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木的記憶回到二十一年前,他三十四歲那年的美國西海岸。他也是這樣摟着他的妻子,躺在美國一所大學的學生宿舍裡。璀璨的城市建築燈光勾勒出海面的邊際,他透過窗口遙遠迷幻的海面出神。他那時差不多正是林沁現在的年紀,他懷裡的妻子謝雲裳跟此時的林沁同年,他們也像現在這樣如膠似膝、纏綿悱惻。那時他一個人在美國讀博士,與謝雲裳分別了整整兩年,久別重逢的小兩口在大洋彼岸的異鄉緊緊貼在一起,互相取暖,滿足寂寞兩年後飢渴的震顫。人生就像一部不斷重複回放的電影,舊時光影總在當下心滿意足、花好月圓之時突然重現,糾纏的回憶騷擾美滿的現實,把夢境無情割裂成一地碎片。與林沁淪落海角天涯的浪漫快要令辛木窒息之際,他不合時宜地突然想起二十一年前幾乎同樣的場景,懷裡的林沁不爭氣地變成謝雲裳年輕時的容顏。他抱着林沁的手剎那間僵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沁一言不發,空洞迷茫的眼神透出幾天前上午那種令林沁心碎的陌生。林沁感到一陣揪心的刺痛向她劈頭蓋臉襲捲而來,她渾身僵硬,心跳驟停。敏感纖細的心告訴她,辛木此時劇烈的心跳已經變味,他渾身散發出的是來自另一個女人身上的氣息,他的意識深陷另一個時空,在她永遠無法到達的另一個世界,跟她無力競爭的另一個女人在一起。那是他一生都無法從心中抹去的記憶,跟他的身體和靈魂融爲一體,成爲無聲地在他體內流淌的血液的一部分。
“辛木,想她了?”林沁氣息急促,語氣卻強作平靜。辛木從她不穩的氣息中感受到她內心的掙扎和痛苦,心裡一陣揪痛襲過。他一直想作一個乾淨純粹的人,不願給任何人造成傷害和痛苦。他曾經因爲這個原則強行關閉內心,苦苦在精神上爲林沁守候了整整十年。讓他心有不甘的是,無論他經歷過多少煎熬、付出過多少努力,最後還是不可避免造成對兩個女人的傷害。是造化弄人,還是因爲他欺騙了命運反過來又被命運玩弄?一切已經鑄成事實,造成傷害,他辛木也只能沿着最後選定的道路走,不管精神如何分裂也要掙扎着走下去,內心再痛苦矛盾也不能再回頭。他帶林沁來到天涯海角,不就是要與她開始一段沒有過去的生活,要同她開啓全新的生命歷程嗎?他不能再讓往事像幽靈一樣日日夜夜回來折磨他、煎熬他,讓林沁尤如生活在他過去的夢魘裡,不知何時能得到他完整的身心。他必須改頭換面。
“沁,你不會生氣吧?我也不想總回憶過去,但有時候腦子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我太懦弱,不像一個男人,總是優柔寡斷,讓你痛苦。但請相信我,我會爲你改變我的性格,我會努力忘掉過去,讓自己乾乾淨淨地跟你在一起,不讓你再承受痛苦。”
林沁的內心激起一股衝動,不再回避終將要面對的過去。索性趁着身在海角天涯的孤獨寂寞中,一時識不清身份,把他們中間一直隔着的那層遮羞布扯下來,**裸地正視冷酷的過去。不屬於彼此的那段生活早晚要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曝曬,考驗他們能否接納曾經不屬於自己的彼此,讓陌生的自己與現在的愛人接續,成爲完美的整體。“辛木,你知道嗎?我最開始喜歡海是從什麼時候?”
辛木沒有回答她,沉默的空氣凝固成冰塊,包裹着他跳動紊亂的心臟。他手指冰涼,嘴脣微微顫抖。她正在啓動一項危險的嘗試,他們不得不馬上面對冰冷的現實。她已經鼓起勇氣面對挑戰,他被迫跟隨她,同她一樣強迫自己積攢力量。他屏住呼吸,直視她如星光般閃爍的大眼睛,鼓勵她審視揭露與他無關的過去。
“我第一次看到大海是在青島,那次是與他去青島旅行,無意中發現他手機裡給其他女人的短信,跟他大吵了一架。那是我第一次對愛情失望透頂,所以看到大海對我而言並不是很好的感覺。”
辛木點點頭,下意識地把手從她身上拿開,無力地垂下。即使在黑暗之中,林沁也能看到他扭曲的臉上浮現的酸楚,她的心一陣痙攣。果然,他心裡對她提的那個“他”耿耿於懷,就像他每次提到前妻時,她心中五味雜陳的酸楚一樣。但她比任何時候都清楚,必須勇敢跨過這一步,否則生活永遠都會被遮蔽在過去的時光裡,與那裡的夢魘相糾纏,無法實現他們的新生。她不想再向他隱瞞任何事情,尤其是關於那個“他”與她之間的恩怨。她要讓他明白他不欠她,他有前妻,她也有原來的戀人,與他相比她並沒有任何優越之處。她撫摸他的臉頰,眼神清澈坦誠:“辛木你知道嗎?現在有了你之後我甚至有一種穿越的感覺,好像那些年獨自漂泊日子裡的孤苦伶仃一下子幾乎沒了,都成了耐人尋味的回憶,甚至還帶了點悽美的感覺。那時我要是知道最後能跟你在一起,也許就不會那麼孤苦無依了。”
辛木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他沒有想到,林沁竟然從這個角度爲他平復了剛纔因爲突然想到前妻引發的尷尬。他忽然全身放鬆,好像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被法官免罪,不僅如此,負責判案的法官還告訴他:“不用介意,你看我們都犯過罪。”他趕緊順着林沁給他搭建的臺階往下爬,爽朗地笑出了聲,但很快又強裝冷靜淡然,若有所思地說:“傻丫頭,要是沒有那種悽苦的感受,怎麼能知道我們找對了彼此呢?好多苦就是註定要受的。”
林沁靠近他,柔軟的長髮像一潭瀑布灑落辛木的胸前,他貪婪地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享受她身上散發出的淡淡香氣。即使如他們這樣靠精神相戀十年的戀人,原來有很多話也是不能直白地相互傾訴的。他們經歷了太多,爲了走到一起打碎了太多固有的美好和他人的幸福。如今他們享用彼此擁有的幸福時,心底仍然無法擺脫不時冒出來的遺憾和內疚。他們之間的愛情深沉熱烈,卻因爲摻雜了別人的痛苦而經常令他們掙扎惶恐,甜蜜中不經意地帶有幾分灰色的陰鬱。但他們必須慢慢學會一步步接近世俗生活,一點點剝離精神戀愛粉飾的華麗外表,讓他們接近彼此的真實,接受真實的彼此,像兩個真正有血有肉的人那樣過世俗生活。
清晨的陽光穿過陽臺高大的落地玻璃窗照射到林沁的臉上,她的眼前出現一片紅彤彤的光暈,她轉動眼珠,感受那片光暈的移動。天一定是亮了,她心裡想。她沒有立即睜開眼睛,而是伸手摟住身旁辛木的脖子,把他的臉強行拖近自己,胡亂在上面親了一口。辛木見她終於醒了,一骨碌坐起來,順勢攬住她。林沁用手勾住他的脖子,臉使勁朝上移動,慢慢睜開眼睛。
“你睡得真好,一動都不動。我後半夜就醒了,聽着海浪聲怎麼也睡不着了。咱們離大海真近!”辛木一邊擺弄她的頭髮一邊說。
林沁坐起來斜靠到牀頭上,瞪大眼睛:“那咱們今天別去逛景點了,就在海邊坐着吧。你前後只睡了兩三個鐘頭?”
“沒事。我有時加班時也只睡幾個小時。人年紀一大,覺就少了。尤其換了個新地方,有點不適應,也有點兒興奮。”辛木不以爲然地說。他下了牀,換下睡衣穿好衣服,又打開行李翻找,開始整理準備出去曬太陽的行頭。
兩個人都換上寬鬆的T恤和沙灘褲。林沁刻意沒給他們準備所謂的“情侶裝”,林沁一身雪白,上衣是她喜歡的寬鬆T恤,鬆鬆垮垮,飄逸灑脫,與她的長髮渾然一體,精緻而不做作;辛木仍然是一身淺灰色套裝,棉質沙灘褲顯得他不再那麼拘謹,清秀雪白的臉頰充滿朝氣,早已不見經歷長途旅行後的倦意。辛木背上休閒包,裡面裝了兩條浴巾和水壺,攬着林沁的肩膀向海邊出發。
推開酒店後花園的大門就是遼闊的大海,海面在刺眼的陽光下波光搖曳。撲面而來的潮溼氣息打在林沁臉上,她忍不住脫口而出:“辛木,這裡是我住過離大海最近的酒店,你呢?”
辛木也一臉興奮,摟着她邁開輕快的腳步繼續往前走,迫不及待奔向大海邊。林沁兩眼放光,仰起頭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來自大海自由寬廣的空氣。眼前的一切尤如夢境,她不敢相信此時手裡挽着的人是辛木,也不敢相信如夢似幻、藍寶石般的大海離他們如此之近。昨晚的徹夜長談,他們的心扉漸漸打開,把他們分離的十年,他們相識之前辛木與別人一起生活的歲月縮短,讓那些歲月裡不熟悉的彼此接近,讓部分記憶與現在重疊。眼前一望無際的大海將見證全新生活的開始。她興奮地脫開辛木的手,伸開雙臂做出翱翔的姿勢向海邊奔跑。辛木望着她纖細的背影面露微笑,臉頰通紅,也跟着她興奮起來。他強作鎮靜,表情一如平時沉穩,把揹包的帶子往肩上提了提,眯起眼睛逆着陽光,邁開大步向林沁奔去。
他們在沙灘休閒區盡頭找到一把太陽傘,在傘下面的躺椅上坐下來。不約而同選擇了遠離人羣的位置,兩個人心照不宣,相視一笑。辛木放下揹包,在椅子上半躺下來。他舒展四肢,放鬆身體,漫不經心地向遠處的海面望去。林沁偏過頭側向辛木,擡手把散落下來的長髮向耳後撩了撩,挺直腰桿,目不轉睛地看着他。辛木被她火辣的眼神弄得心慌意亂,轉過臉不自然地看了她一眼,淺淺一笑。林沁“撲哧”樂出了聲,纖纖手指在他光滑的臉頰上輕滑過:“辛木,現在真像是在做夢,我都不敢相信以前的夢境竟然就在眼前。”
一望無際的湛藍色天空飄蕩着層層白雲,陽光照在藍寶石般晶瑩剔透的海面上反射回耀眼的銀光,映入他們的眼簾,在眸子裡照見愛人的身影。雪白的沙灘上椰樹隨風擺動,拂過清爽的晨風撫摸他們的臉頰,就像愛人輕柔的手。這種浪漫的場景曾經出現在她的夢裡,伴隨她度過孤獨的漫漫長夜,給她的思念裝上翅膀,飛到她熱愛的辛木身旁。那些沒有盡頭的黑夜裡默默流下的眼淚,幻化成連接現實的江水,把她日思夜想的人帶到身旁,與她一起被大海擁進胸膛。“辛木,大海真美!我以前在最想你的時候,經常在夢裡見過這樣的場景。同你一起遠走他鄉,到一個誰都不認識我們的地方,和你一起過最原始的生活。世界上就剩下我們倆,別人都不需要。我們只同大自然做伴。”
辛木笑了,臉頰被朝陽染成緋紅,目光裡閃着動人的激情:“我也一樣。你以爲我們那麼多年不見面,靠什麼支撐下來,就是這些像夢一樣的幻想。剛愛上你時我最瘋狂,還想象過跟你一起進深山老林呢!我那時四十多歲,那些想法很荒誕,但又很真實,可能也是一種人們常說的‘中年危機’吧。”
能這樣敞開心扉聊他們曾經的夢想真好,林沁順着辛木的目光也向海面望去。辛木是世界上最聰明的男人,帶她到天涯海角,把夢想帶進現實。在大海寬廣的懷抱裡,他們不需要顧及過去,沉湎於往昔。十年的精神相守註定他們的愛情與衆不同,能夠跨越世俗中的嫉妒、猜疑甚至仇恨,沐浴在包容、理解、忍讓的光芒之中,就像眼前清澄透明的大海、湛藍高遠的天空一樣寬廣無私。她胸膛微微顫動,眼神波光流動,心隨着展翅的海鷗飛到空中,飛向天堂。
海灘上跟他們一樣曬太陽的大多是俄羅斯旅客,成羣結隊,拖家帶口,身着五顏六色的泳衣泡在海水裡。孩子們歡蹦亂跳,互相打水仗嬉鬧,小臉蛋上洋溢着天真無邪的燦爛笑容。忽然,一個顫顫巍巍的身影闖入林沁的視野,一位四十多歲的殘疾男人拖着僵硬的雙腿,一瘸一拐謹慎地往海里緩慢挪動,想加入那羣活力四射的孩子和年輕人,跟他們一樣嬉水。從外形上判斷,他的身體殘缺應該來源於腦卒中後遺症。他費力操縱那條似乎不屬於他自己的腿,憑藉頑強的毅力搖搖晃晃走了十幾米遠,終於成功邁進水裡。他伸出手試探着在水裡遊動,無奈身體實在不聽使喚,連續嘗試幾次都沒有成功,只好懊惱作罷。林沁柔軟的心被觸動,她震驚、感動,浮想聯翩,爲生命力的頑強,也爲生命的單薄脆弱。
林沁坐不住了。她深吸一口氣,又全力吐了出來,不安和擔憂從心底深處釋放。以前沒跟辛木在一起的時候,每次聽到跟他差不多年紀的人意外患病,她的心都不免一緊。見不到的戀人會放大憂慮,把災難想象成隨時隨地都會光顧愛人的惡魔。如今辛木就在她身邊,完好無損活生生地坐在椅子上,她卻仍然按照以前的慣性思維莫名擔心他,彷彿剛纔在水裡掙扎的是辛木,而不是那個俄羅斯男人。她擡頭看向辛木,發現辛木也正在望向她,眼神平靜淡然,向她傳遞安慰和鼓勵。她站起身,一步跨到辛木的躺椅旁蹲下來,把臉埋進他的臂彎,瀑布般的長髮瀉落辛木懷中,像她的一腔柔情貼緊辛木的心房。辛木低下頭輕撫她的頭髮,輕聲說:“不會有事的,我。傻丫頭,別總擔沒用的心。我會好好的。”
愛情是人世間最堅韌卻也是最脆弱的感情,不僅要經受過去記憶的考驗,面臨理想和現實之間重重矛盾的考驗,還要擔心未來命運的戲弄。他們剛剛擺脫記憶的折磨,敞開心扉重新開始生活,卻又因爲身邊不經意掠過的場景和細節,勾起對未來命運的擔心。辛木俯身在她耳邊呢喃:“沁,別想那麼多沒用的,多想想現在。我們來海邊的主要目的就是放鬆,命運的事情就交給命運。我們能在一起,已經是命運慷慨的恩賜了,要學會知足。”
“我很知足。以前擔心你,摸不着碰不到的,對着空氣哭泣。現在一回頭就能看見你,看到你毫髮無損,我才發現你真是我的人了,一伸手就能碰到,這種感覺真好。”
海島的熱帶海洋性氣候十分明顯,風雲變幻莫測,剛纔還是晴空萬里,一轉眼已經陰雲密佈。眼下正是島上的雨季,暴雨說來就來,說停就停。林沁猛一擡頭,看見一大片烏雲正在向海灘涌來。她機敏地站起來,拎起揹包拉起辛木就要開跑:“咱們快點走吧!說不定很快就要下雨了!”
辛木一愣,旋即反應過來,反手攬住林沁的肩膀,把她護在懷裡,拖起她一起往花園大門跑。他們此時才意識到遠離人羣的不幸,離花園最近的人早就鑽進酒店的旋轉門裡,他們卻還沒有跑完一半距離。辛木並不慌張,他抽空不忘在林沁的腦門上親一口,林沁笑嬉嬉地仰頭回應,伸手在他臉上輕輕一捏。兩個半大孩童,還沒有抵達酒店門口就被雨點襲擊,快樂地像小時候那樣邊跑邊伸手接雨水,放肆大笑。童年的記憶在腦海中回放,愛情讓兩個相差十九歲的人在童年時光裡重逢。“辛木,我小時候經常這麼玩水,澆得渾身溼透了都不回家,覺得涼快。”
“我也是。我小時候跟我奶奶生活在一起,在農村。一下雨我就衝出去踩地上的積水,滿身都是泥點子也不在意,氣得我奶奶拿着掃帚在後面追着打我,逼着我回去。”
“辛木你真淘氣。現在你也淘氣,有時候真像個野孩子。”
“你也是野丫頭,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看起來文文靜靜,撒起野來比誰都瘋。”
“辛木,這雨怎麼越來越大了,你不會感冒吧,我看還是給你披上浴巾吧!你要是着涼了,我得多心疼啊!”雨點兒越來越大,劈頭蓋臉砸在身上,林沁不敢再玩鬧,邊跑邊從包裡取出浴巾,披到辛木身上。辛木又趕緊扯開浴巾一角,搭到林沁身上。兩個人磕磕絆絆一路狂奔,等到終於穿過酒店的後花園進了大堂,身上幾乎全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