看了一眼那個小包袱,像個小肉球一樣根本看不出眉眼,頭髮溼漉漉的貼在小腦袋瓜上,大大的額頭有一絲林沁的影子,這讓他幻想着那裡面的智慧也一定同林沁一樣。他不知聽誰說過,孩子的智商很大一部分決定於母親的基因,那麼他們的兒子一定會像林沁一樣聰明絕頂。“小肉球”被放在林沁的腳底下,根本不像是一個剛生出來的孩子應該有的待遇,倒像是他母親隨身攜帶的一件衣服或物品。辛木一剎那特別崇拜林沁,覺得她就像他的造物主,竟然能用自己的身體創造一個生命。轉而一想,他覺得自己的感覺一點兒都沒錯,她就是他的造物主,重新構造他的世界和生命,不僅給他愛情讓他重新體驗這個世界,還給他孩子和家,讓他有生命的延續和希望。她就是他生命中真實的“神”,他要用一生的時間膜拜她、敬重她,照顧她、呵護她,讓她在他的敬畏和侍奉下越來越光彩奪目。想到這裡他禁不住俯下身湊近她的耳邊,理了理她凌亂的頭髮,望着她憔悴蒼白的臉頰動情地說:“林沁,你辛苦了!孩子很好!”
林沁輕輕搖了搖頭,眼睛裡閃着明晃晃的亮光,襯托得她蒼白的臉孔楚楚可憐。她聲音微弱但語調堅定:“不辛苦,我很高興!能和孩子健康地回到你身邊我真高興!”
辛木的眼睛溼潤了,他趕緊站直身體,手搭在擔架車的欄杆上幫助護工一起推車,大踏步向病房走去。到了病房,護士讓辛木先將嬰兒放進林沁牀邊的獨立小牀裡。辛木突然很不安,感覺他要抱起來的不是孩子,而是一件光滑而沒有抓手的昂貴工藝品,不知道要從何處下手。他小小的身軀顯然與辛木的大手不相匹配,辛木幾次改變兩隻手的姿勢想找一個確切的可以保證他安全的姿勢,不知所措地在他身體附近試來試去。護士終於看不過去了,大聲說一句:“您隨便抱起來就行,不會傷着他的。您得快點,我們還得把她放到牀上呢。”
辛木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一把將孩子抱起,抱起來後迅速將他抵到自己胸前,生怕他會掉到地上一樣。林沁看着他笨拙僵硬的動作笑了,想象不出他當年是怎麼抱芷晴的。也許時間已經過去太久了的原因吧,關於初做父親時的記憶他已經忘得幾乎一乾二淨。更何況這是他年過半百後得來的孩子,與他的感情已經超越簡單的孩子和父親的關係,還有一種類似隔輩親的溺愛。想到這裡林沁的眼睛又溼潤了,這個孩子確實已經超越了單純作爲孩子的意義,他身上肩負了太多的使命。他還是辛木留給她未來歲月的希望,他將承載部分他父親的責任,陪伴他母親終將孤獨的歲月。超越世俗的愛情需要同樣超越世俗的犧牲來補償,他從生下來起就註定要承擔起延續他父母親愛情的使命。
手術後的第一個夜晚極其難熬,痛苦程度遠遠超出林沁在手術檯上那一瞬生死之間的體驗。她雖然身上背一個止疼泵,但那個泵根本不起作用,整個夜晚她都疼得睡不着覺。劉醫生雖然沒有跟她說,但當她來問值班護士爲什麼她打的點滴要比同屋的病友多時,護士告訴她:“劉醫生在爲你實施剖腹產手術時,順便摘掉了一個雞蛋大小的**肌瘤。所以你手術留下的創傷面積比別人的大,爲了防止大出血,必須給你輸比別人多的催產藥,促進**收縮,加快創傷的癒合。”
一整夜她都在不斷輸液,辛木一直陪着她也沒有睡好。孩子倒是暫時不用他們管,定時定點會有護士來把他抱走,給他餵奶。但是一聽到孩子莫名其妙哭鬧時辛木就慌了,不知所措地掀開他的小被子查看情況。林沁疼得顧不上他們父子倆的情況,但聽到孩子一直在哭她也不能不管。她閉着眼睛有氣無力地對辛說:“辛木,他可能是拉屎了,你給他換塊尿布吧。”
辛木經她提醒如夢方醒,趕緊從行李帶裡翻出尿不溼。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孩子身上的尿布溼,慢慢從他的小屁股底下抽出來。辛木的手突然停住了,眼睛閃閃發亮。他拿着從孩子們屁股底下抽出來的尿布,遞到林沁的眼前給她看,用激動得略略發抖的聲音對她說:“林沁快看,孩子拉屎了,他的身體機能在運行,太神奇了!”
林沁不情願地慢慢睜開眼睛,看了一眼辛木手裡的尿布,微微點了點頭。“辛木,真好!他是個小生命,跟我們一樣的小生命,真是太神奇了!”
辛木小心翼翼爲孩子擦完屁股,給他換上新尿布。孩子終於不哭了,閉着眼睛安安靜靜地睡着了。辛木望着他的小臉蛋,長長舒了一口氣。他精疲力竭地坐到椅子上,兩隻手放到臉上不停揉搓,想借此緩解身體和精神上的疲憊。他又望向閉着眼睛微微扭曲面容的林沁,想象着此時她正在遭受的痛苦,心裡一陣揪痛。病房裡除了他們還有三對夫妻,都是像他們一樣,丈夫在旁邊陪護妻子和孩子。此時已經是後半夜了,那三位丈夫已經在病牀旁邊的沙發上睡着,有一位還打起了呼嚕。辛木卻無論如何也睡不着。
可能那三位都是年輕人,都是一沾枕頭就會睡得昏天黑地的年紀,只有他已經是睡眠少得連他自己都會心疼自己的年齡。此時他雖然已經累得直不起腰,但頭腦卻異常清醒,一點兒睏意都沒有。在這樣一個孤寂難熬的時刻,他一個人獨守黑夜中的寂寞和清醒,體會生命中的困苦和無助,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幸運的是他在年過半百的年齡還能再次享受養育生命的辛勞,不幸的是他的體力和精神確實已經不適應這種高強度的負荷,而需要剝削林沁的年輕來補足他造成的欠缺,這對林沁來說是多麼不公平的事情啊!
林沁翻了個身,痛苦地**了一聲,手上連着的輸液管被她壓到胳膊下。辛木慌忙站起來,把她的胳膊擡起來,小心翼翼地抽出輸液管。他想伸手去撫摸她的臉頰,但想到她現在一定疼得心煩意亂,精神只集中於疼痛,對其他人的撫摸一定會特別排斥,就收回了手,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林沁卻意外地說話了:“辛木,坐到我身邊來,離我近一點兒,讓我挨着你。”
辛木趕緊站起來,小心謹慎地坐到她的身邊。林沁把腦袋湊近他,貼在他的大腿旁。“辛木,挨着你就好像沒那麼疼了。”
辛木愛憐地撫摸着她的面頰,聲音微微沙啞:“林沁,讓你受苦了。遭了這麼大的罪,真是對不起你。我真的有些後悔要這個孩子了。”
林沁用沒有輸液的那隻手捏了他的胳膊一下,聲音裡帶着哭腔:“不許你瞎說,讓他聽見他該多傷心啊!他現在就在我們身邊,你別看他還啥都聽不懂,他卻是有心的,他的心能感受到我們的愛或是不愛。”
辛木在黑暗中微微點了點頭:“好的,我聽你的,以後絕對不會再這麼說了。不管今後遇到多大的困難,我們一起去面對,一起將他好好養大,讓他帶着我們的愛行走在這個世界上,替我們一輩輩地活下去,把我們的愛情一直傳遞下去。”
林沁把腦袋捱得離他更近,在他的大腿上親了一口。辛木露出只有他自己能看到的笑容,望向窗外皎潔的月光。月光下的病房安靜得根本都不像產房,卻像一處神秘的避難所,讓幾對素不相識的夫妻擠在一起,共同經歷他們人生中堪稱奇蹟和磨難的時刻。辛木望着模糊的光影中其他三位蜷縮在沙發上已經熟睡的父親,心裡產生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彷彿他們也瞬間成了他的親人。他比那三位父親年紀都大,也比他們經歷的苦難都多,對於醫院這種容易滋生悽楚憂鬱情緒的地方,比他們更熟悉,也更加容易適應。那三位可愛的小夥子,也許自己本身還是個需要呵護的孩子,卻要從今夜開始承擔起呵護另一個生命的責任。而他就不同了,他有足夠成熟的心態面對困難,雖然已經失去了他們身體裡積攢的無窮無盡耗下去的體力。
也許林沁找一個如他們那種相稱年齡的伴侶會更省事,會少受很多罪。但此時他看着他們的妻子獨自一個人哼哼唧唧、忍受術後痛苦的模樣,辛木一時間竟然有了很多自信。與他們相比,他也許輸在體力上,但他有執着的愛付給林沁,有他拼了命都可以保護她的心。在最爲難熬的後半夜,他此刻堅強的清醒就足以證明,他會是林沁完美的保護神,林沁把年輕的生命託付給自己是聰明的選擇。林沁是個有智慧的女人,知道如何破除凡俗的觀念,特立獨行找到自己摯愛的人,而不是隨波逐流人云亦云。他一定要給她們母子幸福,比那幾個年輕的父親都做得更好。
在醫院住了一個星期後林沁將要出院,他們的孩子卻不能同時回家,因爲他的黃疸指標下不去,要留在醫院通過照射紫光治療,所以出院時只有只禿禿的他們兩個大人。林沁坐在牀上等待辛木去辦出院手續,擡眼望向窗外的時候卻發現隔壁病牀上的年輕媽媽在偷偷抹眼淚,因爲她的孩子也進了兒科病房,只能她一個人出院。林沁擔心地看着她,卻不知道說什麼纔好。因爲同病相憐,林沁特別想安慰她幾句,但卻覺得難以啓齒。誰知她正在猶豫要不要坐過去陪她說說話時,那位年輕媽媽竟然擡起頭看了林沁一眼,低聲說了句:“您真堅強,您真不想孩子嗎?我一想起他要在醫院脫得精光照紫光就受不了......”話還沒說完她的眼淚就又流了出來,聲音也有些哽咽,低下頭用雙手捂住了臉。
林沁趕緊站起身往她的牀邊走,坐到她身旁後用手攬住她的肩膀,溫柔地說:“沒事兒,不用太緊張。照紫光是很平常的一種治療,一般情況下孩子最後都會指標正常,幾天後就能出院了。”
年輕媽媽點點頭,輕聲對她說:“我還是太年輕了,經不起大事兒,不像您那麼堅強。”
林沁拍了拍她的肩膀,面色平靜地說:“我也不堅強。只是我總用一種想法安慰自己,不管孩子發生什麼我都不怕,大不了跟他同歸於盡唄。一旦這麼想就放鬆了很多,不那麼害怕了。”
年輕媽媽詫異地望着她,一擡眼正好看到剛剛邁入病房門口的辛木。年輕媽媽的臉上露出尷尬的表情,回過頭看了林沁一眼。林沁順着她的目光一眼看到辛木,從他的表情裡知道自己剛纔那句話辛木已經聽見了,此時正神色複雜地望向她。林沁向年輕媽媽點點頭,站起身走回自己的牀上,拿起行李準備出發。辛木一直默默不語,跟在她身後往處走。兩個人來到樓道里,經過婦產科住院部的護士站,林沁跟護士們熱情打招呼,對她們表示感謝。與護士們告別後,她面無表情地繼續向前走,辛木仍然一句話都不說,緊緊跟在她的後面。直到走到停車場,辛木拿出鑰匙打開車門,他才表情複雜地訥訥對林沁說:“林沁,你別把孩子看得那麼重,無論怎樣都還得有自我。而且你面對困難的時候,應該想到我,跟我一起面對困難,而不能把我排除在外,想什麼自己去克服極端的困難情況,甚至可以拋下我......”
林沁上前一把摟住他,把臉伏在他的胸前:“對不起辛木,我剛纔跟病友說的話只是爲了安慰她,讓她從另一個角度想想問題,也許就能想開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絕不會爲了孩子而拋下你,你和他同樣重要,不,你比他更重要,要讓我在你們兩個中間選擇,我一定先選擇你,你要相信我辛木!”
辛木扳起她的腦袋讓她擡起頭看着自己,一邊撫摸她的臉頰一邊說:“傻丫頭,我不是那個意思,不是讓你在我和孩子中間先選我,認爲我最重要,我哪能和孩子搶你的愛呢。我只是希望你能堅強一些,我們以後要面臨的困難一定很多很多,你必須做好思想準備面對磨難。不能遇到什麼事情就想極端的處理方法,那樣的話會很危險,我會很擔心你的狀態。”
林沁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好的,辛木,怪我太感情用事,誰讓我是女人呢,又是第一次當媽,難免會很緊張,沒有信心把他順利養大。有你在我不怕,我們一起克服困難。那麼多年那麼難的時候我們都過來了,現在一切都越來越好,我應該越來越堅強樂觀纔對。”
辛木欣慰地點了點頭,露出燦爛的笑容。“上車吧,我們回家。你一定想家了,我昨晚做了好多好吃的給你,咱們趕緊往家趕。”
他把林沁扶上副駕駛座,替她綁上安全帶,然後自己從車前繞到駕駛座,繫上安全帶發動了汽車。林沁望着從來不願意開車的辛木麻利地做着這些動作,心裡漾起一股暖流。她的辛木已經爲孩子開始改變,克服心理障礙讓自己的身體和精神做好準備,做一個能幹的父親和愛人,把她和孩子捧在手心上供養。這樣的辛木讓她對未來充滿信心。她將坦然面對未知的命運,面對不可預測會有什麼樣困難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