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在醫院的一個星期,林沁和辛木重新找回當初做試管嬰兒時的感覺,把病房當他們暫時的家,像在一個風雨飄搖的小屋裡相互依偎,用愛情構建屬於他們自己獨特而隱秘的溫暖世界。每天辛木晚上來的時候,她就像一個家庭主婦,挺着驕傲的大肚子站在門口焦急地等待,在穿梭往來的家屬中尋覓僅屬於她的那個熟悉身影。
辛木每次來的時候都會帶一隻玫瑰花給她,林沁羞澀地接過花,什麼也不說,只是含情脈脈地看着他,跟在他身後默默無語一起往病牀旁走。那個情形每次都看得她那些病友望洋興嘆,但大家都看在眼裡,饞在心裡,沒有人對他們的恩愛討論過什麼。但林沁要做手術的前一晚,辛木帶來的花要比平時多出幾束,林沁拿到手裡後差一點沒拿穩,禁不住詫異地發出輕聲驚歎。那個身材微胖的病友再也忍不住了,心直口快地調侃林沁:“小林,你先生也太浪漫了,看得我們眼饞啊!”
林沁對她的話並沒有表現出驚訝和羞澀,倒是辛木被她說得臉突然紅了,像躲避老師的小學生,趕緊小跑到林沁的牀邊,坐下來掏出手機開始擺弄,避免加入到她們討論他的話題當中。林沁側目看了他一眼,滿眼都是憐愛的寵溺。她悠悠地對胖病友說:“他不太愛說話,只能偶爾用這種方式表達心情。不像您先生,每次來都大包小裹帶那麼多東西,我還羨慕得不行呢!”說完這句話,林沁不安地瞟了辛木一眼,生怕他對她剛纔的話多心,以爲她真的羨慕胖病友的丈夫呢。但她發現辛木面無表情,似乎根本就沒聽見她們剛纔的談話,心無旁騖地擺弄着他的手機,比任何時候都要專心致志,像個沉迷於遊戲的少年。林沁心裡微動,被辛木孩童一樣幼稚的故作鎮定逗得差點笑出聲來。
胖病友卻不依不饒,被林沁的話題激發起深厚的興致,索性從牀上下來,扶着牀欄杆跟她攀談,不談盡興就不肯罷休一樣。她挑起眉毛對林沁努努嘴,一邊瞟着辛木一邊說:“我老公怎麼能跟你先生比呢!你先生一看就是個文化人,知識分子,到病房來從來都是不聲不響地,從沒見他發出過什麼動靜。但我們旁人一看卻都能明白,他可真是疼你啊!我們都很羨慕你,不說話的男人才是真心,那些愛花言巧語的沒準都心口不一。你真幸運,找這麼一個好老公。”
林沁見她越說越露骨,擔心內斂的辛木接受不了被兩個女人當衆評論,心虛地不斷往辛木那邊瞟。她靈機一動,彎下已經不靈活的腰,從牀頭櫃上取下一個蘋果,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胖病友身旁,把蘋果遞給她,笑着揶揄她道:“快幫我吃個蘋果吧!封上你的嘴。我明天就做手術了,這些水果估計一時半會兒也用不上了,你幫我打掃打掃。”說完她衝胖病友擠了擠眼,示意她打住話題,別再關注辛木。
胖病友心領神會,接過蘋果往自己的病牀走去,坐到牀邊開始吃起蘋果來。她們相處了一個星期,彼此已經產生了很深的情誼,說話不再遮遮掩掩,甚至能彼此開開玩笑。林沁見自己的計謀產生了效果,美滋滋地回到牀邊,挨着辛木坐下來。辛木擡起頭看了她一眼,兩個人不約而同相視一笑。多少無聲的話語在兩顆心之間無聲傳遞,不用再多言,辛木已經感受到林沁心中滿得快溢出來的驕傲和欣喜。他也爲自己的浪漫給林沁贏得別人羨慕的眼光而驕傲。他愛林沁,他希望她是他人眼中最幸福的女人。他爲自己能做到這一點,露骨地在大庭廣衆之下表達他的愛意而自豪欣慰。
終於迎來林沁接受剖腹產手術的日子,辛木一大早就趕到醫院陪她。他特意穿着了一件方便幹活的休閒外套,腳下換上運動鞋,臉上洋溢着只有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才會散發出的稚嫩熱情,笑眯眯地一路小跑過來,坐到林沁牀前的椅子上。他羞澀地看了林沁一眼,手一時不知道該往哪裡放。情急之中,他一眼看到她的被角垂到了牀沿下,趕緊伸出手把被角重新理好,順手摸了一下林沁放在被子裡的手。林沁“撲哧”樂了,擰了一下他伸進來的手,對她擠了擠眼睛,俏皮地說:“都快面臨嚴峻時刻了,你還不緊張。”
辛木笑眯眯地看着她說:“緊張,我昨晚緊張得都沒有睡好,中間起來好幾次,總去查看今天帶過來的東西夠不夠,是不是還拉了什麼。我怎麼感覺自己回到年輕時代了,好像什麼世面都沒有見過,是個毛頭小夥子。有時候想到要面臨的事情,想着想着就緊張得手心出汗,兩條腿都有點兒發軟。林沁,你不害怕嗎?”
林沁緊緊抓住他伸進被子裡的手,用力握了握,眼睛裡閃動着只有辛木能看到的光彩。她昨晚也沒有睡好,她對着窗外月亮對辛木說的話他一定都聽到了,不然怎麼會他也一夜沒有睡好。林沁默默看了辛木一會兒,思緒彷彿回到他們以精神相戀的十年之間,又彷彿回到生生離別的半年前。即使天天在一起的戀人,精神也會偶爾飄忽於身體之外,尋找一個幽靜的角落獨處,只有這樣,他們纔會在瑣碎的現實生活中繼續保持靈魂相系的狀態,做一對身體和靈魂都嚴絲合縫膠着在一起的伴侶。昨晚就是他們的靈魂又一次神遊於身體之外,在皎潔的月光下,在分隔他們身體的十幾公里空間兩端,又一次變成靠精神交流的戀人,享受靜默無聲中思想甜蜜交融的默契。
辛木知道她此時在想什麼,含情脈脈望着她,不再說話。病房裡開始熱鬧起來,臨牀的病人紛紛起牀,四處走動,進進出出;護士們不停地推門而入,又關門而出,給處於不同治療階段的病人做輸液準備;清潔工也不斷進出病房,拖地、倒垃圾、擦拭病房的桌椅。眼前是一派生動熱鬧的生活景象,看得林沁和辛木的心頭涌上一陣溫暖。對於其他人而言,今天也許只是平凡普通的一天,但對於他們而言,平凡中卻有奇蹟,他們愛情的結晶將來到這個世界上,見證他們交融在一起的生命在世上延續夢想的實現。
不管曾經歷過怎樣的是非恩怨、愛恨情仇,也不管他們曾經傷害過多少與他們的幸福息息相關的人,也曾經再被他們無情地傷害,他們將迎接的這個小生命是無罪的。任何新生命都帶着上天賜予的憐憫和仁慈來到人世,值得所有善良的人們獻上寬容的祝福。林沁望着窗外滿眼的朝陽,興沖沖地對辛木說:“我們的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日子天氣真好,陽光這麼耀眼,他以後的人生一定充滿光明和希望。”
“他也會受苦受難,誰來到世界上都免不了受罪的命運。但是生而爲人是一種幸運,他一定會感謝我們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的。想一想真是神奇,我在五十多歲的年紀還能再當父親,感覺自己重新年輕了,身體裡有用不完的勁兒。”辛木臉色紅潤,一抹陽光正好落在他的頭頂,把他鬢角的白髮照得金光四射。在林沁眼裡,此時的辛木是一座完美無缺的雕像,堅毅的眼神,柔和的面容,老去的容顏煥發出發自內在精神的魅力,讓他英俊的外表和高尚的魂靈完美揉合在一起,像神一樣穩穩守護在她的身邊。
“辛木,有你在我身邊,我什麼都不怕。即使發生什麼特殊狀況你也不用太擔心,我的體力好,身體素質沒問題,都會挺過去的。住這一個星期的院,我看到很多病友發生了一些狀況,心裡已經有了準備。所以我希望你也能跟我一樣準備好。生活肯定不會都是一帆風順的,何況我們要迎接一個活生生的小生命,以後肯定要面臨很多我們想象不到的情況。但是有你在,我什麼都能想開,只要我們倆在一起,什麼困難都能熬過去的。我就是希望你保持心情樂觀。我知道你這個人看上去堅強,實際上心事很重,有壓力都埋在心裡不說出來,容易把自己壓出病來。爲了我和孩子,你一定要保持輕鬆的心情,好不好?”
辛木笑了,伸手理了理她微亂的頭髮,面色慈祥地說:“你這個時候還擔心我,要上戰場的可是你啊!我一想到你要躺到手術檯上,我就緊張得喘不過氣。但我也想通了,不能這麼緊張兮兮的,會弄得你也跟着緊張的。你可是什麼事情都能想開的人,爲了你的心情,我也會故作輕鬆的。放心吧,林沁,相信我。”
下午三點鐘左右,護工推着一輛擔架車來接林沁去手術室。辛木看着林沁被兩個護工連同牀單一起託上擔架車,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他心裡的滋味一言難盡。給他的感覺,兩個護工一頭一腳把林沁託上擔架的動作,跟把一頭母豬拉上屠宰場臺子的動作一樣。此時時刻的林沁就像動物一樣被處理,沒有絲毫愛意和人道憐憫。但他也知道,想讓護工像他一樣,輕柔而謹慎地把他心愛的女人有尊嚴地擡上擔架車有些強人所難,那畢竟那只是他們的工作。他們每天要擡幾十個這樣的病人上擔架車,讓他們對所有人都像對他們的親人一樣溫柔幾乎毫無道理。
他禁不住想,這還是因爲中國人太多,而醫療資源又有限,讓每個病人都得到人性化的服務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在此之前他不是沒有想過送林沁去費用更高的私立醫院,那裡應該能得到更好的服務。但林沁堅決不同意他的意見,認爲她還沒有那麼嬌氣,而且因爲原來是在這家醫院做的試管嬰兒手術,她希望生產也能在同樣一家醫院,醫生和護士她都很熟悉,心裡會感覺更踏實些。辛木沒有強求她,但眼下看到林沁被這樣野蠻地對待,他心裡還是非常後悔。對於林沁而言,生這個孩子應該是一輩子僅此一回的機會,他本該給她提供最好的條件和環境。
辛木一直守在林沁的身旁,跟着擔架車一起往手術室走。林沁一直緊緊盯着他的眼睛,想從他不安的目光中汲取她需要的心疼和憐愛。辛木卻一直沒有直視她,而是始終盯着她的肚子。他的焦慮永遠都不可能直白地展現給她看,但她卻偏偏總想從他躲避的目光中捕捉最令她心動的沉默力量。她的愛人就是這樣一個內斂深沉的人,他的愛從來都是在靜默無聲中暴發的,給她的力量和震撼遠遠大於那些甜蜜的誓言和承諾。他永遠都在用行動表達他的摯愛,他的心痛,他的期待和願望。
他緊緊抓住林沁被子不穩的雙手,他低着頭凝視她的肚子慌亂的目光,他胸膛裡此時一定在紊亂跳動的心臟,都在告訴林沁他有多麼愛她和他們的孩子,多麼希望接下來的時間裡命運能善待他,用他再做牛做馬償還命運的代價,保護他們母子平安健康,哪怕付出讓他自己身體受損的代價。林沁的眼睛裡泛出淚光,不停地晃動着的擔架車讓她的視線模糊動盪,從她的視角看到的辛木也是模糊而搖晃的,就像他此時一定慌亂茫然的心一樣動盪不安。林沁情不自禁握住辛木緊緊抓着她被子的手,在他的手上拍了拍。辛木渾身一抖,擡起頭驚訝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就是他們的一萬年,恍然回到他們精神相戀中無聲相守的歲月。那個對視是他們生死相依的約定,是約定不能辜負彼此、一定要相守相望的執念與信仰。
手術室的門關上時,林沁默默在心裡記下辛木迷茫而心痛的眼神,那眼神裡是對不可知的命運虔誠的祈求和奢望。林沁在心裡悄悄對他的心靈說:“放心吧辛木,我一定會堅持到底,和孩子一起健康地回到你身邊,陪伴你接下來的餘生。”
她的心裡裝着辛木的心,和他一起被護工再次像擡動物一樣擡上手術檯。幾個醫生開始在她的身體附近忙碌,她情不自禁保護性地閉上了眼睛。一瞬間她心裡生出一種遠離世界的飄忽感,就連心愛的辛木也來不及再想起。此時此刻,她就是一個飄浮在宇宙中的孤獨星球,命運交給了無限未知的黑暗和恐懼,沒有人能拯救她,她只能靠着生命的本能頑強地支撐自己,支撐自己的身體和精神能熬過無邊的虛空和縹緲,到達堅實的大地彼岸。
一位醫生問了她一句什麼話,她雖然沒有聽清,但卻極力想按她猜測的意思回答。但她還沒來得及回答那句話,嘴裡就被塞進一顆藥丸。那顆藥丸是她從來都沒有見識過的一種毒藥,小小的體積卻釋放出***一般的能量,她整個身體都開始震顫,噁心得想吐又吐不出來。她頓時感覺身體沒有了重量,像要掏空她的意識帶走她的靈魂一樣,帶她離開生命進入另一個世界。那一刻,她以爲自己要死了。她想讓醫生停止這種戲弄她生命的遊戲,她不想當什麼母親,她只想爲她自己好好活着。她絕望地祈求神明讓她活下去,除了自己的生命她什麼都不想要。
熬過那一剎那垂死的感覺後,她的意識重新恢復平靜。但接下來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不再屬於自己,腰以下的部分全然沒有任何知覺,好像自己的身體已經成爲一塊死豬肉。醫生在她那堆死豬一樣沒有任何感覺的肉上劃下怎樣的傷口,她都沒有感覺;她們又是如何從她的肚子中取出孩子的,她更無從知曉。她麻木地聽着手術器械碰撞的聲音,聽醫生操作她的身體時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她對醫生將怎麼取出她的孩子沒有任何興趣,她更關心的是她沒有知覺的大腿今後還會不會像原來一樣仍然屬於自己,仍然靈活健壯如初。就在她胡思亂想,只關心自己生命的安危,而幾乎忘了自己躺在手術檯上是爲了迎接另一個生命的時候,醫生對護士說的話及時提醒了她:“拍一拍小男孩兒,叫他哭一下。”
一瞬間她終於恍然大悟,原來她已經成爲了母親,而且是一個活着的男孩兒的母親。醫生正在要求護士讓他哭出來,好讓她聽到她的孩子的聲音。她恍然大悟,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安然無虞,於是她的憂慮立即轉換到她的孩子身上,焦慮地等待着他的第一聲哭泣。
“你知道是個男孩兒吧?”護士並沒有像她一樣擔心孩子是不是會哭,而是爲了解答自己的好奇問了她一句。
她“嗯”了一聲,心裡是一片安然的欣喜。其實她不知道那會是個男孩兒,但她卻從來都沒有懷疑過他會是個男孩兒,就像他早已與她約定好,一定會給辛木帶來驚喜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