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侍郎腳步虛浮,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裘彥澤不解地瞪着他:“你又想耍什麼花樣?叫法源給你念經嗎?”
裘千夜微笑道:“法源大師今日已經唸了經了,至於要超度的是誰,一會兒你便知道了。二哥若是想贏得再徹底些,何不多等一時片刻?”
“還怕了你不成?”裘彥澤篤信自己已經勝券在握,也不在乎什麼和尚入寺,兩個和尚是不可能逆轉乾坤的,就讓裘千夜死個啞口無言又何妨?
他翹腳坐在龍牀之邊,好整以暇地等着法源大師入宮。
太子妃卻在一邊皺起了眉頭,以她對裘千夜的瞭解,此人當然不是束手待斃的脾氣性格,此刻大局明擺着對他不利,他卻能這樣安心、踏實,表情平靜,背後必定醞釀着另一場風暴。裘彥澤如此輕敵,只怕有被裘千夜翻盤之威。但當着衆人的面,她有不便提醒。而且裘彥澤現在這般志得意滿,她縱然是提醒了,他肯定也是聽不進去。於是她只有深吸一口氣,捏緊衣袖,靜靜等候事態的下一步發展。
不多久,只聽外面腳步聲聲,風侍郎大聲道:“二位殿下,我已將法源大師請進來了。”
裘千夜伸手一擺:“二哥,嫂子,還有諸位大人,要不要和我出宮一見?”
“一個和尚有什麼了不起的,我還怕見他?”
裘彥澤對法源和尚早有舊恨,當日他在九龍寺逼迫法源大師交出真玉璽時,曾密令自己的親信簡霄殺死法源,不料簡霄竟被裘千夜提前收買,變成法源大師假死,騙過了他的眼睛,直接導致了最後的功虧一簣,所以說起來法源也是他欲除之而後快之人,今日見面他豈能讓法源活着走出皇宮?
於是他笑嘻嘻地走出殿門,對法源朗聲說道:“法源大師,好久不見了。真沒想到你我每次見面都是在和性命攸關之時。大師佛學精深,不知道是否提前預知了你的災星是三殿下?你今天要是被他害死在這裡,可不要到佛祖面前告我的狀。”
“阿彌陀佛……”法源大師如舊一般雙手合十,淡淡說道:“多日不見,二殿下戾氣依舊,看來永州的靜養未能磨掉殿下的性子,殿下現在這個樣子,實在是令人傷心,更有負陛下對您的厚望。”
“陛下?哼,父皇從來都不是最疼我的那一個,我是什麼性格,讀什麼書,練什麼武,他極少過問。如今他登靈臺而去,我是什麼樣子,他就更加不會放在心裡了。不過大師在佛祖前爲我父皇燒香之時可以告訴他,兒子沒有辜負他,日後定然會做個好皇帝的。”
他話音未落,邱隱忽然分衆而出,瞪着法源身後那個站在暗影之中的,身着粗布衲衣的和尚反覆打量,揉了揉眼睛再確認之後,驀然撲通跪倒,一邊磕頭一邊大聲說道:“微臣邱隱,參見陛下!”
衆人嚇呆,有人叫道:“邱隱,你糊塗了?”
邱隱卻緊拉鄭於純的衣角:“還站着做什麼?還不拜見陛下?”
鄭於純眯起眼看去:那人雖然剃去三千煩惱絲,又是僧衣裹身,但五官眉眼,卻分明就是皇帝本人。他也驚呆了,不得不隨之跪倒:“微臣拜見陛下!陛下您這是……”
幾位大人紛紛看清僧人之臉,連剛纔負責引路的風侍郎都霍然發現自己剛纔一直忽視的這位法號名叫“舍空”的和尚竟然就是皇帝本人時,更是驚嚇得只是跪倒,連聲說:“微臣剛纔眼拙,未曾認出陛下真龍之身,請陛下恕罪!”
裘彥澤從震驚中緩過神兒來,怒喊道:“你們瘋了嗎?對着一個和尚拜什麼拜?這又是老三耍的陰謀詭計!他調換了父皇的屍首,又叫個和尚來冒充父皇,這和尚最多不過容貌和父皇有些相似,絕不可能是父皇本人!難道父皇好好的皇帝不做,竟會出家做和尚嗎?”
法源大師低眉斂目道:“殿下,此人出家之前正是您的父皇,不過他已下定決心拋去紅塵,未免俗事煩擾,才以假身遮掩,自到九龍寺剃度出家。此事……皇宮中的嬪妃無人知道,太子亦不知一點風聲。唯有皇宮中的幾位老太監和太醫院爲陛下看病的一位太醫知曉,所以才得以隱瞞至今。”
“胡扯胡扯!我纔不信!父皇瞞天過海的出家,竟然可以瞞過這麼多人的眼睛?難道太子是瞎了嗎?難道崇明殿的太監和宮女都是瞎子嗎?難道……”
“阿彌陀佛……”那位舍空和尚此時才幽幽開口:“誰謂世人多目盲,無非名利遮心盲。龍身一去紅塵斷,何必重論世短長?我身此生許佛祖,青燈常伴菩提旁。萬千煩惱皆枉眼,愛恨貪嗔最無常。彥澤,你還是和我一起去佛前清修吧,說不定可以磨掉你的這身戾氣。”
裘彥澤霎時臉色大變。從他開口吟詩的第一刻起,滿場的人都已相信這舍空和尚便是皇帝真身了。他千謀萬劃,本已握定勝券,怎麼也沒想到最後竟然輸在父皇本人的身上!
他驚叫道:“父皇,您,若您一定要出家,爲何不告訴兒臣?爲何,爲何……”
裘千夜在他背後曼聲開口:“你是想問,爲何父皇不順順利利地先將皇位傳位給太子,然後再自行出家?害得你和大哥兄弟鬩牆,鬥得不可開交,卻能一直不聞不問,坐山觀虎鬥?”
裘彥澤嘴脣顫抖,臉色泛白,拳頭握得死死的,他回頭看向倚門而站的太子妃,只見她臉上滿是錯愕和不信,她一步一頓地走到皇帝面前,小聲問道:“父皇?真的是父皇?”
舍空望着她,目光柔和,“玉園,太子之事,你便放下吧,逝者已矣,來日可追。”
太子妃倏然崩潰跪倒,放聲大哭:“父皇!您要兒臣怎麼放下?太子離奇被殺,他可是您的兒子啊!三殿下嫌疑最重是不爭事實,難道您就要眼睜睜地看着太子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嗎?”
舍空只是雙手合十:“玉園,我已遠離紅塵,不問世俗之事。所謂種因得因,種果得果,一切都由天命,賦鳴之事,也是由天註定,非人力所能強求。你便隨緣吧。”
“我不服!我不服!父皇!父皇!”太子妃大哭着緊緊抓住舍空的衣角,大聲說道:“父皇,您這是偏袒三殿下!若是您一開始就屬意三殿下繼承皇位,爲何不早早告訴太子?讓他苦等這麼多年,最終又死於非命?您這是身爲父皇該爲子女所做的安排嗎?若太子之死是他種因得因,種果得果,那這因果也是父皇您自己先種下的啊!”
舍空閉上眼:“我自是罪孽深重,此生纔要常伴青燈古佛,賦鳴先登極樂,不在紅塵受苦,你該爲他高興纔是。”
太子妃震愕得連哭聲都戛然而止,周圍羣臣更是不敢置喙一句。
裘千夜在旁邊跪下,說道:“若非今日二哥作亂,兒臣本不願意打攪大師清修,但今日之事若非大師親自出面,世人誰肯聽我解釋?還請大師諒解。”
舍空無奈地看着他:“你啊……從來都不肯聽別人的……難道今日之事,沒有我,你就真的解決不了嗎?”
裘千夜一笑道:“自然可以解決,只是怕不能服衆。大師未出紅塵之前,不是常常教導兒臣們,得民心者得天下。兒臣若終究推不掉江山大任,總要先得民心臣服,纔不負天意所歸。”
舍空低垂着眉眼:“好,施主是有心之人,貧僧也沒什麼可說的。只是你今日這樣用強將九龍寺中一衆大師們拉到皇城之內……該好好對法源大師賠罪纔是。”
“是,兒臣已經想好了,日後爲九龍寺中那尊佛祖造像重塑金身,並親自到寺中執帚掃地,將寺院內外打掃一遍,以示兒臣的補疚誠意。大師看這樣可好?”
舍空轉身對法源說道:“請大師法旨。”
法源苦笑一聲:“殿下親自打掃九龍寺之事……貧僧還真有些不敢當。寺院廣大,殿下是金枝玉葉,三天三夜也打掃不完,還是……只掃最後一殿吧。”
“謹遵大師法旨。”裘千夜笑眯眯地先是向舍空叩首,然後又起身對法源雙手合十,躬身行禮,還做了個鬼臉。
裘彥澤面色如土,心如死灰。他已聽出來今日之事不僅是他一敗塗地輸給了裘千夜,更可怕的是,父皇竟堅定地站在了裘千夜一邊。
他環顧滿院,自己的親兵,在父皇出現時也已經傻了眼,茫然不知所措。更不用說那些呼啦啦跪了一地的尚書、侍郎,大勢已去,大勢已去?
他猛地抓起跪在自己身前,哭得正慘的太子妃,抽出腰中佩劍,抵在她的咽喉處。
四周一片驚呼,舍空皺皺眉:“你這是做什麼?”
裘彥澤一笑:“父皇,您已經對不起太子大哥了,總不能讓太子妃也白白枉死吧?兒臣今天不求別的,只求能全身而退離開京城,到時候自然會將嫂子放回。”
裘千夜站起身,斜睨着他:“二哥,你何必一錯再錯?如今既然證明父皇健在,且安然無恙,之前的事我就當是你好心辦壞事,一場誤會。我又沒說一定要你死,你自己卻非要犯死罪。你仔細想想,你所作所爲,是不是都是作繭自縛?”
裘彥澤冷笑道:“如今是你得了勢了,所以便囂張起來,沒關係,太子之死我還是記在你的頭上的,反正太子已經被你殺了,不如你就連太子妃的命一併要去,讓哥哥們成全了你日後的帝名!”
裘千夜看向舍空:“請問大師?”
舍空卻閉目轉身,“出家人不理紅塵事,這是施主您自家的事情,還是您自己處置吧。貧僧要和主持大師回九龍寺去了。諸位師兄還有晚課要做,不敢耽擱。”
法源同時和他雙手合十,共宣了一聲佛號,竟聯袂而去。
“恭送大師。”裘千夜恭恭敬敬地在他們身後鞠躬行禮。再轉回身時,看着臉色雪白的太子妃,幽幽笑道:“嫂子,您現在知道什麼事與虎謀皮了吧?我是怎麼勸你的?你竟不聽。濯心現在哪兒?你若告訴我了,我便求二哥放你一命。”
太子妃悽然苦笑:“什麼求他放過我?我這條命還有活下去的價值嗎?你的心肝兒寶貝,你自己去找吧。你這麼有本事,怎麼會找不到她?”
裘千夜又看向裘彥澤,“二哥,那間小客棧並不難找,我已派兵將那幾條街都圍住了,只要你答應不傷害濯心,我也不會傷你性命。”
裘彥澤哼道:“只怕童姑娘現在的性命可由不得我做主。你放心,自然會有護花使者守在她身邊,不讓她受一點委屈的。你現在且讓開,等我去給你說和說和,看那護花使者是否願意將人平安放回到你身邊。”
裘千夜嘆道:“你所說的人若是越晨曦……只怕是難了,他和我爭濯心,從金碧爭到飛雁,連命都可以不要。要說服他放人,真是難上加難。”
邱隱走出衆人說道:“殿下,越晨曦是金碧特使,沒道理扣押您的人,若是強行帶走童姑娘,那就是綁架,縱然他是金碧特使,也是可以捉拿並問罪的。”
裘千夜挑眉:“對啊,我怎麼竟沒想到這一點?所以……”他瞅着裘彥澤,“越晨曦……我也不會讓他輕易離開金碧的。二哥,你手裡還準備了多少後招,要不要現在一起說出來?就算你是自首,罪行還可以再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