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沁從海島回來後第一天上班。清晨一大早,她把給同事們買的小禮品打成一個大包,放進後備箱。她從車子後面繞過來,一擡頭恰巧碰到老劉從停在她隔壁的車裡伸出腦袋跟她打招呼:“好久不見你們兩口子了,這是出去玩回來了?”
林沁衝他一笑,語氣熱情地回答:“是啊,我們去了趟海邊,這不今天剛上班。您這是又去買種子吧?”林沁對自己拋出這個多餘的問題頗爲後悔,但是已經來不及收回話頭了,心裡暗暗對息氣惱。老劉退休沒事幹,整天沒個人說話,巴不得跟她討論他最在行的農耕問題。週一的早晨本來就堵車,他這話匣子是要打開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關上。她笑眯眯地衝老劉瀟灑揮手:“老師傅,您慢慢開哈,今天路上堵,我就不跟您閒聊了,得趕緊出發,您路上多小心啊!” 說罷一腳油門踩下去,她顧不上老劉此刻會是什麼臉色,汽車“噌”地一聲躥出了停車場。週一早上的路況可不是鬧着玩的,她只好暫時改變自己不笑不說話,想盡辦法哄別人高興的隨和性格,對鄰里街坊無法再做到盡善盡美了。
林沁的車鼓起一股氣流迎面撲到老劉的臉上,驚得他瞪大了眼睛,脫口咕噥一句:“急什麼,一點禮貌都沒有。出去玩有什麼了不起的,找個比自己大十幾歲的老公,有什麼可驕傲的。”老劉那張佈滿皺褶的黝黑臉龐微微漲紅,他氣鼓鼓地扭動鑰匙發動了汽車,狠狠踩下油門也把車開了出去,似乎要追趕林沁向她示威。他隔壁這對老夫少妻天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曬甜蜜,他早就看不順眼,一肚子委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經常在心裡暗暗感嘆,人和人的命真是千差萬別啊!他明明跟辛木差不多大,可是人家就有小嬌妻相伴,自己卻是個臉朝黃土背朝天,靠伺弄花草麻醉自己的離異老光棍。
開車走在路上的林沁也無意間在思考令老劉鬱悶的問題。即使躲到鄉下,她和辛木依舊無法擺脫來自世俗異樣的目光。他們的這個鄰居老劉表面看上去對他們畢恭畢敬,但每次跟他打招呼時,林沁都能感覺到老劉眼神裡微妙的敵意。但她已經不想管那麼多了,這一趟蜜月旅行讓她和辛木正式開啓了世俗夫妻生活,無論多麼苛刻的目光等着他們,他們都已經做好應對準備。
雖然已經是十月初,但坐在駕駛座上的林沁還是開了空調。別看她身材纖細瘦弱,但卻非常怕熱。昨天剛剛回到北京,沒太留意天氣,穿了一件長袖帽衫,熱得她腦門上滲出了汗珠。她從車前擋風玻璃前的紙巾盒裡抽出紙巾,輕輕觸碰額頭,望着前方密密麻麻的車陣出神。她和辛木的這個家離市區太遠了,他們爲躲避世俗的眼光,每天都得付出大量時間穿越這條從郊區到市區必經幹道。這條南北貫通的大道,承擔了京效幾十萬人出行的功能,已經是在超負荷運轉。每天上下班就跟長途旅行一樣,本來十幾公里的路程卻要走一兩個小時。
林沁已經習慣了這種行走在城市公路上的慢節奏。車廂裡播放着電臺音樂廣播,她隨着歌曲節奏輕輕哼唱,漫不經心地重複機械性動作操縱汽車,跟着前面的車隊走走停停。海島的風仍然在她心裡吹拂,海邊的慵懶還在她身體裡搖曳,她怎麼能立刻融入眼前聒躁的世界呢!她一點兒都緊張不起來,也不想盡快到達單位,立刻見到頂頭上司**時那張像上了發條一般緊繃繃的臉。
她的思緒仍然沉浸在與辛木蜜月之行的甜蜜之中,不想那麼快就從夢境中醒來,進入機器一樣冰冷運轉的現實生活。不知辛木現在是怎麼想的,一定也跟她一樣回不過神兒來吧。但他又跟她不一樣,他有那麼多事情要忙。離開單位快兩個星期,他一定積累了一堆的事情要處理,沒準兒今天會回家很晚。一想到辛木林沁就來了點兒精神。他那麼努力工作,自己也不能太懈怠,對待工作也得認真點兒。但一想到**時,她立馬泄氣。
林沁來到辦公室時,發現屋子裡的燈都開着,從裡屋**時的辦公室半敞開的門縫裡望去,他正趴在圖板上專注地畫圖。她撩了撩髮梢,歪着頭往屋裡又瞧了一眼,無精打采地慢慢走到自己桌子前,把給同事們帶的禮物扔到上面。她在心裡默默感嘆,人和人的差別太大了,就在同一間屋子裡她此時這麼懶散,而年過半百的**時卻那麼勤奮。雖然他已經是“奔六”的人了,每天還跟打了雞血一樣,不是滿世界出差,就是關在屋子裡畫圖紙。
**時跟辛木差不多大,看上去卻要比辛木老很多,也許這也是林沁自己的錯覺。在林沁眼裡,辛木就是世界上最英俊的男人,下至小鮮肉,上至和辛木同齡的人,與辛木相比都一無是處,無法入她的眼。**時就更不用提了,雖然他腰桿非常挺拔,精神頭十足,但那個掩藏不住的啤酒肚,滿臉皺褶裡裹着的油脂,暴露無疑地表明瞭他的年紀。**時圓臉型,小時候的一場病給他的臉上留下一臉麻子,考究的金絲邊眼鏡後一雙小眼睛閃着陰森森的寒光,讓人一眼看去就自然而然把他歸爲小人一類。
林沁的辦公室在**時辦公室外面的大屋裡,屋子的一角開闢了一個辦公角落,權當她的工位。大屋的面積有三十多平方米,沿着牆壁佈置了各種繪圖儀器,立着兩個兩米多高的書櫃,櫃子裡放的都是各類資料和圖紙。因爲是老房子,房頂距地面比一般的居民樓要高,窗戶上淺黃色的窗簾拖到地面。林沁座位旁的窗戶十分寬大,佔滿了橫向的整個牆壁,採光特別好,中午陽光充足時整個屋子裡亮堂堂的。
林沁和**時同屬於一個項目組,**時是項目組長,組裡除了他倆以外還有一個比林沁大幾歲的女同事,是從工人轉成幹部的工程師,叫梅香芸,在樓下的一間辦公室辦公。除了出差時一起共事外,平時林沁很少能見到她。據院裡其他人的八卦消息,這兩個人的關係應該超出了普通的同事關係,所以爲了掩人耳目,他們故意分在兩個辦公室辦公。平時林沁倒也沒有看出他們有什麼異樣,只是覺得梅香芸對**時說話時總是沒好氣,像訓斥自家老公時用的口氣,但除此之外也沒發現什麼別的異常。
林沁的桌子上也堆了一堆待處理的文件。她皺了皺眉頭,心不甘情不願地開始一件件處理。等到她把桌子上的東西都清空,擡頭一看,發現窗外的太陽已經升到頭頂,該吃午飯了。她想起帶回來的禮物還沒有發,趕緊取出早晨打好的那個大包,提溜着一路快走,朝樓下梅香芸的辦公室奔去。
今天是林沁休假後第一天上班,她必須下樓去主動找梅香芸,順便把小禮品帶給她。同事關係還是很重要的,雖然林沁平時很少花心思去維護這種關係,但基本禮儀她還是懂的。她們研究室就是有這種風氣,不管誰出去旅遊,回來上班後都要給同事帶點小禮物,她當然要遵守這個規矩。
梅香芸正在電腦前忙碌,林沁象徵性地敲了下敞開的門,意思是給她點兒準備時間清理電腦屏幕。“我能進來嗎,梅工?”林沁笑着問她。
梅香芸趕緊點了幾下鼠標,見電腦屏幕暗下去後她才站起來,衝着林沁迎了過來。“回來了!氣色不錯啊,一看就是從海邊回來的,都曬黑了!”梅香芸四十多歲,個子高高的,身材略顯粗壯,已經顯現出中年發福的跡象。她皮膚黝黑,圓臉形杏核眼,說話時滿臉堆笑,讓對方不得不被她的熱情降服,真心實意想把心交給她。她嗓門很大,一開口就讓人覺得渾身暖洋洋,好像她滿臉的笑意有溫度,能投射出熱量一樣。
“整天躺着不動,都快成大胖子了!”林沁自嘲道。
“胖子?你這身材還敢跟胖子沾邊,讓我這種真胖子怎麼辦?”梅香芸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眼睛早就盯在林沁手裡的禮物不放。林沁見狀趕緊把禮物遞給她,用手搔了搔額前的劉海,滿臉羞澀地說:“梅工,給您的禮物,非常普通,別見笑啊!”
梅香芸接過林沁遞過來的小禮物,也不避諱她,當着她的面打開袋子仔細瞧了又瞧。“不錯嗎!我最愛吃魚片了。哪裡普通了,還這麼謙虛,多地道的海島特產啊。謝謝了!”
林沁看她是發自內心喜歡她的禮物,心裡很溫暖,亮晶晶的大眼睛裡閃動着甜甜的笑意。她忽然覺得送禮這種繁文縟節也有它的必要性,能讓別人分享自己的快樂,能讓人明白她帶給她們禮物時的真誠,這種感覺讓人很溫暖,很美妙。 шωш•тт kΛn•c○
梅香芸忽然想起了什麼,臉色忽然嚴肅起來:“對了,你愛人單位叫什麼來着?我一時想不起來了。我剛纔在網上看了一個消息,一所大學的博士生因爲總畢不了業,跳樓了。那個學校的名我總覺得有點眼熟。”
“是北京的大學嗎?”林沁睜大了眼睛,大眼睛的光猛然黯淡下來,掩飾不住慌亂。
“是北京的大學,所以我一直在想會不會就是你愛人的大學啊。你趕緊回去查查。”梅香芸臉上的真誠不是裝出來的,看上去她是真的在替林沁着急。
林沁顧不上再跟梅香芸客套了,甩出一句:“我回去趕緊查一查是不是他們單位,我走了啊!”沒等梅香芸回答她,就轉身衝出了梅香芸的辦公室。她聽到身後隱約傳來梅香芸的聲音:“別太着急了,萬一我記錯了呢!”
林沁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回到辦公室,哆哆嗦嗦打開電腦,調出網頁,找到那條消息。她盯着那則新聞裡觸目驚心的幾行字半天緩不過神兒來,呆呆地坐在電腦桌前一動不動。
“某學校發生一起突發事件,造成不幸後果。博士生王某因博士學位論文遲遲不能過關跳樓身亡,其家屬在學校門前發起抗議,要求當事導師辭職謝罪,並對家屬進行經濟賠償……
有關部門已介入調查事件相關細節。主管教學的副院長辛木接受記者採訪時表示,他自己雖不是當事導師,但身爲主管副院長自覺管理不善,其咎難辭,深表心痛。”
林沁整個下午都在想這件事,根本無心再工作,一個人坐在電腦桌前望着窗外的景色發呆。現在是北京的深秋,院子裡的樹木已經一片金黃,樹葉映襯在湛藍色的天空下,被秋天的豔陽照射後散射出耀眼的光彩。本該是多麼寧靜的季節啊,可即使在如此沉穩、冷靜、包容,靜如一片深潭的深秋中,脆弱的生命也會輕易殞落,毫不留戀如此讓人心動的美好。
她知道辛木此刻在想什麼,心裡有多痛苦,正如此刻的她爲一個年輕生命殘酷絕決的殞落失魂落魄一樣。即使失掉官位,甚至被處分,也無法彌補對生命的虧欠,她的辛木一定在這麼想。他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純粹的人,決不像她印象中的其他官員,心裡只有功名利祿。辛木有自己的良心,所以纔在官場上與他們格格不入,被曲解、誹謗、陷害,他纔會那麼無可奈何、精疲力竭、茫然無措。這次也許是個機會,辛木一定想趁機一退了之,落得清閒。林沁知道辛木一定會這麼想。想清楚這些之後,林沁心裡好受了許多,有辛木的世界讓她覺得很溫暖,很踏實,即使剎那間周圍忽然一無所有,只要有辛木在,林沁就覺得他會想辦法讓美好的事物再重新回來。
晚上,林沁一臉沉重地回到了家。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把車開回來的,一路上腦子裡都是嗡嗡的,什麼都不想去想,什麼也好像都想不起來。一進家,她就重重地坐在沙發上,把包往旁邊一扔,開始發呆。
辛木回來時依然沒敲門,自己用鑰匙開的門鎖。聽到門鎖被扭動的聲音,林沁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臉漲得通紅,心跳在不斷加速,好像他們互通心意後第一次相見時那樣。門打開後,辛木緩緩地走了進來,沒有任何表情,只是低着頭擠出了一絲笑意,視線卻躲開了她直視他的雙眼。林沁的心疼得顫動了一下,一陣酸酸的痛楚在她心頭漫延開來。但她也沒說話,靜靜地接過他手中的包,幫他脫掉外套,理了理他被風吹亂的頭髮,又拿出拖鞋,幫他換好。
辛木一直沒動,任她像往日一樣履行完全部的流程。可能是林沁這熟悉的動作讓辛木感覺到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的自然和親切,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氣,摸了一下林沁的頭後,走到沙發旁,默默站了一會兒後,就像再也堅持不住了一樣沉沉地躺倒在沙發上。林沁知道此時他心裡一定很難受,不想說任何關於那件事的一個字。
林沁沒去打擾他,一個人走進廚房準備飯菜。她今天一整天都沒有什麼胃口,中午就沒怎麼吃飯。現在仍然沒什麼食慾,就簡單地煮了些蔬菜粥,想着兩個人晚上喝點清淡的粥湊合一下。
辛木就連粥都喝得很少。勉強被林沁從沙發上拉起來,被林沁扶着坐到餐桌旁,他只草率地抿了兩口粥,就放下湯匙,坐在桌前沉默。林沁也放下湯匙,站起身走到辛木身旁,用紙巾替辛木擦了擦嘴角,雙手從他身後摟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的頭摟進了自己的懷裡。辛木閉起了眼睛,嘴脣微微顫動,反手摸索到林沁的手後用力緊緊握住,喃喃地說,“林沁,我挺難受的!”林沁再也忍不住壓抑了一整天的痛苦,讓淚水洶涌地恣意流淌,宣泄出她所有的心痛和疼愛。
平時辛木睡得很晚,但今天折騰了一整天,心力交瘁,淋浴後就再也支撐不住了。林沁一直在浴室外留心他的動靜,聽到他關上水後就趕緊跑進浴室,動作麻利地幫他擦乾身體,穿上睡衣,扶他進了臥室。林沁扶他上了牀躺好,爲他蓋好被子,親了一下他的面頰,就去書房接着寫她的書稿去了。
林沁回到臥室時,辛木似乎已經睡着了。她躡手躡腳地上了牀,輕輕拉上被子準備睡覺。但她彷彿能感覺到辛木還清醒着,一時也無法入睡。迷迷糊糊地不知過了多久,林沁終於熬不住了,意識模糊了起來。
在半夢半醒之間,林沁心頭突然襲來一陣莫名的心慌和恐懼,她被這種沒有來由的恐懼感嚇得渾身一陣哆嗦,條件反射地一下子從被子裡坐起來,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摸身邊的辛木。她預感到的恐懼變成了現實,本該是辛木躺的那個位置此時空空如也。她兩腿癱軟,渾身顫抖,一下沒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此時是現實還是夢境。她發狂般地連滾帶爬奔出臥室,摸到黑黑乎乎的客廳,藉着窗外透過的月光看到辛木模模糊糊蜷縮在沙發上的身影,她愣在那裡久久不敢亂動。
辛木正在黑暗中睜着雙眼,望向窗外的夜空出神發呆,好像正在耐心等待黎明的到來。林沁跪坐到他跟前,伸手撫摸着他的臉,輕聲說,“嚇死我了,還以爲回到了從前,身旁又沒有了你! ”
辛木抱歉地對她笑了笑:“剛纔突然很難受,心慌得厲害,頭很暈,暈得躺不住了只想坐一會,就到沙發上來了。”
他並沒有告訴林沁他真實的想法。剛纔在牀上難受得渾身發顫,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着,心好像要蹦出了胸膛,頭暈得像全身躺在棉花中,身體空落落地在不斷向下墜落,自己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有那麼一刻他以爲自己要死了,而那時他的第一個念頭竟是不能死在牀上,給林沁留下一生的陰影。他積攢了全身的力氣,扶着牀沿一步一步往外挪,最後終於一頭倒在了沙發上,全身上下溼漉漉地全是冷汗。但他心滿意足,爲自己能寧靜地一個人面對不可知的歸宿。他不怕死,他有過林沁,靈魂已得到圓滿,他已經準備好面對消失的虛無而毫不畏懼。他只是想靜靜地消失,而給林沁只留下鮮活的自己,讓她永遠記得的也全是鮮活的自己。
辛木無論如何也一定要堅持天亮後再去醫院,林沁再焦躁不安也不好忤逆他。終於熬到了天亮,林沁扶着辛木上車。看着她身邊面無表情的辛木,林沁輕輕握住了他的雙手。
到了醫院後,林沁懸着的心終於放下。辛木只是血壓突然升高,CT照片確認他的腦內並沒有出血。但他的血壓高得嚇人。林沁一刻也不想離開醫院,她陪着辛木一直坐在急診大廳的座位上,吃過藥後不斷地去診臺量血壓,直到血壓降到了一個合理的位置。
她挽起彷彿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的辛木往急診大廳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