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肯定也不會忘記朱孝慈的死。”裘千夜再嘆一聲,“他當日忙着向你獻殷勤,也聽說了一些不該聽說的秘密,是與你和童家有關。他想跑去告訴你,已被人盯上,於是半路被殺,那殺他的人便是南隱。因爲在你父親被害之後亦有不少傳聞是和他負責的賬目有關,朱孝慈發現那賬目問題的背後另有隱情,可惜他心裡藏不住話,又沒有查實到底,就傻乎乎地先告訴了南隱,然後又傻乎乎地送了命。雖然他還未曾將那秘密告訴你,可你終歸是個目標,南隱便派人綁架了你,原本,是爲了留着要挾越晨曦的,最終卻被我發現。我要救你,必須與他達成一個交易……”
“就是給他一個殺越丞相的藉口……”童濯心的臉色蒼白……原來,兜兜轉轉,越丞相之死也與她有關?
裘千夜柔聲道:“你責備我爲什麼不告訴你真相,除了我不想讓你因此而怨恨我之外,也不想你因此怨恨自己。他的死,是我故意設計了前因,原本爲的也是飛雁的利益。而因爲你牽涉其中,這件事就變得錯綜複雜,無法說清。你要怨恨我,是理所應當。但你要因此怨恨自己,就真的是沒有意義了。斯人已去,世事多變,你本是無罪之人,只是造物弄人罷了。”
童濯心呆呆地站着,他說的每一個字她都聽到了,卻木木的沒有反應。
裘千夜上手抱住她,握到她的手時,感覺到她手指冰涼,彷彿整個人都被冰封住了似的。他用力揉搓着她的指腹,沉聲說道:“濯心,你要聽真相,就該有承受真相的勇氣,倘若你因此而自怨自艾,悲悲切切,那你向我索要的坦蕩不是成了一個笑話?”
她倏然倒在他的懷裡,放聲大哭,孩子一般的痛哭,哭到聲嘶力竭,不能自已。
屋外的明永振嚇了一跳,以爲屋內出了事情,在門口張望了一眼,被裘千夜用眼神逼退。
裘千夜始終託抱着她的身體,將她扶到凳子上坐下,讓她的頭貼着自己的腰,揉着她的後背,像哄一個孩子似的在她耳邊呢喃低語着安撫的話,無論她聽不聽得進去,他的聲音始終輕柔得像水一樣。
童濯心緊緊抓住他的腰,哭得他的衣服都溼了一大片,也不哭了多久,哭得她聲音已經嘶啞,眼淚都要流乾了,只剩下不停的啜泣。
裘千夜見她的確是哭累了,便撫摸着她的秀髮說:“今日所說的事不要再和別人提了,我並不怕和越晨曦撕破臉,只是不想你再和他爲這件事起爭執了。一會兒你洗洗臉,重新上個妝,我陪你去看胡紫衣去。”
“我哪裡還能去看紫衣……”她啞着嗓子,“我見到越晨曦時該說什麼?”
“說什麼?什麼都可以說。”裘千夜掐了一下她的胳膊,“你記住,縱然當時你沒被綁架,南隱沒有扣押你做人質來要挾我,越丞相也是必須死的!因爲金碧皇帝已經決定了的事情是不可能改變的。只是早死晚死,已經死的理由和時機不同罷了。自古以來,君臣翻臉,狡兔死走狗烹的事情還少嗎?像越宗平這樣死後還被皇帝賜予無上哀榮,兒子依舊得寵的又有幾個?身在朝堂,生死皆與帝王,你是臣子之女,這個道理縱然以前沒有想過,今日起也該明白了。”
童濯心呆呆地看着他:“你怎麼能做到這麼冷血無情的?是因爲越丞相和你沒有任何的情意嗎?但好歹你也是在越府住過一段日子的,越大人對你不錯的……”
“不錯?要看怎麼理解你這個‘不錯’。不錯,他沒有虧我吃穿,對我也一向歷經,從對待一個寄養在他家的男孩兒的角度來看,他對我相當不錯。但是別忘了,我是以什麼身份住到他家的。我每天吃飯睡覺出門,都是要有人盯着,跟蹤尾隨,他不過是負責監視我的人罷了。也談不上什麼情意。”
“可是……”
裘千夜打斷她的話反問:“濯心,你真的認爲我從飛雁到金碧,也僅僅是要做好一個與世無爭的質子就好了嗎?”
“什麼意思?”童濯心看着他嘴角的那一抹鄙夷的笑,心裡微涼,低下頭去,“我懂了……”
他的父皇讓他去金碧,明爲兩國修好,以皇子做質子,討好示弱金碧,而實際上,身爲帝王御國之術中,必然也有臥薪嚐膽之計。
“你是要做越王勾踐的。”她喃喃低語。
“可你不是西施。”裘千夜握住她的手苦笑:“我原本遇到你之後是想做范蠡的,可是……我有今天,一半是我自己拼命得來,也有一半是天意註定。若不是我回飛雁期間,越晨曦私下毀約要強娶你,我不會這麼早就和金碧翻臉。若不是二哥大哥步步相逼,縱然我對皇位有所覬覦,也不會這麼快的就取而代之。時也,運也,命也……我們走逃不過這六個字。既然事情已走到眼前這一步,就只有接受它了,因爲逝者已矣,來者可追。”
童濯心默默聽着他的諄諄教導,腦子卻還是木木的,有些轉不動了。
裘千夜在她耳畔低聲道:“好了,你若是累了,就先睡一覺吧,看胡紫衣的事情以後再說……也許他們現在也在氣頭上,一時半刻不願意見我們,何必去碰那個釘子。”
他抱起童濯心,將她放在牀上,幫她脫了鞋,蓋了被子。
童濯心的手從被子下伸出,拉住他的,癡癡地看着他:“千夜,我們兩個,能一生一世的走下去吧……”
裘千夜一震,坐下來微笑道:“傻話,當然了。我們要做飛雁國有史以來最恩愛的夫妻,不僅僅是帝后,是所有飛雁人中最恩愛的。”
她閉上眼,輕聲道:“謝謝你今天肯把實話告訴我,我心中也就再沒有什麼顧慮和遺憾了……”
裘千夜望着她的面容……如此這般的平靜,是因爲無奈和悲痛之下只能接受現實,所以才恢復了平靜的心情嗎?還是,這只是她用來遮掩內心波瀾起伏所做的假象?
此時傳來有人輕叩屋門的聲音,隨即是明永振的低聲輕語:“陛下,驛站那邊有異動了。”
他黑眸眯起,看了一眼還一動不動地躺着的童濯心,倏然起身走向門口。
明永振站在那裡,神情有幾分興奮,又努力壓低聲音:“陛下,驛站那邊剛剛發生了刺殺事件!”
他一扯嘴角,預判的風雨終於來了嗎?
被大夫重新檢視治療了舊傷之後,胡紫衣躺在牀上瞪着眼睛看着頭上的房樑。她能依稀聽到越晨曦在門口和胡清陽說着什麼,只是聽不清內容。她心裡想的是希望越晨曦一會兒還能進來,所以從門縫看到他的背影時心就跳得又不規律起來,可是又不知道如果他進來了,兩個人還能說些什麼。該說的,該做的,都說了做了,如果他再拒絕,就只剩下她自取其辱了。
都怪錦靈,教她什麼“霸王硬上弓”的,她都硬來了,怎麼也不見效?
她紅着臉,手指將被子邊揉得皺皺的,咬牙切齒地在心裡怪錦靈。越晨曦到底不是胡錦旗,這招數對他並不那麼好使,而且……胡錦旗在認識錦靈之前,心裡並沒有別的女人,可越晨曦的心中卻一直有個童濯心。
她嘆口氣,把被子拉高擋在臉上,過了一會兒,就聽到牀邊響起越晨曦的笑聲:“怎麼?你是要把自己捂死嗎?”
然後翻開被角,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笑着:“臉都憋紅了。”他修長的手指有意無意似的觸碰到她的臉頰,她癡癡地看着他,爲這一縷難得一見的柔情而怦然心動。
她咬着下脣,悶聲道:“我都上了藥了,你怎麼還不走?”
“傷口沒出血就是好事。”他的目光彷彿停留在她衣襟邊緣露出的那一截白布上。剛纔大夫爲她驗傷上藥的時候,他一直在屋內沒有離開,胡紫衣也沒有趕他出去。大夫不知道他們是什麼關係,也不好多說。等全都治療完畢之後,大夫才笑盈盈地說:“這位姑娘的傷勢應無大礙,她自己帶的藥比我的還要好,可見姑娘是習武之人,經常受傷。公子可要勸勸她,女孩子習武健身是好的,但還是要保重身體。姑娘的身子是比金子還要貴重的。姑娘傷了身子,看公子這樣心疼,姑娘自己心裡應該也不好受吧。”
一番話,說得兩個人都很尷尬,也不好迴應什麼。
此時越晨曦見她面露幾分羞色,便笑道:“現在知道害羞了?當初在飛雁讓我幫你治傷時,你可是豪放得讓我驚訝呢。”
胡紫衣冷着眉眼兒:“我雖然是習武之人,但是我的身子也不是什麼人都能見的。”她看他一眼,又轉開目光。罷了,說這個幹什麼呢?總不能和他說:在她心中,她的身子也是珍貴得只能給丈夫看的。如果不是心裡喜歡他,在乎他,她當日就是被斷箭疼死,流血流死,也不會求他幫她拔箭。
雖然胡紫衣倔傲地板着臉,但是她眼中卻有水波盪漾。越晨曦看到她眼中的水澤閃爍,不由得一震:這丫頭向來堅強如男兒,如今,是要被他的冷漠逼哭了嗎?
他的手指輕輕撫觸到她的臉頰,柔聲說:“紫衣,不要爲我掉眼淚,真的不值得……”
“誰爲你掉眼淚了?”她怒目而視,可是眼角滾落的溼潤讓她自己也嚇了一跳。怎麼?她竟真的掉眼淚了?就因爲她一片癡情相付,他卻始終不肯回應嗎?
他看着她的眼淚……珍珠一般,晶瑩剔透,純潔無瑕,就和她這個人一樣,心頭一動,想起胡清陽曾說過,胡紫衣離京之前被她父親打過。這女孩子不惜和家族決裂,千山萬水爲他吃盡苦頭的去找藥,他真的什麼都回報不了嗎?
他心中長嘆一聲,開口問道:“聽說你爹在忙着給你說親?”
“哼。”她閉上眼不理他。
“要說你年紀不小了,的確該成親了,這些年總聽說你在逃婚,原本只因爲是你貪玩,或是眼光太高,但事實上,都是因爲我,是嗎?”
“臭美。”
越晨曦一笑:“你不願意承認,是怕丟面子。可你不是說自己是敢作敢當的嗎?”
胡紫衣倏然睜開眼瞪着他,從牀上滾起來,“好,是因爲你!你聽了高興吧?”
“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心疼。”他苦笑着望着她:“紫衣……就算是濯心,我也沒爲她心疼過。你們倆相比,她外柔內剛,你外剛內柔,她無論遇到任何困難總能照顧好自己,堅定地做出選擇,可是你……還在選擇裡徘徊,照顧不好自己。可是你依然說你敢作敢當……”他悵然似的看着她身後的窗子出了一陣神兒,忽而說道:“我已經耽擱了你這麼久,不能再耽擱下去了,否則你一輩子都嫁不出去,胡將軍必定恨我入骨。”
他注視着胡紫衣錯愕的表情,微微一笑:“好吧,我娶你。”
胡紫衣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嗔怒道:“你在胡說什麼?你以爲……你以爲我剛纔親你那一下,就是爲了逼你娶我嗎?”
“難道不是?”越晨曦笑着看她:“好吧,如今的情勢咱們一點一點說起來:其一,你的身子被我見過了,按照禮法,我是該對你負責的。其二,你等我多年不願下嫁他人,這份情意我是該回報的。其三,你我剛纔有肌膚之親,如果我不娶你,你我就成了風流男女,與青樓女和恩客頗有幾分神似。其四,你我如今都未有婚嫁之約,你嫁我娶正好是一對良配。如此說來,我不該娶你嗎?”
胡紫衣怒道:“說了這麼半天,你還是沒明白……”
“我明白……”他忽然圈住她的腰,一手托起她的下巴,“你是想說,其他的一切都如浮雲,你最想要的只是我喜歡你這一個事實。紫衣,我不能許諾我日後對你會有我當日對濯心那般癡情,可我會盡我義務地去敬愛你,憐惜你,再不讓你爲我在江湖上漂泊顛簸了,這樣的我,你能接受嗎?”
胡紫衣心神惶惑,只覺得他說的都是夢囈一般,還未想明白他爲何會突然轉變心意做出這樣的決定,忽而間,被他吻了脣。
他的脣是涼涼的,帶着點露水似的清新,柔軟得又像是一片羽毛,從她脣上撫過。
與她剛纔那衝動的,毫無情趣可言,猶如撞擊一般的促吻不同,這一吻他吻得認真而沒有敷衍,甚至連托住她身子的雙手都穩健有力得將她往他的懷中又帶深了幾分。
胡紫衣的腦子亂得像一團漿糊,嘴脣也僵硬得不知該做任何反應,直到他的脣離開,她才撫摸着脣瓣,驚詫地瞪着他,半晌問道:“你……你真的想好了?”
“嗯。”他笑着,“只要你不變,我就不變。”
她一咬牙:“回金碧之後,你會向我爹求婚?”
“親自登門求婚,三媒六聘,一樣不少。”
胡紫衣一字一頓道:“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他伸出一手停在空中,看着她。
她看了一眼,也伸出手去,與他雙手互拍,擊掌爲誓。
忽然間,就這樣定了親了。
胡紫衣張口剛要說話,門外有人傳話:“大人,鴻蒙太子忽然來了,說是聽說大人身子不適,特來探望。”
越晨曦吐出口氣:“不是來探病的,一定是爲了裘千夜的事情來找我商議,剛纔傳我不到,他等不及了,就親自來了。”他見胡紫衣的表情還是昏昏然夢遊似的,便笑道:“你先躺下休息會兒,我去見客。”
胡紫衣看着他,所有話都欲言又止。直到他出門後,她才又悄悄摸到自己的脣角,剛纔越晨曦那令她震驚的一吻,和與他擊掌時掌心所觸到的堅實厚度,竟都是真實的?
越晨曦要娶她?真的要娶她了?
……
越晨曦走出房門,小院內,果然見鴻蒙太子褚雁德一臉心事重重地在踱步。見他出來,褚雁德忙問道:“聽說越大人病了,特意過來探望探望,是哪裡不舒服?要不要我叫太醫來……”
越晨曦擡起手,示意他將聲音放低,悄聲道:“實不相瞞,並非是我病了,而是……剛剛我和裘千夜發生了些小爭執,被他打傷了我的人。殿下差人來時,我正在幫她治傷,不便過去。”
“什麼?你和裘千夜……”褚雁德萬分震驚,“因爲什麼事?”
越晨曦苦笑道:“都是宿怨,他說話又咄咄逼人,冷嘲熱諷,我實在是氣不過就反脣相譏了幾句,不想他仗着自己的身份高人一等便出手了……我也不是習武之人,哪裡能是他的對手?”
“真是豈有此理!”褚雁德勃然大怒道:“這裡好歹是鴻蒙的土地,他是不請自來,你可是我們鴻蒙的貴客。在這裡發生如此惡劣之事,將我們鴻蒙又置於何地?我這便派人去交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