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晴看着林沁將辛木緩緩放倒到牀上,給他蓋上被子,幫他掖好被角。見辛木閉上眼睛睡意朦朧,林沁向芷晴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們兩個人一起出去。芷晴點點頭,跟在林沁身後輕手輕腳走出臥室,隨手把門輕輕關上。她們倆並排坐到沙發上,眼睛不約而同看向窗外的院子。“冬天真蕭條啊!院子裡一點兒生氣也沒有。”芷晴望着滿院子凋敝的景色不禁感嘆起來。
“是啊,冬天就是最難熬的季節,天氣冷,人的抵抗力差,尤其是上了年紀的人和小孩子。這父子倆要病一起病,可把我折騰得夠嗆!”
林沁說完長長地嘆了口氣,好像芷晴是一直與她在一起的親人一樣,一點兒也不生分,有什麼就說什麼,也沒有掩飾自己的情緒故作堅強。她也無力再掩飾自己的情緒,幾天以來白天黑夜的連軸轉已經耗盡她的體力與熱情,她現在只有麻木地面對機械性動作的力氣,多一分自主的體面和尊嚴都沒有,所以也無法再在芷晴面前僞裝。自從上次在病房裡見過芷晴之後,林沁對芷晴的感覺就一直很好。雖然她們還不算完全打開了彼此的心結,但她已經對芷晴不設防了。她有時甚至覺得芷晴會了解她的許多想法,就像辛木會了解她一樣。畢竟她是辛木的女兒,他們的靈魂多少總會有些相似之處。
“小木怎麼樣了?他已經住了一個星期院了吧?”芷晴說起小木的名字時,自己感覺怪怪的。不得不說,這個與她相差二十歲的弟弟多少會讓她有些尷尬。如果說上次爸爸生病時,她與林沁第一次見面幾乎已經原諒了她的話,那麼小木的出生無疑又將她們之間的距離拉遠了一些。這種微妙的心理是莫名其妙就存在了的,任她怎麼努力擺脫也不會輕易克服掉。她梳理了一下那種情緒產生的原因,可能最後還是要歸於嫉妒吧。她的內心多少是嫉妒小木的,這個新生的寵兒一定會佔據爸爸所有的愛,把她和媽媽拋得越來越遠,最後消失於她們的世界當中。而對於林沁,她也多出一分類似替媽媽產生的妒意。
人們常說“母以子貴”,生下小木的林沁無疑將會使媽媽因爲生病而重新在爸爸心中激起的同情徹底趕走,爸爸以後恐怕連她們的家都不會再踏入一步。她的心情是非常矛盾的,她既希望爸爸晚年幸福,但又不希望他的幸福與她們母女倆一點關係都沒有。她從心底希望爸爸還能保持照顧媽媽時因同情而萌生的愛意,溫暖媽媽的晚年生活,尤其在她罹患重病不可能再與其他人開始一段新的生活之後。她知道她的這種想法很自私,但她無法阻止自己心疼媽媽的本能。
“他的情況基本穩定住了,再過幾天沒準兒就可以出院了。芷晴,你還沒見過小木呢,等他出院了你再來一趟看看他,我保證你一定會喜歡他的。他長得跟你爸一模一樣,也就是說跟你也很像。你們三個人要是在一起啊,大、中、小就是一套套娃,多可愛啊,一定特別引人注目。”
芷晴的眼睛裡閃過一道微不可察的光,讓林沁的心蠢蠢欲動。她大着膽子試探着再往前走一步,真誠地看着芷晴的眼睛說:“芷晴,我給你看看他的照片吧,你們倆真的長得很像,你以後要是有個兒子的話,一定跟小木很像。你不想提前看看你未來兒子的模樣?”
芷晴被她說得臉一陣紅一陣白,有些無地自容的尷尬。但她擡起頭神色堅決地對林沁點點頭,眼睛裡竟然閃動出一絲期待的目光。林沁趕緊伸手從茶几上取過手機,手指微微顫抖地點開手機屏幕,一張一張點開小木的照片給芷晴看。芷晴的臉被此時正好從陽臺透進來的夕陽映紅了,她的眼睛微微睜大,嘴巴輕輕張開,表情詫異地看着林沁手機裡的小木。
一種她從來沒有體會過的類似母愛的感情在她的胸中升騰,她彷彿真的是在看自己未來的孩子,而不是爸爸的兒子,她的弟弟。那是遺傳基因魔力的誘惑,讓她在那似曾相識的臉龐和眉眼中感受到濃於水的血脈相連之情,好像他們是用爸爸的骨肉和精神聯繫起來的一個整體,彼此都能感應到對方在自己身體裡和心上的位置和重量。
芷晴被這種令她眩暈的感覺驚呆了,她情不自禁對林沁說:“林姐,我晚上就跟你一起去醫院看他,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見到他了。”
林沁的眼睛溼潤了,她用力地點了點頭,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她忽然產生了一種令她吃驚的錯覺,眼前這個只比她小十幾歲的姑娘,這個不停地叫她“林姐”的姑娘,就是她等待了很久要相認的女兒。她的身上不僅有辛木的血脈,有跟辛木相似的長相,更有與辛木相似的靈魂。從這個角度來講她本就應該也是自己的女兒,是從她和辛木的精神中剝離一部分產生的孩子。這一刻她無比確認自己的感受,她愛芷晴,就如同愛小木,愛辛木一樣。
她一定要把這種愛傳遞給芷晴,讓她知道自己的想法,理解自己的想法,接受自己的想法,與她成爲真正的一家人。她們一起愛這個家,愛辛木,愛小木,愛他們相似的精神結合在一起形成的這個彼此無法分離的世界。她一定要跟她成爲朋友,把她當兒辛木的一部分去愛,而不是像過去那樣與她敵對,與她爭搶辛木。唯有分享才能擴大愛、延伸愛,獨佔永遠只能失去愛、毀滅愛。她要做與芷晴分享對辛木的愛的智者,贏得她的心如同贏得辛木的心一樣。
“芷晴,你以後能經常來看我們嗎?帶着宇軒一起來。那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願望。我相信我們一定能成爲非常好的朋友,因爲我們都愛辛木,都希望他永遠幸福快樂。我真希望我們能成爲真正的一家人。最後最好連你媽媽也一起帶上,如果那樣的話我這一生就真的圓滿了,就再無遺憾了。你說我的這個願望最後能實現嗎?”
芷晴吃驚地望着她,半天緩不過神來,遲遲沒有做聲。林沁的想法她何嘗沒有過啊,但她也只是想一想而已,覺得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即使她同意經常來看望林沁和辛木,但要說服媽媽能與他們和解,那基本就是天方夜譚。媽媽對林沁的恨是無休無止的,她又得了重病,與林沁擁有截然相反的命運,光是想到這一點都會令她氣得牙齒打顫,更何況讓她面對面與她交往了。
但她冥冥中與林沁的想法一樣,她是多麼希望媽媽能繞過那道坎,從心裡接受爸爸現在的新家,接受他的愛人,與他們成爲一種新型的家人,繼續享受爸爸與從前不一樣,但又在某種程度上與從前一模一樣的愛啊!只有那樣媽媽才能獲得解脫,才能在晚年擁有家人的溫暖和愛護,才能真正得到救贖,安然度過命運給她設置的障礙,重新獲得幸福和快樂。她真的希望媽媽能像她一樣也能在剎那間昇華,達到一種新的境界而獲得新生。
“林姐,我一定會經常來看你們的,我相信我們一定會成爲家人。媽媽那邊你不能太着急,我會慢慢說服她的,你要給她足夠的時間。”
芷晴滿臉誠意,臉色微微發紅,好像在向林沁發誓,又好像是在向自己發誓,逼迫自己達到一種嶄新的境界而獲得新生。她必須這樣做,只有這樣她才能永遠不失去爸爸,而是能擁有他更多的愛,陪伴他幸福的後半生。她還可以得到更多,擁有一個可愛的弟弟,見證和保護他的成長,在呵護他的過程中也重新認識自己,體會愛能給人帶來的**肅穆、至高無尚的力量。唯有愛是解決一切絕境的鑰匙,是衝破狹隘私心桎梏的魔力,帶給人們寬廣無邊的天地,在宇宙洪荒中感受人性的光彩奪目和燦爛輝煌。她願意與林沁一起嘗試,與這個她越來越喜歡,也越來越尊重的她爸爸心愛的女人一起嘗試,用愛去克服陰暗的佔有私慾,化解嫉妒和憎恨,把生命提升到一個高貴的境地。
“林姐,等爸爸醒來後我們一起走吧。我開車跟在你車後,我們一起去看小木。”
林沁激動地點點頭,一把擁住了她,把她像辛木一樣摟進自己的懷裡,抱得緊緊的,不讓她再離開,再消失。
林沁和芷晴走後,辛木一個人昏睡了一個下午。等他起來的時候,發現院子裡已經漆黑一片。他想張開嘴喊林沁,卻忽然意識到屋子裡空空如也。他一時困惑不已,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感覺好像不如以前燙了,再活動一下四肢,也沒有原來那麼軟弱無力。他試探着慢慢坐起來,靠在牀頭向窗外張望。他仔細回想跟林沁回家後的一些模糊的情景,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突然興奮起來,身體猛然躺下去,像個孩子一樣裹緊被子撒歡。他抖動身體,裹着被子翻了幾個身,像游泳一樣在牀上翻來覆去。
他心裡太高興了,心底一直鬱結的那一團亂麻終於有了解開的希望。是林沁和芷晴給了他希望,讓這兩個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重新塑造了他的生命。他一直以爲自己是可以保護她們的,也應該保護她們,現在卻發現,正是這兩個看上去柔弱的女人在保護他,在替代他決定、謀劃,帶着他走向未來人生的希望。他犯過那麼多錯誤,她們都是他錯誤的受害者,但卻寬容地原諒了他,甚至還主動替他糾正錯誤,改變他與周圍人的關係,幫助他一起重新構建人生,創造希望。他被從天而降的幸福包圍着,像跟小木一樣的新生兒被寵愛、被照顧,不用擔任何責任,可以恣意妄爲,任性地只享受,不付出。
他開始漫無邊際地想象未來的生活場景,那是他以前做夢也不敢期待的,如今卻很快就要變成現實。他不僅擁有新生的兒子,還能看到他心愛的女兒親手抱她的弟弟,那將是多麼溫馨的畫面啊,是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去交換的幸運。芷晴會走進他現在的家,他們父女在林沁的身旁重溫往日親情,而林沁卻能全然接受。這種包容寬廣的愛浸透他家裡的每一個角落,沒有嫉妒沒有敵意,有的只是理解和友愛,只有血緣和理想共同交織在一起的濃厚親情。愛是解決一切爭端的秘密,從芷晴進入這個家的那一刻起,他們幾個人就掌握了這個秘密,掌握了獲得無私幸福的全部秘密。
辛木猛然頓住,眉頭擰了起來,他想到了謝雲裳。她怎麼辦?她是不可能走進他現在這個家的,她無法接受他們用愛化解仇恨的幸福,她對他和林沁的恨將伴隨她的餘生。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拋棄她,不能丟下她不管,一個人沉浸於自己的幸福。只能犧牲林沁了,他在心裡暗下決心。等他康復後,他還是要抽空去看看謝雲裳,或者像林沁說的,最後把探望她、照顧她變成他生活的固定內容。不管怎樣他已經重新獲得芷晴,在他的餘生中將與女兒在一起,不會分離。有如些的幸運他還會再顧及什麼呢。他要配合林沁的安排,跨出那一步,像當初決定離開謝雲裳來到林沁身邊一樣,再勇敢地承擔起照顧謝雲裳的責任,接管她的後半生。
窗外的月亮真美!想通今後生活規劃的辛木,望着窗戶上的月影,心裡一片恬靜淡然。他轉過臉,把自己擺成一個舒服的姿勢,蒙起頭安然睡去。
芷晴回到家裡時已經十一點多鐘,但是她一進客廳卻驚訝地發現謝雲裳臥室裡的燈竟然還亮着。她心感不妙,三步並作兩步向謝雲裳的臥室走去。來到門口時她輕輕敲了敲門,小聲問了句:“媽,你還沒睡嗎?我能進來嗎?”
謝雲裳沒有理她,屋子裡靜悄悄一片,彷彿能看到謝雲裳那張緊繃着的臉上,聽到她鼻子裡發出的氣鼓鼓的呼吸聲。芷晴趕緊推開門,看到媽媽一個人盤腿在牀上呆呆地坐着,臉上一副擰着眉毛憤恨的痛苦表情,她一下子驚呆了,半天沒能動彈。她脫口而出:“媽,你怎麼了?什麼事情讓你這麼生氣,而且這麼晚了還不睡?”
謝雲裳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從鼻子裡狠狠“哼”了一聲,義憤填膺地說:“哼,你還知道回來,沒看看都幾點了?我要是突然發病死在家裡都沒人管。你爸爸在家的時候可不會這麼對我,你可是不如你爸爸一丁點兒啊。”
芷晴明明知道她是病人,情緒非常不穩定,早已不是原來那個知書達禮的媽媽,不能按過去的標準要求她,而是要像哄小孩子,甚至是像哄精神病人那樣溫柔地勸解她,才能穩定她的情緒,不至於讓她再將壞心情發展下去,釀成惡果。但可能是因爲這段時間爸爸不在家一直是她伺候媽媽,長期的勞累造成身體和心理的雙重壓力,讓她已經失去對待病人起碼的耐心。而且今天從下午到現在,她一直在爸爸和林沁以及小木組成的家庭營造的溫馨氣氛裡,時而羨慕他們時而嫉妒他們,時而愛他們,時而怨他們,這種不穩定的情緒弄得她心煩意亂,對自己和媽媽的前途茫然無知的恐懼更是讓她心神不寧。
這一系列來自他人的壓力和自身的迷亂綜合在一起,讓她的心情在謝雲裳不合時宜的哭鬧中壞到極點,最後終於崩潰,在一個極需她安慰呵護的病人面前爆發了,令她自己和她媽媽都措手不及。她像一個失去理智的人一樣衝着謝雲裳聲嘶力竭地大聲喊叫:“媽你醒醒吧,別再做夢了,爸爸對你再好也沒用,他不會再回這個家了,他已經有了自己的兒子,他的心早就被他的兒子全佔滿了,哪裡還會有你的一丁點位置。以後你只能靠我,我對你再不好你也只能靠我了,你明白嗎?”
謝雲裳瞪着一雙眼睛死死盯着芷晴看,一動也不動,活像一條死魚翻着白眼在岸上做最後的掙扎。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這條“魚”終於耗幹了她身體裡殘留的最後一丁點氣力,連呼喊的氣勢都沒來得及發作出來就全身猛然劇烈抽動起來,憤然仰頭向牀上倒下去,口吐白沫昏死過去。
芷晴的聲音顫抖,淒厲的嘶吼劃破寂靜的房間,令人揪心疼痛。“媽......”她恨不得也跟着媽媽一起暈厥過去,不再醒來,不再面對令她絕望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