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沁下班時像往常一樣鎖好辦公室的門,拽了拽門鎖確定無誤後背起挎包向樓道走去。此時她已經懷孕五個月,雖然身體還沒有太顯形,但動作已經有些遲鈍,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她自己過於擔心孩子的健康而行動謹慎,造成她看上去要比實際月份更大的孕婦形象。她小心謹慎地扶着欄杆一級一級從樓梯上走下去,走出樓道來到院子裡,一擡頭卻發現天空開始掉起了雨點兒。天上烏雲密佈,大片雲層翻滾着向遠處的天邊流動,預示着一場驚天動地的大雨很快就要來臨。林沁卻不以爲意,從包裡拿出雨傘撐開,不假思索地向雨中走去。五月份的北京雨量還不是很大,通常都是一閃而過的陣雨,成不了什麼氣候。她撐着傘緩慢地向停車場走,雨滴開始變大,但她仍然自信地認爲對她構不成什麼威脅。她向遠處的停車場望去,估算到那裡的距離和自己移動速度之間的關係,以爲自己完全可以在這場雨變成大雨之前走進車裡。她邁開步伐,自信而謹小慎微地向她的汽車奔去。只要按她現在的速度,她很快就會安全進到車裡;只要進到車裡,她就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面對風雨,不用再擔心會有什麼意外。
林沁做夢也想不到,就在她還有幾步距離就要挪到汽車附近時,一股強烈的大風颳了過來,瞬間將她沒有拿穩的雨傘掀翻。雨傘像個被突然釋放的精靈,故意戲弄她一樣翻滾着離她越來越遠。雨點兒越來越大,“噼噼啪啪”打在地面上,砸在她的身上,她的衣服一下子溼透,迎着大風艱難地繼續掙扎向前。就在這時她的手猛然被一個人握住,一把大傘瞬間將她罩住。她驚愕地回過頭,看到常悅茵那張清秀的面孔正在笑眯眯地看她,臉上全是與此時的天氣完全不匹配的從容和鎮定。她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就被常悅茵摟住拖到車子附近,二話不說就從她包裡翻出車鑰匙,打開車門後先將她扶上副駕駛的位置,然後自己迅捷麻利地上了駕駛座,繫好安全帶後瀟灑地啓動了汽車。這一切來得那麼突然,林沁一點兒防備都沒有。常悅茵全程又一言不語,讓林沁越發覺得剛纔發生的這一切並不真實,一度懷疑自己是因爲太久沒有被其他人類溫暖過了,是不是產生了某種幻覺。
車子完全開起來後常悅茵才緩緩扭過頭看了林沁一眼,終於用她特有的慢條斯禮的語氣悠悠開了口:“這麼大的雨你也不想辦法先躲一躲,一會兒萬一越下越大,你一個孕婦怎麼應付得了。我送你回家吧。”
林沁的眼角一酸,險些流出眼淚來。但她知道此時不是在朋友面前顯露真情實感的時候,故作輕鬆地看着常悅茵說:“你要送我回家,那一會兒雨下大了你怎麼回家啊?”
常悅茵彷彿早就有心理準備,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繼續平靜地握着方向盤目視前方的路面,慢悠悠地說了一句:“住你家啊!我正想在你那個農家小院裡聽聽雨的聲音呢,多難得的機會啊,真是老天作美啊!”
黃昏的雨天,大馬路上到處是驚慌失措的人們,在霧濛濛的天空、溼漉漉的地面的擠壓中,匆匆趕往他們的安樂窩。路人們不安地站在紅綠燈前焦急等待,慌亂的司機爲了讓別人看清自己的存在打開了令人手忙腳亂的雙閃燈。朦朧的雨霧中到處瀰漫着驚慌失措的氛圍,一場大雨打擾了人們習慣的安逸,令人焦慮難安。林沁的心卻因爲常悅茵的突然出現一下子變得安安靜靜,甚至生出一分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竊喜。她與這位若即若離的朋友靈魂中那份一直沒有被觸及的默契瞬間被點燃,兩顆心互相碰撞,釋放的火光點亮了她們心中的黑夜,因爲瓢潑大雨中的危險和慌亂而越發明晰閃亮。她們的心向對方交出彼此,不再懷疑不再躲閃,選擇了對於此前的她們而言都幾乎是不可能的信任和依賴。
“你先生能願意嗎?你不回家,他不會到處找你?”林沁爲了掩飾內心的一陣騷亂,極力裝作平靜,故意找些最表面的問題問她。人們在生活中的真實相處中,對於流露情感通常都是牴觸的,不管是對於戀人而言還是對於朋友而言。她們寧願立刻驅逐令彼此尷尬的靈魂相通的感覺,立刻把二人的關係恢復爲最普通的交流和應酬。但此時她們的對話與幾分鐘之前相比已經有了不尋常的意義,她們不再生分,在心靈層面被提升至一個更高等級的平臺上,扮演更爲輕鬆的朋友角色。
“他出差了,我一會兒給他發個微信告訴他一下就行了。”常悅茵語氣輕鬆愉快,說完這句話後不經意地瞟了她一眼,衝她調皮地擠了擠眼睛。
“今晚我屬於你和你的孩子,負責把你們安安全全地送到家,再替你們做一頓豐盛可口的飯菜,最後跟你和你的寶寶一起在你家的雨廊前坐着喝茶聊天,靜靜聽雨。多麼美妙的夜晚啊!說得我都急不可待了!”常悅茵向後仰了仰頭,用左手輕輕往後撥了一下散開的長髮,瀟灑淡定而又不失熱情地說。
林沁感動地點了點頭:“小常,你真好!原諒我以前不敢太走近你,因爲我怕麻煩你。我一直認爲誰家都有自己的一大堆事兒,不太敢輕易麻煩別人。”
“我也一樣,我對交朋友也是很謹慎,生怕走得太近傷害彼此。”常悅茵騰出右手在她胳膊上拍了拍,不再說話。
街道上,大雨依舊無聲無息下着,車窗前的視線越來越模糊。直到此刻林沁才意識到,要是沒有常悅茵出手相助,她回家的路將充滿千難萬險。她爲自己的魯莽又一次在心裡向她未出世的寶寶道歉,告訴他或她這將是她最後一次不魯莽。從此以後,爲了他或她的健康安全她將竭盡全力,謹小慎微,每一個細節都將認真對待。但她心裡同時也慶幸自己的一時魯莽,如果沒有這次意想不到的情況發生,她怎樣能在她人生又一次遇到絕境的時候得到一位知己朋友的幫助呢!
一直逼迫自己堅強獨立的她忽然發現,有時候相信和依賴值得信任的他人對一個人而言是多麼重要。誰都有脆弱的時候,誰都需要藉助外力解開自己打不開的心結。與保持獨立謹慎相比,有時候敢於相信和求救一樣非常重要,不然怎麼能體會到人間的溫暖,人情的溫柔呢?生而爲人是幸運而幸福的,因爲有愛人生才如此美好,而這種愛是寬泛的,是包羅萬象的,是值得信任和依賴的。
林沁家的雨廊很簡單,就是在陽臺門外支起一小段木頭廊檐。廊檐下大概有四、五平方米左右的面積,放了兩張簡易藤椅和一張小茶几。但廊檐下面卻十分講究,專門配合從廊檐上滴下來的雨滴的位置和角度,安置了一個石頭砌成的長方形水池,水池裡飄浮着水草和睡蓮。此時從廊檐上不斷流下來的水柱擊打在水面上,形成動聽悅耳的聲音,像是一曲旋律抑揚頓挫、節奏錯落有致的琴曲。此時風已經停了下來,雨點兒不大不小,正適合她們兩個人的閒情雅興。林沁肩上披了一件薄薄的外套,她給常悅茵也拿了一件,她在其中一張藤椅上坐下來後想將外套遞給常悅茵,但被她拒絕了。“我又不是孕婦,不需要這麼嬌氣。”常悅茵笑眯眯地對她說。
“雨聲真好聽!好像老天爺彈奏的樂曲。”常悅茵邊說邊伸手接了一捧雨水,然後又調皮地灑進水池裡,激起一波水花,把還沒有結骨朵的睡蓮葉子震得瑟瑟發抖。外面的天空漆黑一片,院子被一片不知深度和邊界的幽暗包圍,只有廊檐下分立水池兩端的太陽能路燈閃動着飄忽的光亮。
“你要是不來我也會坐在這裡聽雨,只是恐怕氛圍要悽楚得多啊!幸虧你來了。”林沁望着院子裡無邊的黑暗神色黯然地說。
“林沁,你後悔嗎?你後悔做過的決定嗎?要是不要孩子,可能面對眼前的處境會更好過些。”
“小常,你不瞭解我真實的心境。其實我很慶幸能有這個孩子,否則我真的就是一無所有了。雖說一個人帶孩子可能會苦了點,但總比沒有希望地活下去要好多了。如果沒有孩子,他又回不來了,我估計我可能也沒有再活下去的願望了。現在不一樣,有了孩子我無論如何也得堅持下去,就算粉身碎骨也要熬下去。”
“林沁,我能理解你說的意思。上次我打掉孩子的時候很堅決,但現在的想法就又不太一樣了。可能年紀又大了些的原因,也可能是受到你的影響。我原來以爲生孩子是爲了男人,不想爲他受那麼多的罪,也不相信他值得我爲他付出那麼多,所以堅決把孩子打掉了。現在看到你這麼堅強,這麼執着,我也在反省我自己,也在想我的未來該怎樣安排。也許你想得對,我們生孩子不光是爲了男人,爲了愛情,更是爲了我們自己,爲了我們能完整地享受生命,體驗當母親的艱辛和快樂,讓人生完整無憾。”
林沁點了點頭,但卻皺了皺眉:“小常,我原來想的還是太簡單了,以爲只要自己做好了準備就能當一個獨立的母親。但現在面臨實際困難時才知道事情遠遠沒有那麼簡單,理想和現實之間相差太遙遠。就拿今天來說,要不是你,我還不知道現在自己在哪裡,能不能順利回家,想想都會後怕。”
常悅茵轉動藤椅側過身,俯身從茶几上端起茶杯,輕輕朝杯子裡吹了一口氣。她瀟灑地向後甩了甩頭髮,又揚起手撩了撩耳邊落下的長髮,神情自信而淡然地說:“放心吧。今天老天爺就是派我來救你的,以後我還會繼續救你。只要你召喚,我隨叫隨到,就是遠在天邊也要坐火箭立馬飛到你身邊,照顧你和你的孩子。”
“真的?那我就放心了。這可是你說的,不能中途反悔啊!”林沁調皮地衝她笑了笑,下意識地低下頭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常悅茵也把手放到她的肚子上,輕輕對着她的肚子說:“寶寶你聽着,請你作證,我一定會照顧好你和你媽媽,在你爸爸回來之前。”
經過五個多月的康復,在辛木精心的照顧下,謝雲裳基本已經能夠獨立下牀行走,在屋子裡的活動可以靠自己操作輪椅進行,只是外出散步還得靠辛木的伺候。辛木已經非常知足,對自己幾個月忍辱負重的努力取得的第一個階段性成果非常滿意。不管謝雲裳什麼時候放他回到林沁身邊,他都有足夠的耐心等待,不再焦慮絕望。他自己心裡已經對謝雲裳恢復的程度非常滿意,只要她的健康程度達到了自己的心理預期,他就不會對謝雲裳有愧疚,就在心裡已經回到了林沁的身邊。
他原來以爲謝雲裳一直會癱在牀上,那樣的話他和林沁就真的沒有任何希望了,他不可能放任自己的前妻,自己女兒的母親下半生都在牀上度過卻無人照看,他沒有勇氣在那種情況下還能跟林沁一起過心安理得的幸福生活。現在謝雲裳終於憑自己的力量站了起來,只要她願意,而不是爲了折磨他而故意牴觸,她就可以慢慢恢復到依靠輪椅過基本正常生活的狀態。他看過一部紀錄片,裡面講過,一些因爲意外傷害造成高位截癱的病人都可以通過輪椅旅行,甚至可以開特殊的經過改裝後的汽車自駕旅行。他希望她也可以那樣,倒不是因爲那樣的話他就可以安心回到林沁身邊,而是從個人生活質量的角度講,他希望她可以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在身體被摧殘之後仍能通過堅強不屈的毅力獲得新的生命感受。人的命運不能自控,但如何面對命運的安排卻可以自我控制。順應命運的安排,通過自己心態的調整和生活觀念和方式的重新建立創造有意義的新生活方式,這纔是積極面對人生的態度。
謝雲裳的心理矛盾重重。她既希望自己能儘快康復,像個正常人一樣過輕鬆自在的生活,又害怕自己恢復得太快而再次失去辛木。當初她放辛木走的時候是因爲強烈的自尊心,是因爲對愛的絕望和對於他背叛自己的憤怒。但那時候她是一個健康人,有自己獨立追求幸福快樂的能力,她也給自己計劃了很多一個人開展的活動,以過好沒有辛木的獨立人生。
她本以爲自己對辛木已經沒有愛意,因爲他在她眼皮子底下欺騙了她十年的卑劣行爲。雖然那只是對於自己精神上的背叛,但在她看來精神上的背叛比肉體的撒歡更嚴重,那是對她信仰的侮辱,所以她以爲自己對辛木已經絕情。但自從她成爲一個命懸一線的危重病人,不僅沒有了身體上的自理能力,精神也脆弱到說崩塌就崩塌,她才發現光靠她一個人的力量生活下去是多麼遙不可及的一件事情,她必須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否則還不如立即死掉。她此時的人生中唯一可以依賴的就是辛木,這個外表堅硬內心卻善良懦弱的男人。她知道怎樣控制辛木,只要把她最脆弱無力的一面展現給他,他就會乖乖地像個提線木偶一樣任她擺佈。尤其是當她在他面前崩潰,無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崩潰時,都會讓他心性大亂。他會以面臨她的死亡一樣傾力奉獻的決心和勇氣把她奉若珍寶,寧願獻出他的生命去拯救她,也不想給自己的良心留下任何被指責的藉口。
她開始的脆弱不是裝出來的,她也無力用自己的生命去演戲。她情緒激動時的休克、大小便失禁,這些都是她自己都無法控制的身體本能反應,每當那個時候她自己在最後一絲意識離開時也很害怕,都以爲自己很快就要死去。後來她看到辛木失魂落魄地守在她的牀邊,看到她睜開眼睛時恨不得把她立刻含在嘴裡的欣喜若狂,她既抱歉又感動,內心卻莫名其妙地滋生出一種類似報復成功充滿刺激性的心理滿足。她不能像那個女人那樣,用他們口口聲聲奉爲信仰的精神之愛讓他瘋狂,但她瀕臨死亡的脆弱卻讓他瘋癲得像一個奄奄一息的賭徒,看到她意外生還後猶如一分鐘內狂賺百萬,睜大他血紅的雙眼。那一刻她十分滿足,覺得那時的辛木無條件地完全屬於她,她沉醉於那種令她全身戰慄、百分之百擁有他的欣喜之中。她本能地想留住那種感覺,潛意識中抵抗自己的康復。
但生命力綻放出的能量卻是她巧妙的心思無法抵擋的,她在他精心的照料下一天比一天強壯,一天比一天健康,她再也不會軟弱無力地像快死了一樣撲倒在他的懷裡讓他心碎,她再也得不到他那種爲她發狂癲瘋的眼神。她不甘心就此失去又一次擁有他的幻覺,她病態的頭腦滋生出的想法讓她開始蓄意謀劃,謀劃怎樣把辛木留下,讓他繼續心甘情願像伺候女王一樣伺候她,把那個女人的精神之愛忘得一乾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