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未至秋季,卻天已見涼意。
胡錦旗看着在十堰山北面滿山駐紮下的士兵,心中之寒彷彿秋意襲遍心底。
施成傑從帥帳中走出,笑着對他說:“胡將軍是在想剛剛給鴻蒙送去的那封信函嗎?鴻蒙一時片刻應該不會回信的。我看將軍還是先回帳喝口熱茶暖暖身才好。沒想到這十堰山這麼涼。我還以爲已經是深秋了。”
原來,感覺到涼意的不只是他……
他瞥了一眼施成傑,問道:“施大人,如果鴻蒙怯陣不出,也不回信,大人,當以何計應之?”
施成傑笑道:“將軍怎麼問我?此軍你是主帥,一切當由將軍定奪纔是。”
胡錦旗目似寒星:“大人客氣了,這支軍隊只怕也由不得我做什麼主。”
施成傑呵呵一笑,說道:“我去巡營,將軍要不要與我同往?”
“施大人請自便。”胡錦旗做了個請式,也不與他同行。
此時,一個送信的騎兵飛馬趕到,遞上一封從鴻蒙軍營送來的信。
胡錦旗沒想到這信送來的如此之快,拆信之時,施成傑也湊過來看。
只見這信寫得很雅:久慕胡君風采,盼得一見,不想今日終於我國疆土一償夙願。已備薄酒小菜,更採山花數朵,爲君撒榻染香,待候君顏。
落款爲:周襄。
周襄其人胡錦旗並未聽說過,在鴻蒙有名的將領裡並沒有這麼一號人物,但是在從自己的軍營中出發前,他聽那位來送信的鴻蒙士兵說:“我們周統領是剛剛從京城調來的。他原本是在皇宮中做侍衛長。”
從宮廷侍衛長,到前線的統領,這樣的跳級轉換還真有點新奇,想來應該是個有故事的人。看他的信也寫得與衆不同,貌似瀟灑飄逸猶如隱士一般,可字裡行間也暗藏機鋒。那一句“我國疆土”已經擺明了對方要守疆衛國的決心,這樣綿裡藏針的,胡錦旗很是欣賞,也着實好奇。
他只帶了兩名親兵便前往鴻蒙的大營,臨行前,他的副將拼命阻止:“將軍,我們現在是兩軍對陣呢!將軍怎麼能冒然隻身赴敵營做客?這不是羊入虎口嗎?”
胡錦旗一邊上馬一邊笑道:“我們大軍人數數倍於對方,還怕他們嗎?這金碧軍中沒了我,施大人就不能帶軍了?既然對方已經發出邀約,我若不去,倒顯得怯懦量小,要被人家看扁了。”
“那等施大人回來再去也行啊……”
一提到施成傑,胡錦旗面孔板起:“主帥是我,這點主我都做不了了?”他奪過馬繮,縱馬便向山背後疾馳而去。
這十堰山並不算高聳,山間小路頗多,單人匹馬也可以順利通過。胡錦旗穿山而過時擡頭看了看四周的山勢,如果對方要是在這裡埋伏一路奇兵或射手,將自己圍困在山谷之中,倒是殺敵的好地方。
不過他一路順順利利,無風無浪地一直騎到十堰山背側,一眼便看到一片小小的村鎮,和村鎮外圍整整齊齊的營房。
原來沒有到達這邊時,他以爲這邊的駐軍會在城中,如此敞開的駐軍形式還真是少見,如果有強敵入侵,沒有高牆環繞的這裡到底是不易守,還是不易攻呢?
當他及手下三人剛剛繞出十堰山的山路時,遠遠地只聽到山野間似有村笛吹響。笛聲悠揚宛如牧童歌唱,只是這笛聲來得太巧,胡錦旗凝目看去:原來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小兵正站在軍營前最高的瞭望臺上吹出的聲音。
以笛聲傳訊?這還是第一回見到。這周襄果然是個儒雅將領。
當他騎到軍營門前時,已經有人從中款步走出,沒什麼排場,也不過一人兩兵,但當中那人看起來年紀不過二十多歲,容貌俊俏宛如女子,一身青色箭袖雲紋袍,一雙似笑非笑丹鳳眼,看起來溫文爾雅,很像個讀書的文生。但他遠遠拱手,朗聲道:“胡將軍遠道而來,未曾遠迎,周襄有禮了!”
胡錦旗哈哈一笑,從疾馳的馬背上一個騰身跳到對方身前一丈開外,拱手還禮道:“周統領,果然字如其人,想不到鴻蒙的年輕一輩的武將中,還有如你這般風采的人物,今天見面,也是我胡錦旗的榮幸啊!”
兩人相視大笑,周襄將胡錦旗讓進營房之中。這帥營是三間四四方方呈品字形的房子,中間那間應是會客和與副將們談論事務的大廳,兩邊是主帥吃住的臥室,以及副將們休息的臥室。不過整體來看也很是簡樸。
正堂之外,靠着牆根擺着刀槍劍戟,斧鉞鉤叉一溜十八般兵刃。地上的青磚隱隱可見顏色深淺不同,各別還有裂痕,應該是武將們平時在此練武拆招時將青磚多次踩碎,又重新換過的緣故。
正堂之內,牆壁上也沒有什麼過多的佈置,唯有正中高處一塊牌匾掛着“家國天下”四個字很是醒目。
兩人落座後,周襄問道:“將軍從齊漢州過來,要走幾天的路?”
“只一林一山之隔,一兩日就到了。”
周襄命人端了酒來,一邊給胡錦旗倒酒,一邊說道:“這酒是甜酒,口感很淡,喝了也不會醉人。”他將酒壺的壺蓋打開,示意給胡錦旗看,“這裡並未藏機關暗格,我先飲爲快。”說着便自飲了一杯。
胡錦旗笑着讚道:“周統領是個痛快人,我又怎麼可能扭扭捏捏?”他也隨之將自己手邊那杯一口喝乾。
兩人互相以杯底相照,再是一笑。放下杯子,周襄說道:“既然胡將軍來我鴻蒙做客,我當盡地主之誼,胡將軍有什麼想看想去的地方可以告訴我,我當陪君前往,絕不推辭。”
胡錦旗望着他笑:“周統領的意思我很明白,你是儒將,我也不是魯夫,我們開門見山的說話最好。此次我軍行動,是奉太子之命而爲,君命大如天,還請周統領理解。對於鴻蒙的國土,一寸一丈,我都是十分禮敬的,對鴻蒙的子民亦是如此。不過若是太子殿下另有軍令下達,更請恕我身不由己。”
周襄深深望着他:“胡將軍的意思我明白了,胡將軍心中必然不是好戰嗜殺之人,雖然都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過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更是爲臣之道。所以……將軍現在是在等太子的命令?”
“是。”
“那……貴國太子又是何意呢?只爲了越大人身故之謎,便要舉兵壓境,和我鴻蒙爲難,陷兩國百姓於水火之中嗎?”
胡錦旗皺皺眉,這件事他也沒辦法解釋。起初南隱給他送信來,只說鴻蒙那邊出了大事,嚴重威脅到金碧,要他帶兵在十堰山外駐紮候命。施成傑的借兵,明顯是爲了看住他,借他的名號震懾鴻蒙,卻不給他足夠的實權以防他違抗聖命。
越晨曦出事的消息,還是今天一早才知道的。他當然萬分震驚,可消息只說越晨曦兩次遭遇刺殺,一次重傷,一次終不幸葬身火海,卻沒有說清是誰這樣窮兇極惡地追殺金碧的朝廷大員?總不會是鴻蒙吧?越晨曦原本不是爲了鴻蒙公主和南隱的聯姻而去的嗎?鴻蒙不是最巴不得要把公主嫁過來的?怎麼會有這樣的膽量,做出這麼愚蠢的事情?
一切問題的謎底他不知道該找誰去要,甚至有些後悔自己放走了錦靈。這件事背後所隱藏的真相雖然如藏在重重迷霧之後,卻讓他有一重濃濃的憂慮。越晨曦莫名其妙的猝然被害,南隱違反常理的進攻急令,事態的走向就像是被人故意操控着。
他沉吟着問道:“關於越晨曦被害之事,你那邊有什麼消息嗎?”
周襄搖搖頭:“實不相瞞,我也是月初剛剛被派到此地鎮守。與那位越大人甚至沒有一面之緣。只聽聞他是初十從京城益陽離開,一天後就遇難了,所以……”
胡錦旗突然沉聲打斷他的話:“且慢!周統領剛纔所言,越晨曦是初十才離開益陽的?”
“是的。怎麼……”周襄見他一臉震驚之色。
胡錦旗不得不震驚。初十離開,十一遇害,那不過就是這兩天的事情。可是他接到南隱的信卻是在初六那天。也就是說,那時越晨曦未死,南隱已經有了兵發鴻蒙的決定。爲什麼?出兵原來不是爲了給越晨曦報仇嗎?
周襄見他臉色陰沉,陷入沉思,也不打攪他,靜靜起身走到門口,對一名小兵說道:“十堰山上是不是有有一種特別的花?”
“是,叫紫蝴蝶什麼的。好像正是這個季節開。”那小兵是本地人,倒很熟知本地地貌。
周襄回頭一笑:“我在皇宮內時,曾聽某人說過特別喜歡這紫蝴蝶,只可惜每次移栽回宮裡都不能成活。我倒想親自去看看,不知道能不能移栽一棵回來。胡將軍要不要與我同行?”
胡錦旗無意中看到他的眼神……那種發亮的,卻流露着一種溫柔的目光,讓他好像明白對方口中說的“某人”應該是他喜歡的一個女子。在這樣原本該劍拔弩張的情勢下,周襄竟然還有這樣的閒情逸致和自己談論什麼山上的花草……他本該取笑的,因爲他原本認爲武將的心中是不該有風花雪月的。可是有了錦靈之後,他這個被錦靈叫做木頭的武夫也會注意到什麼月圓月缺,晴天或是雨天……
“一個人若眼中有花,心中便有花……我認識的那個人,心中永遠都是鮮花燦爛的,所以……我不願她有一天被戰爭的血腥所玷污……若胡將軍心中也有這樣的牽掛,應該會明白我的心意吧?”周襄徐徐開口,聲音溫和,但每一個字又都那麼沉穩有力。
胡錦旗看着他,心中卻想的是遠在天邊的錦靈。
錦靈,她現在還好嗎?若南隱真的下令進攻鴻蒙,若兩國之戰在所難免,他會在開戰的前一刻,等到她回來嗎?
……
錦靈回宮,只帶了六名士兵隨行。她知道胡錦旗身邊可用的人手本來就少,而且畢竟是在金碧自己的土地上,不會有什麼大礙,就堅持不帶太多人回京。
一路上,她也不敢耽擱,甚至沒有通知京裡任何人,就這麼風塵僕僕的在三天內趕了平日四五天才能趕完的路。
一入京,周遭一切似是沒什麼變化。她直接闖到皇宮去,守門的侍衛根本沒有認出來她是誰,只以爲是個普通的民婦,還是個瘋子,竟敢往皇宮門裡闖,上前就攔。
錦靈心急如焚,坐在馬上一鞭子就抽下來,“混賬!睜開狗眼看看!本公主幾日沒在皇宮,竟敢連我的駕都攔?”
宮內的值守太監聽到消息趕快出來,畢竟太監們在後宮走動較多,不像侍衛不大在後宮行動,一眼便認出了錦靈,忙上前攔架,笑道:“公主殿下幾時回的京?這小兵是新來的,不認得公主殿下,您不必和他計較。”
“我皇兄呢?”錦靈下了馬,冷着臉往裡走。
“太子每天要去六部巡視,督辦公務,眼下不在宮裡。”
“那我就先去見父皇。”她大步往裡走,那太監追過來說道:“殿下要見陛下,還是先和太子打聲招呼吧?太子之前吩咐下話來,說是無論任何人要見陛下,必須先得得到太子的同意。”
錦靈冷笑一聲:“奇怪,父皇是他的父皇,也是我的父皇。我要見自己的父皇還要他的恩准?這是他定的規矩?我可沒同意。”她根本不理睬那太監的勸阻,徑直奔向父皇平時的寢宮。但那寢宮中滿是蕭條,只有幾個閒坐無事的宮女正坐在殿門口的臺階上閒聊。
錦靈驟然大步走進來,一眼掃過衆宮女,冷冷道:“怎麼伺候陛下這麼容易?連站都不會了?”
宮女們大驚失色,連忙起身行禮。
錦靈一邊往裡走一邊問道:“父皇今天怎麼樣?”
那幾名宮女面面相覷,竟誰也沒說話。
錦靈察覺不對,停下來問道:“怎麼?這麼簡單的問題都答不上來嗎?”
一名宮女小聲道:“陛下近日不住在這邊……”
“那住在哪裡?”
“改搬住到月暖閣去了。”
“月暖閣?”錦靈回憶着那個地方,小時候不常去那兒玩,倒聽人說過那裡是個環境很好的清靜之地。大概父皇是住煩了這邊的熱鬧。
她轉而又往月暖閣走,可是剛剛距離月暖閣大門不過十幾丈外的小路上,就見一隊士兵橫列在小路左右,手中持長槍,似是嚴密守衛。
她嘀咕一聲:“有這個必要嗎?又不是要來刺客。”沒走兩步,其中一名士兵迎上來道:“前面乃是禁地,沒有太子手諭者,一律不得擅闖。”
錦靈挑起眉毛道:“今天可真邪門了,這皇宮內外不認得我的人倒比認得我的人還多?我是錦靈公主,讓路,我要見父皇!”
那士兵先跪下行禮,而後又站起來道:“我等奉太子之命行事,請公主恕罪。請問太子手諭……”那人伸着手和錦靈要手諭,錦靈簡直是勃然大怒:“都瘋了嗎?沒聽見我說我是誰?我要見父皇,什麼太子手諭?從小到大沒他這手諭我還見不得父皇了嗎?”
但那些士兵就是挺直腰板站在那兒,堅決不許錦靈過去。
錦靈哼笑一聲:“我今天要是硬闖過去,你們要怎麼辦?我可是金枝玉葉,千金之軀,你們敢擅碰一下嗎?”
那小兵倒不卑不亢道:“再請公主恕罪,不過太子說了,無論是誰,只憑手諭說話,縱然是攔了公主的駕,我等也是有功無過的。”
錦靈氣得直翻白眼,她雖然也學過幾招花拳繡腿,但是自己思量肯定是敵不過這一羣內宮近侍,既然硬闖不行,只有另尋他法了。
她眼珠一轉,問道:“太子殿下每天都來嗎?”
“也不是每天都來。”
她嬌笑道:“那就是了,太子不經常來,父皇有什麼想吃的,想喝的,該和誰說去?誰能有我這個女兒貼心?你們怕得罪太子,難道不怕得罪陛下?”
她以爲自己這樣說了,那些人必定會放自己過去。可是那些人竟似是泥塑木雕一般,任憑你說破嘴,也是面無表情,一動不動。
錦靈又是生氣,又是狐疑:如果皇兄是怕別人打擾父皇休息,這樣的陣仗未免太過了吧?難道朝中所有的大臣們都沒有事情需要向父皇稟報的?全都要通過南隱轉述嗎?
如今這樣的被人放在月暖閣,不與外界相通,倒像是……被軟禁?
她心裡一寒,身子也打了個寒戰。遠遠地看着月暖閣的屋檐,心中另想了一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