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千夜宿醉醒來,只着了一件單衣,摩挲着下了牀,胃裡還有燒灼的感覺,雙腿發虛,像是大病了一場似的。嬌娥端着漱口水和洗臉水進來,見他這樣,忙說道:“殿下先坐着,奴婢服侍您就好了。”
“什麼時辰了?”裘千夜靠着牀頭問道。
“已過了巳時初刻了。”
“哦?這麼晚了?”他笑笑:“我這一覺倒睡了一天過去。”
“殿下要是再睡,就要睡兩天了。奴婢昨天快嚇死了,殿下喝酒怎麼能像喝水似的這麼不要命?”嬌娥一邊幫他擰乾熱手帕,一邊唸叨着:“殿下若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奴婢自然是聽不得的,殿下可以和朋友說。胡將軍每日都來看殿下,這樣的好朋友,奴婢卻一個都沒有。”
“是好朋友?”裘千夜哼哼,“他也許是奉旨監視我的其中一人罷了。這金碧中有誰是可信的?都是心懷叵測的小人。”
嬌娥低聲說:“奴婢不知道殿下遇到什麼事情,可是……之前來過這裡的童姑娘不是……”
“不許再提她的名字。”裘千夜的聲音忽然沉冷,每個字都像是噙着冰,“從今以後,這祈年宮裡我不想再聽到人提及這個名字。”
“是。”嬌娥嚇壞了,忙跪下說道:“奴婢知錯,請殿下恕罪。”
“起來吧。”裘千夜懶懶道,“和廚房說,我今日不想吃什麼東西,做一碗小米粥來就好。”
“是,奴婢先幫殿下穿衣。”嬌娥說着上來幫裘千夜脫掉他睡覺時貼身穿的單衣,另取了一套新衣給他換上。兩個人正好站在一面銅鏡前,裘千夜的眼角餘光無意間瞥到銅鏡中嬌娥的表情。嬌娥就站在他身後,偷偷望着自己,那神情專注中帶着些許癡迷,他不禁看得眉頭一皺,別過臉去,沒有吭聲。
嬌娥幫他換好衣服後,剛要走,裘千夜叫住她:“你是不是有個姐姐叫青娥的,也在宮裡伺候?”
嬌娥驚訝地說:“是啊,殿下怎麼知道?”
“我這回回飛雁見到她了,她心中很是惦念你。和我問了很多有關你的事。”
嬌娥不由得流出眼淚:“真的?可惜我……我可能是回不去飛雁看她了,也不知道爹孃好不好。”
“很好,你爹孃身子都很康健,你不用擔心。”裘千夜說道:“只要你踏踏實實地在這邊做事,等有朝一日我回到飛雁去,會帶你一起回去的。”
嬌娥呆住:“我們……我們還能回飛雁去嗎?”
裘千夜笑了:“怎麼?你覺得我們都會老死在這裡?我不是剛從飛雁回來?”
嬌娥用袖子擦着眼角:“請殿下恕罪,是下面的人有時候總在議論,來這邊也沒個期限,怕是會一輩子……”
“少胡思亂想了,這裡到底不是我們的家。若有一日我死了,金碧皇帝就會就會護靈返回飛雁去的。”
嬌娥又被驚道:“殿下可千萬被說這樣的話,奴婢還是希望您好好的活着。”
“可有時候生不如死,活着有什麼意思。”他感嘆低語,“你先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等粥做好了你再送進來。”
嬌娥咬着脣默默退下。裘千夜轉身坐在鏡子前,看着鏡子中的自己。
每個人活在世上,總要給自己一些活下去的理由。爲名利,爲權勢,爲家人康泰,爲自己的幸福圓滿。連一個小小的宮女,都會因在異國的寂寞無助而對他有了本不應奢望的依戀之情,而他,卻失去了活着的快樂。
銅鏡中映照出的那個自己,臉色是蠟黃的,雙目無神,還未梳理好的頭髮也是凌亂不堪。這是他嗎?這還是那個胸懷大志,隻身來到金碧,願以一身安危換取飛雁數十年幸福的飛雁皇子嗎?
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哼,原來他那麼冷的心腸,現在倒像個小姑娘一樣軟弱易傷。真是辜負了父皇的一番苦心!
將頭髮全都散落,他又一根一根將它們梳理整齊。再紛亂的思緒也有重新理清的時候,更何況是三千煩惱絲,難道要等到它們熬到一夜白頭嗎?
這世上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沒有熬不過去的關卡,只有在難題面前倒下的人。而那個人,不會是他裘千夜!
“殿下……”嬌娥忽然又在門口出現,一副欲言又止的爲難樣子。
“怎麼?難道宮裡沒米了嗎?”他慢悠悠地問道,已有閒適的語氣。
嬌娥說:“是錦靈公主來訪。”
“哦?錦靈公主還記得來看我?”他一笑:“總算不枉我這幾年陪她說笑玩耍。”
“殿下要見嗎?”
“當然,公主駕臨,豈能不迎?”他起身往門口走,但嬌娥有些着急地說:“可,錦靈公主身邊還有一個人……”
“公主身邊自然是前呼後擁,豈止是一個人呢?”他笑着,不疑有他,剛剛邁出門檻,卻一眼看到的不是錦靈,而是錦靈身邊的那“一個人”……霎時間,血液又像是被冰封住後再度沸騰起來,昨晚胃裡那翻江倒海的痛苦重新翻涌起來。眉心,不受控制的糾結在一起,連手指都暗暗地攥緊,整個人像是被石化住了。
錦靈看到他的神情,心裡嘆氣,對站在身邊的童濯心說道:“我先去旁邊站站,你們倆有話好好說,別吵架啊。”
童濯心怔怔地看着裘千夜。來時她曾想過,自己一定要做到平靜,冷靜,和他說大事要緊,私人感情的事情先放到一邊。但是見面的一剎那,看到他也見清瘦憔悴的樣子,以及那脖領處還清晰可見的白布包裹,想起他那道觸目驚心的傷口,她的心就立刻揪成一個團,疼得發緊。
裘千夜望着她,冷冷淡淡道:“新娘子回門回錯地方了吧?而且越夫人怎麼到現在還梳着姑娘頭?新府裡的丫鬟都不會伺候梳頭嗎?”
錦靈本來剛走開幾步,聽他出口就是惡語,忙轉身回來替童濯心解釋:“都是你昨天把她傷到了,你一走她就昏倒了,結果婚也沒結成,人也病了一場。要不是今天她有要事和你說,肯定不會來見你。你先把你的冷嘲熱諷收一收,認真聽她說的事。這可是涉及你性命攸關的大事!”
裘千夜一震,又哼笑道:“怎麼?錯過了婚禮還可以重開,難道要找我賠償嗎?”
童濯心開口,聲音略顯暗啞:“太子有意帶你一起去東詔和金碧的邊境,與東詔進行三國會商。如果他真來和你說了,你千萬不要答應去。”
裘千夜眉尾挑起:“太子憑什麼叫我去邊境會商?我又不是飛雁國派遣的使者,東詔和金碧有了問題,也該是他們兩國商量,扯上飛雁做什麼?”
錦靈急道:“要你別去就別去,總是爲你好。”她拉着童濯心就要走,“行了,話帶到了,你現在放心了吧?”
“慢着。”裘千夜從房間內走出,站到她們兩人面前,打量着兩人的眼神表情,不禁一笑:“你們倆人匆匆而來,童姑娘還冒着被有可能會被夫家埋怨的危險來給我透這個訊息,說明這消息的背後還有隱情。不妨讓我猜猜。太子殿下叫我去參與會商是假,趁機調我出京是真,對吧?”
明顯看到錦靈眼神的躲避,和童濯心眼中的憂傷,他的笑容含着微涼。“金碧和東詔雖然一向不和,但是以金碧的實力要趕走東詔的小股侵略軍隊並不算難。飛雁完全沒有理由和必要摻和其中。就算是金碧皇帝寫信給我父皇,父皇也不會答應。更何況我這個無權無勢的質子,哪裡來的資格去代表飛雁參與會商或談判?我在這金碧國中雖然是個質子,但是金碧皇帝也必須保證我的人身安全。倘若我不明不白受傷、生病或者死亡,飛雁是有權問責的。所以若想讓我死得乾乾淨淨,不與金碧有任何的牽扯,就要假第三方之手。這金碧與東詔的會商之地,就是葬我裘千夜的最好之所!對麼?”
童濯心閉上眼睛,輕聲道:“你是絕頂聰明的人,既然猜到了,便不用我再說什麼了。咱們好歹算是相交一場,於公於私,我都該告訴你這個消息,以免日後兩國起了干戈。如今消息帶到,你也明瞭,我……我便走了。殿下保重。”
她匆匆轉身,不敢看他的眼神,卻聽他在身後冷笑道:“多謝童姑娘惦記我這個‘老友’,我倒是覺得這件事很有趣。若太子果真來找我,那我是一定會答應他的。”
“爲什麼?”錦靈驚呼:“你這個人不識好歹了,還是呆了傻了?都告訴你這件事危險了,你還要去?”
裘千夜盯着童濯心的背影:“因爲這世上盼着我死的人已經這麼多了,我何不順了他們的意思?不過我會先把太子的這個計謀傳到飛雁那裡,倘若我真的不幸身故,父皇一定會問責到底,追查真相。金碧想看着東詔和我們飛雁鷸蚌相爭,自己漁翁得利?哼,我就偏要讓他自掘墳墓!”
童濯心轉過身,悲傷地看着他:“你這話是說給我聽的麼?你是想着讓我爲你着急,爲你傷心?還是爲你生氣?明知不可爲而爲之,縱然犧牲了你一個,能換得什麼?有所爲有所不爲纔是真丈夫所爲。你……你若死了,親者痛,仇者快,一點意義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