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木離開她去照顧謝雲裳之後的這個週末是林沁此生過得最漫長的兩天。坐在空蕩蕩的屋子裡面對沒有辛木的一切,忍受這座房子裡曾發生過的一幕幕甜蜜回憶的折磨,卻無法向任何人訴說。她不敢打電話告訴媽媽發生的事情,在週六晚上例行給媽媽打電話時還得遮遮掩掩隱藏自己的痛苦,以免被媽媽發現她的異常而爲她擔心。她更不能去驚擾在北京的大學同學,雖說她們都在北京,可大家都在創業立家的艱難時期,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大攤子事,哪兒顧得上聽別人訴說心裡的鬱悶和痛苦呢!同學之間還有一層微妙的比對關係讓她無法完全信任他人,她甚至有一種感覺,如果哪個同學知道了她這麼倒黴,一定會立即把她的境況傳播得滿天飛,在同情她的同時潛意識裡多少會有些幸災樂禍。
目前林沁身邊的朋友中最讓她信任的是常悅茵,曾有那麼一刻她有一種想撥通她電話的衝動,但一想到好不容易休息兩天,如果讓常悅茵冒雨縱穿北京城到郊區她這個偏僻的家裡來陪她,那對她將是個多大的負擔啊!林沁不想因爲自己的事情剝奪好友休息的權利。她骨子裡是個極其自尊的人,外表看似柔弱,內心非常固執。她也不想在自己沒有想好怎樣應對生命中突如其來的變故時,就被其他人灌進一堆她閉着眼睛也知道的人生道理。她是那種即使受了很重的傷,也要先憑自己的力氣舔舐傷口,等傷口稍稍癒合後再去尋求他人撫慰的人。她不需要別人告訴她怎麼做,她只需要一個聽衆,聽她怎樣解決自己的問題,見證她解決自己問題的過程。
雖然她相信常悅茵就是這樣一個理想的聽衆,但是她不想現在打擾她。她一個人把自己關在房子裡,任外面花園裡的狂風暴雨肆無忌憚地折磨枯枝敗葉發出挑釁般的怒吼聲,讓自己在惡劣的天氣和絕望的心情中迅速蛻變。自從十八歲離開家上大學後,她就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北京飄蕩,她已經習慣了獨自面對生命中不斷的挑戰。尤其是與辛木歷經了盡十年的精神戀愛歷程,中間還插入過一個薛亦傑差點要了她的命。她不算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女人,甚至可以說她已經身經百戰,她相信自己能夠獨自闖過眼下這一關。
但現在的她確實太虛弱了,從身體到精神,她無從撿拾一絲讓自己獨自面對沒有辛木的未來的勇氣。她已經被昏天黑地的幸福嚴嚴實實包裹了半年多,被辛木的愛寵成一個離不開他的附屬品,不再有獨立的大腦和精神。她太信任辛木了,她把自己的全部都附着在他身上,從來沒有懷疑過他的堅貞不渝,從來沒有想過他會離她而去。她的身體和靈魂都已經寄居在他的身上,沒有了他她不知道該怎樣生存,還有什麼意義再繼續生存。她真想立刻死去。
一想到“死去”這個字眼,林沁的心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那是多麼遙遠的記憶啊,因爲辛木這半年多來給她的愛的絢爛,已經讓那個記憶變得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模糊不清,甚至讓她一度忘記了它的存在。可是一旦辛木愛的溫暖和光輝從她心頭撤離,那段記憶就馬上露出它清晰的臉孔,帶着醜陋而猙獰的面容一步步向她逼近,企圖把她打倒、壓垮,將她粉碎成無從拾起的碎片。
她曾經和辛木都經歷過怎樣的生死人生啊!這半年多來的幸福把那段不可思議的痛苦經歷塗抹得一乾二淨,甚至讓她把幸福看得理所當然,好像天生就應該屬於她似的。而她曾經是一個被幸福徹底拋棄的女人的事實,如今又清晰地呈現在眼前,讓她覺得如今又一次被拋棄再合理不過,根本不突兀、不奇怪。她本來就沒有資格得到那麼多的幸福,現在把幸福還回去也是命中註定的報應吧。她曾經把薛亦傑折磨得好苦,就像現在自己被辛木折磨一樣。此刻自己遭受的一切也許都是要自身罪孽的因果輪迴吧!
薛亦傑是她四年前在一次去俄羅斯旅行的時候認識的。他們屬於一個旅行團,而且是團裡唯一的兩個獨自參團的人,自然而然就走到一起,結伴度過了差不多兩個星期的旅程。薛亦傑比她小五歲,在一家證券公司工作。他也是一個人在北京闖蕩,老家也在南方,離林沁的老家只有幾百公里。林沁現在還能清楚地記得他們初次相識的情景。
那年八月份,林沁向單位請了半個月的年假,報了個旅行團去俄羅斯遊玩。那時她與辛木不清不楚的精神戀愛已經持續五年,不知不覺她就到了三十歲的年紀,對自己沒有未來方向的生活開始有些厭倦,試圖尋找更積極的生活方式打發每天都千篇一律、多得數不過來的時光。她選擇了旅行。
飛機是晚上十一點多鐘的,旅行社要求他們下午六點之前到達機場。林沁託着小行李箱來到旅行社指定的集合地點,發現那裡已經聚集了很多人。她不喜歡與陌生人攀談,去導遊那裡報到之後,就一個人靜靜地站在一旁等候。她旁邊的人都三五成羣,從他們的聊天內容中她發現,這個團裡很多人是從國內其他城市趕來的,旅行團是個“拼團”。在人羣中林沁並不覺得孤單,她早已習慣了獨來獨往,相反倒很怕別人湊過來打攪她的清靜。看到團裡的人大部分都有伴兒,她的心一下子踏實下來。她心裡期待的一直是一個清淨的旅行,可以獨自欣賞風景的旅行。要不是俄羅斯語言不通,加上那時去俄羅斯還不能辦個人旅遊簽證,否則她理所應當是會選擇自助遊的。
出關和乘機的手續很煩瑣,好不容易熬到一切手續都辦完之後卻迎來更加漫長的等待,不知是何原因,飛機晚點一個多小時。時間已經到了後半夜,林沁同團裡的其他人在機場昏暗的候機廳裡疲憊地等候,幾乎每個人臉上都現出鬱悶的神情。生物鐘明明已經到了沉沉入夢的時刻,卻偏要強迫身體勉強運行,人們情緒低落是在所難免的。
登機口終於來了幾個工作人員開始忙碌起來,已經瀕臨耐心極限的旅客們忽然振作起精神,趕忙起身拿起隨身行李擁向登機口。林沁沒有像大部分人那樣着急,她知道自己的行李小,如果行李架上沒有空地,也能湊合放在座位前的空地上。她慢悠悠地排到隊伍後面,耐心等待人們一點一點向前移動。她扭頭向後瞟了一眼,驚訝地發現自己並不是隊尾。眼角余光中她依稀看到一個揹着挎包的年輕男子排在隊伍的最後,手裡正拿着手機翻看。
登機後林沁坐到座位上,她取出隨身挎包裡的書,準備在入睡前看一段。她剛打開書,就聽到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從她頭頂上傳來:“打擾了,我能進去嗎?”
林沁擡起頭,迎上一個年輕男子柔和的目光。她沒來得及搭腔,趕忙站起身,退身到過道上讓他進去。男人面露羞澀,衝她點點頭,輕聲說了句:“謝謝!”然後擡起頭又確認了一下行李架上的座位號,坐到林沁的旁邊。
“您也是去俄羅斯旅行,我們是一個團的吧?”男人不再羞澀,表情輕鬆自然地問她。她趕緊合上書,衝他點了點頭:“是,這個飛機上的中國人應該都是我們團的。”她順便打量了一下坐在旁邊的這個男人。這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夥子,年紀應該比自己小,也就二十多歲,臉很白,眼睛不大但形狀很好看,一看氣質就像一個文化素養很高的人。尤其是他說話時的神態和語氣更能顯示出這種氣質,柔軟沉着,彬彬有禮,有一種讓人不能拒絕的溫暖。
“你在看什麼?”男人幼稚得像個孩子一樣好奇的臉伏在她的書旁邊,林沁被他睜得大大的眼睛裡真誠的神情弄得不知所措。一張如此純粹的臉她只在夢中見到過,但那是屬於她精神世界裡的虛空,是虛無縹緲無處何依的幻覺,此時卻彷彿穿越夢境而來,化成觸手可及的實像清晰地出現在她的眼前。她心裡一動,拿着書的手禁不住一抖。她強作平靜,像對着夢裡那個人一樣柔聲回答:“小說。”
鬼使神差,亦真亦幻。林沁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就此開始與一個陌生男人聊起了天,而且聊得熱火朝天,有時甚至惹得旁邊偶爾睡醒的旅客側目。她已經忘了自己排斥與陌生人搭話的本性,被旁邊這個似曾相識的男人,在幾分鐘的時間裡只用幾句話就博取了好感和信任。兩個人竟像一對相知已久的知己一樣聊了很多話題,有些話題甚至深入到接近個人隱私的層面。
“我們交換個聯繫方式吧,都在北京,以後可以多聯絡。我叫薛亦傑,是作證券的。你呢?”
“ 我叫林沁,在一家研究院工作。”
“你是搞科研的,了不起!”
“我覺得你們搞證券的才厲害呢,那些名詞術語我都搞不明白。”
“都是瞎混,沒什麼了不起的,什麼工作弄熟了都是那麼回事。我倒覺得你們做科研的纔不容易呢,那是真本事啊!”薛亦傑誠心誠意地誇獎着林沁,眼睛裡流露出佩服的光芒。不知爲什麼,林沁覺得有些飄飄然。她本來不是一個愛慕虛榮的女人,但被一個年輕英俊的小夥子發自肺腑地這麼一誇,竟然也渾身舒坦得跟上了天似的。她看了一眼薛亦傑,覺得這個小夥子很不一般,與她原來接觸過的大學同學、研究院裡的同事都不一樣。
林沁看得出來,跟她聊天薛亦傑也特別開心,臉上灑滿陽光,從內到外透出滿足和喜悅的情緒。她心裡微微一動,好像預感到不該發生的事情即將發生一樣,心裡一陣慌亂。她的話開始少了起來,不再主動開口,只是必須回答薛亦傑時才勉強應付幾句。薛亦傑發現她的神色有些不對,微微蹙了蹙眉,但很快就像忽然想明白了似的又變得豁然開朗起來。“你困了吧,趕緊休息吧!”他目光關切而真誠地對林沁說。
林沁點了點頭,向座位後背沉下去,閉上眼睛。她的眼前突然出現辛木那張嚴肅憂鬱的臉孔。她的心猛然抽痛,眼睛像是被針紮了一下,本能地閉緊眼皮。
旅行一開始薛亦傑就特別照顧林沁,圍在她身邊跑前跑後。導遊和團裡其他成員都以爲他們是一對情侶,這讓林沁非常尷尬,內心多了一層不安和擔憂。她真正擔心的不是別人的目光和想法,而是自己內心的變化。她不得不承認,她對薛亦傑很有好感,而且憑直覺她知道薛亦傑也很喜歡她。她在偶爾需要拿出護照驗證身份時裝作不經意地看到過薛亦傑的護照,上面赫然寫着他的出生日期,比她整整小了五歲。根據她的生活經驗判斷,像薛亦傑這種年齡的好男人大都已經有主。她不想如時下很多喜歡旅行的年輕人那樣追求一段飄忽不定的旅途浪漫,隨着旅行結束就各回各家,彼此相忘於江湖。再說還有她與辛木的戀情怎麼辦?她心裡那份已經成爲她生活一部分的精神愛戀,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想輕易割捨的。與其說那是她對辛木的愛,不如說是她自己的信仰和希望,是支撐她生活的力量。她不能沒有信仰地活着。她一廂情願卻無怨無悔地愛着辛木,雖然他從來沒有直白地向她表示過他的愛。但她心甘情願爲他守候,守候一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需要什麼結果的曠世戀情。
旅途中,她本能地抗拒着薛亦傑一天比一天更明顯而直白的示好,想把他們本不該拉近的距離再恢復到原來的長度。但林沁無奈地發現,自己的心好像故意跟她搗亂,並不聽從她的決定。她越是疏遠他就越是想見到他,每天晚上回到賓館時她都會檢討自己爲什麼浪費一整天與他接近的機會,躺在牀上總是想起白天薛亦傑看向她時渴望的眼神。後來她不再欺騙自己,旅途中容易讓人產生的與世界隔離的錯覺讓她忽然把辛木忘得一乾二淨。排斥了薛亦傑兩、三天後她就再也不想勉強自己,而是放任自己與薛亦傑拉近距離。到了旅行的後期,他們幾乎形影不離,甚至晚上到賓館後還要約出去一起散步,盡情享受聖彼得堡午夜不落太陽的光芒。
從俄羅斯回到北京的當晚,林沁躺在牀上怎麼也睡不着。她的思緒陷入混亂,理不清自己在剛剛結束的異國之旅中到底與薛亦傑之間發生了什麼,而自己的感情世界又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她愛上薛亦傑了嗎?她背叛辛木了嗎?望着被窗外透進來的月光照得輪廓清晰可見的房間裡的陳設,她感到周圍的一切忽然變得陌生而遙遠。此時她心裡只想再回到俄羅斯,回到兩個星期旅途的快樂時光中,不再回到現實世界,脫離一切煩惱和寂寞。
直到此時她才發現自己自從愛上辛木以來有多麼寂寞。碩士研究生畢業已經五年了,她也用精神守護了辛木五年,不去打攪他的生活,只用精神愛戀他,忍受着極度渴望與他身心交融的折磨。辛木從來不約她出去見面,他們這五年當中從來沒有單獨在一起過,沒有說過幾句話,所以旁觀者不會發現他們之間有什麼異常關係。但辛木總會想辦法讓她知道他愛她。他會隔一兩個月更新一次博客,把他寫的詩發在上面。那些詩裡描述的都是他每天如何想她,雖然沒有具體指明“她”是怎樣一個人,而只是表達他愛的感覺,但她從那些只有她能讀懂的細節中知道詩裡的女主人公就是她。每當此時,她就會在自己的博客裡掛上事無鉅細的情感日記,裡面毫不掩飾地表露她對他的思念,對他忠貞不二的情意,她每天渴望他的心情。
他們唯一見面的機會就是**時已經默認她每年都可以去參加的學術年會。辛木也每年都會參加那個會議,總是不經意間出現在酒店的會場上、餐廳裡、大堂內,與她相遇。正面遇到時他們會簡短地打個招呼,更多的時候是遙遙相望,相顧無言。但從彼此的眼神中他們都能讀懂對方的愛戀和渴望,也知道分離後的一年中他們的感情沒有絲毫變化,反倒又熾熱濃烈了一層。不知不覺就這樣過了五個春秋,她沒有想過未來會怎樣,只是好像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沒有感覺到特別的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