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夫人今天要到京城最大的寺廟……空空院爲越晨曦的婚事祈福。
自從那天裘千夜來過之後,她就一直心神不寧的。裘千夜那乖戾的眼神一直深深留在她的腦海裡,揮之不去。雖然後來兩日一切都風平浪靜,但是她以一個女人的直覺依然能感覺到這平靜的背後必然還有着更可怕的波瀾和喧囂。
她也去看過童濯心,好在覺得童濯心比起最初已經平靜許多。小心和對方提起裘千夜的時候,童濯心的表情平淡,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是他們兩個人已經談妥了?還是童濯心也放棄了對裘千夜的勸導呢?
都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但是越家如今已經再也禁不起什麼大的波瀾了。萬事穩妥爲上,她還是先到寺院中爲越晨曦求一柱平安香爲好。
越家是京城裡的大族,越夫人每年都會到空空院來上香祈福,捐不少的香火錢。所以只要她來上香,空空院是不接待外客的。
今日越夫人只帶了丫鬟家丁大約十幾人來到空空院,寺中主持空明大師親自將她迎進去。
“聽聞夫人家要辦喜事,少爺終於要娶親了,老衲該向夫人道喜。”空明大師笑道:“前兩日,老衲在佛前爲夫人求了一張平安符,已經持誦經文一百零八遍,就等着夫人來時好帶回去,掛在新房的屋內,可以消災避邪。”
越夫人聽了大喜,忙道謝:“還是大師懂得我的心思,真是多謝了。”
“夫人請隨我來,那平安符就鎮在後殿的供桌上。”
越夫人跟隨空明和尚來到後殿,這裡供奉着一尊普賢,一尊文殊。當他們走入殿門時,只見一人正跪在普賢菩薩的面前,默默持誦着什麼。
越夫人一愣,她沒想到還會有人在這裡拜佛,而空明和尚也有些訝異地問:“裘殿下不是說在禪房等候,怎麼……”
一聽到這人的名字,越夫人的心頭登時咚咚咚亂跳了起來。只見那人三拜之後起身回首,笑容淺淺,風姿俊雅,正是裘千夜。
他很是瀟灑地拱手:“空空院中的景緻實在是清雅宜人,和我們飛雁的九龍寺完全不同。我本來只想看看景色,卻情不自禁地就走到這裡來了。越夫人,聽聞今日是您要來禮佛,外客本不便到此。但我恰好也有心事要求問佛祖,所以……不知道是否打擾到夫人了?”
越夫人忙說道:“怎麼好說打擾?衆人佛衆人拜。殿下有心禮佛是殿下心存善念,飛雁的子民都要得到殿下的福廕呢。既然殿下在此,那我就先避一避,等殿下禮佛完畢……”
越夫人想趕快躲開,但裘千夜已經一回手,從供桌上拿起一個紅色的小紙袋,笑問道:“我剛纔偷看了一眼這平安符內的內容,所寫的貌似是越公子和童姑娘的生辰八字,想來是夫人爲他們求的平安符吧?”
空明和尚說道:“殿下,這平安符是爲專人所求,旁人不便觸碰的。殿下這……”
裘千夜露出驚詫的表情:“哦?那就是說我的手摸過之後,這平安符就保不了他們的平安了?”
越夫人低聲對空明和尚道:“無妨,我改日再來取平安符好了,今日……”
“夫人請留步。”裘千夜走到她身側,微笑道:“夫人莫怪,我不過一時頑皮纔去摸了這平安符,並無故意玷污其中福祉之意。聽夫人剛纔所言所語,一定是非常虔誠的佛徒。修佛之人最講修身、修心、修德。今日在文殊普賢雙尊面前,我有幾句話想問夫人,不知道夫人可否坦誠相告,不做隱瞞呢?”
越夫人強笑道:“裘殿下這是要考我嗎?我是一個深居內院的女人,能懂得多少佛理?”
“不然。夫人既然拜佛,起碼應該知道文殊普賢各司何職吧?否則您這拜下去的是什麼?求的又是什麼呢?”
面對裘千夜的咄咄逼人,越夫人咬了咬下脣,對空明和尚道:“煩請大師在殿外稍候片刻。”
空明和尚和裘千夜之前並不認得,今日他突然選在越夫人要來的日子登門入院,讓空明和尚很是爲難。但是礙於他是外國皇子身份,又不好說重話驅趕。原本想着先留他在禪房喝茶,等招待完越夫人再來招呼他,可是沒想到他竟然和越夫人在這裡對上,而且每句話的口氣都火花四濺得讓人心驚。顯然,他是刻意選在今日,爲的就是要見越夫人。
見此情形,空明和尚也不好再插嘴,只得先退出殿門,遠遠等候。
而越夫人嘆口氣道:“裘殿下,我知道您想問什麼,濯心嫁給晨曦,這件事雖然有些突然,但也算是情理之中。您應該知道,我們兩家父母其實早有意讓這兩個孩子成親……”
“那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裘千夜盯着她的臉,“夫人應該知道滄海桑田,世事變遷。濯心父母去世之前,你們的婚事已經告吹。而今舊事重提,該不會是因爲夫人心中還惦念着這個外甥女,想再好好照顧吧?”
越夫人笑道:“是啊,濯心於我猶如親生女兒,她一個人孤苦伶仃,又容易受其他親戚的欺負。我實在是不忍見她獨自在外生活,連個爲她把握大事的長輩都沒有。”
“既然猶如親生女兒,又怎麼非要變成兒媳?這不算亂倫麼?”裘千夜譏諷打斷她的話。“夫人,在菩薩面前說話,你我都該坦誠,否則菩薩要庇佑的是什麼人呢?您既然已經猜到我此來的目的,就該看出我的脾氣性格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與其您在這裡和我一再周旋躲閃,不如直接說出真相的好。否則,菩薩在前,佛祖在天,待到日後事事不順遂之時,夫人可要想想今日您對着菩薩到底說了多少真心話。”
越夫人皺眉咬牙道:“殿下,如今這不是升堂問案,殿下也沒道理抓着我審問不停。這婚事是陛下欽賜,兩家允可,殿下全無道理橫加干預,指手畫腳。說到底,這是我們越童兩家的事,也是金碧的事。”
裘千夜走到她身前,凝視着她的眼,笑着點頭:“夫人還是有幾分氣勢的。不過您這番話嚇不退我。我一沒有對夫人武力要挾,二沒有粗言暴語相向。我平心靜氣,好言好語地來求夫人給我一句實話,夫人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倒全無金碧人招待外客時該有的真誠坦然。夫人今日可以不說,但我若日後從別的地方得知真相,夫人……越家的幸福,越晨曦的前程,可就要毀在夫人的手裡了。”
越夫人臉色大變:“你,你是在威脅我嗎?”
裘千夜笑道:“豈敢,夫人是誥命之身,越晨曦又手握重權,越家家大業大勢力大,裘千夜一個在金碧無根無勢的浮萍之人,有什麼資格來威脅您?”
越夫人對視着他灼灼的眼神,深深吸了口長氣。她早知道裘千夜不是好惹的,但是他這樣咄咄逼人,軟硬兼顧的口氣還讓越夫人覺得有些難以招架。
她思量再三,放緩了語氣,說道:“殿下,俗話說:天涯何處無芳草,濯心雖好,但世間並非只有一個童濯心,殿下又何必非她不可呢?”
裘千夜冷笑一聲:“這樣的話,越夫人怎麼不和越晨曦說去?”
“晨曦和濯心……是命中註定要在一起的。”
“命中註定?誰寫定的?誰批註的?誰允許的?”裘千夜一句逼緊過一句。“夫人不說實話,我可以給夫人一句實話。兩年前,就在貴國陛下面前,當着越晨曦的面,我已經爲自己和濯心向陛下求過一次賜婚了。當時陛下便已允可,而越晨曦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並沒有多話阻撓。怎麼兩年之後,身份逆轉,再求婚的人變成他了?他趁我不在金碧國內,做出這種不仁不義的事情,就不怕自毀名譽嗎?若是我把他這前後善變的真面目公之於衆,天下人該怎麼說他?”
越夫人急道:“殿下萬萬不可!晨曦……也是有他的苦衷的。”
“苦衷?什麼苦衷?難道是皇帝逼他娶童濯心嗎?皇帝既然已經答應了我,就算是錦靈拒婚,皇帝悔婚,也會另指一門,爲什麼非得是童濯心?”
“因爲……”越夫人被他逼得胸口發悶,嗓子眼兒發緊,眼見今天無法躲過,迫不得已壓低聲音道:“因爲濯心和晨曦……已經有夫妻之實了。殿下,您也不願意娶一個並非完璧的女子吧?”
裘千夜猛然愣住。他這兩日心中已經想過千百個可能,可是卻從沒有想到這一個。
夫妻之實?並非完璧?倏然想到再見童濯心時她的蒼白憔悴和消瘦,那樣明明悲傷着,卻要狠心將他往外推的矛盾,如今,在這個理由面前,全都說得通了。
霎時間,他有些茫然無措,愣了好久之後,才咬着牙根兒問:“是……是越晨曦用強?”
越夫人忙爲兒子辯解:“晨曦怎麼會是這種人,是這倆孩子喝醉了酒,辦錯了事。晨曦本來要以死謝罪的,但濯心怎麼會讓他做這種傻事?這才決定成親……”
裘千夜的雙腿有些發軟,喉頭幹腥,回眸望着那一雙寂然無聲,眉眼低垂的菩薩雕像,呵呵一笑:“這還真是再絕妙不過的謎底。菩薩,你是怕我不能揮劍斷情,所以要給我個最殘忍的答案,讓我徹底死心麼?”
越夫人柔聲道:“這是天意弄人,可也是他們三生石上有緣。殿下好歹是皇室,選妻總要慎重。濯心……還是放下吧。”
裘千夜緩緩舉起手中的平安符,眼神遊離,如夢如癡地笑道:“是啊,是該放下了……都該放下……”他的拇指和食指慢慢磨搓着這平安符,越磨越搓,那不過薄薄的紅紙袋便被磨破,而他的手指速度越發的快,手中的破紙變成了碎屑,紅色的紙屑從他的指縫和掌下飛落,猶如紅色的蝴蝶振翅飛舞。
越夫人看得驚了,以爲他是瘋了,一句話都不敢說。眼睜睜看着那漲滿眼簾的紅色蝴蝶翩然落地,裘千夜的身形也從她身邊掠過,如一道冰冷的寒風,擦過耳際,讓她連打了幾個寒噤。
不說真相,他追問不休。而今說了……該不會禍事更大吧?越夫人陡然醒悟,懊悔不已,再要回身去追,已經看不到裘千夜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