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封從金碧送來的信件終於送到胡清陽的手裡。他在燈下展開那信,燭臺的火光跳躍,晃得他臉上的神色陰晴不定。短短的兩行字,他卻看了很久。然後將信紙放到燭火上,看着火光將信紙完全吞噬。
起身,從隨身的包袱中拉出一件全黑色的外袍穿好,脫掉了官靴,換上了一雙輕便的軟鞋。燈光下,那軟鞋的前端有一塊污漬,使得那裡的顏色與別處略有不同,就如同這黑衣的衣襬一樣。
他在門內觀察了一下外面的動靜,確定所有的士兵都不在院內後,拉開門,縱身而出,一下子飛到屋檐之上,幾個騰身起落,跳出驛站的高牆。
幾乎是與此同時,原本與他是斜對面的另一間房門也打開了,一個纖瘦的身形也緊隨其後離開了驛站……
“父皇!”褚雁德驚慌失措地從景仁殿外一路快步走到景仁殿門口,來不及等太監通稟,便直接闖入殿中。
鴻蒙國主正在喝茶,茶杯尚未放下,聽到他的呼喊聲,眉心已經堆簇。
“雁德,無論發生多大的事,你太子的風儀不能丟。”
褚雁德一口氣沒有喘過來,先跪下叩首:“兒臣……兒臣……事出緊急,兒臣一時忘了禮數……”
鴻蒙國主看着他手中緊緊攥握着的一封信,說道:“是金碧來信了?”
“是!”褚雁德將信遞上,“金碧太子南隱來信說,得知越晨曦因驛站起火身亡,萬分痛心並震驚,他本是爲着兩國聯姻,締結佳話之好事而來,爲何屢次三番被人襲擊,終至遭逢不幸。此事,我們鴻蒙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必須在三日內交出兩次事件的背後主使,否則……金碧絕不善罷甘休!”
鴻蒙國主的身子向後一倒,靠在椅背上苦笑道:“終於,該來的還是來了……”
褚雁德急道:“金碧這樣咄咄逼人,明顯是故意爲難。之前那刺客事件究竟是誰犯下的還說不好,這一回又是有人故意縱火,屢次三番地挑釁……”
“屢次三番的挑釁,就是爲了這一刻。”鴻蒙國主喃喃道,“金碧南隱,爲了有斥責鴻蒙的藉口,連他們的重臣性命都不顧了。他的狠辣,簡直還在他父皇之上。”
褚雁德怔住:“父皇難道認定……這兩案都是與金碧有關?難道不可能是飛雁做的嗎?”
鴻蒙國主凝視着他:“你口口聲聲都在說要看背後最得利益的那一方。現在你該知道了,誰是將要獲得利益最多的人。金碧……早已暗藏吞併鴻蒙之心所以纔要挑撥飛雁和我們鴻蒙的矛盾,如今他一計不成再生二計,無論如何要將這殺人越貨的罪名扣在鴻蒙頭上了。”
褚雁德不敢相信,結結巴巴地說:“可是……南隱不是還曾經贈送我們一道手諭……”
鴻蒙國主勃然大怒道:“休要再提什麼手諭了!那不過是用來矇蔽你的一道障眼法罷了!”
褚雁德低頭咬牙:“但他們……好歹是堂堂大國,怎能卑鄙如斯?也許……是其中有什麼誤會,或是飛雁背後挑撥了什麼……”
鴻蒙國主怒道:“你怎麼就認定了此事一定和飛雁有關?”
“否則裘千夜爲何千里跑來看這裡的熱鬧?他怎麼就斷定一定會出事?父皇,不能因爲裘千夜巧舌如簧,您就信了他!不能因爲裘千夜認了雁翎的妻子做皇妹,您就認爲他和咱們會是朋友!這人隱藏得越深,就越是可怕。兒臣雖不敢說金碧一定無罪,但裘千夜肯定也不清白!”他對着鴻蒙皇帝叩首道:“要不然兒臣親赴一趟金碧去,和南隱當面對質,說開這裡的誤會。兒臣親往,是給金碧足夠的體面,他們多多少少是要留些情面的。裘千夜那邊,讓雁翎也多加留意吧。”
鴻蒙國主嘆氣道:“你親自去?對方處心積慮地要對我們不利,你去,又有什麼用?只怕你去了都未必能回來。”
褚雁德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憋着一口惡氣不出,父皇越是說他不行,他越是要表現出來。想着此時正值國家的生死存亡之機,褚雁翎在前方一人面對飛雁、金碧兩國,風光幾乎都要佔盡,自己在後面只能坐等結果。也難怪總是被父皇小看。若是他再不主動出擊,立下奇功,如何能挽回自己身爲太子的尊嚴?
他見左說右說都說不通父皇,心裡偷偷存了個主意。當晚,便收拾行裝,帶了百餘人,啓程奔赴金碧的都城……
裘千夜坐在窗邊看書,眼角的餘光被遠處一盞搖曳的紅燈晃了一下。他回過頭來,看到童濯心還在縫一件衣服,便走過來說道:“看你一直在縫這件衣服,可好像不是我的吧?”
童濯心有點羞澀地瞥他一眼,“說出來你別生氣……”
裘千夜拽起衣服一角,眉骨微微下沉,“是越晨曦的?”
他那天晚上將越晨曦從火海中拖出來的時候,應該是撕破了他的衣服,不過,看那傢伙到現在都不知感恩的樣子,纔不想買新衣服給他換。可是……
“你幾時把他的衣服脫下來的?”他逼問道,滿臉都是不爽。
童濯心笑着作勢用針扎他,當然也只是擺擺樣子而已,“你不是在吃醋吧?你連他的命都救了,還在乎這個?當然不是我脫的,你不想我去見他,我就先不去。這是我讓人買了一套衣服給他,然後他換下來的。”
“你不會連他的貼身衣物都要給他洗了換了吧?”他皺着鼻子把她手裡的衣服拿過來,“先睡啦!不要再辛苦了。”
童濯心以爲他又在想那種事,紅着臉說:“這客棧里人這麼多,你老實點吧。”
“你以爲我在想什麼?”裘千夜壞笑着看着她,“是心疼你辛苦,所以讓你趕快休息,我當然就不會再鬧你了……”
他忽然將她抱起,放在牀上,拉過一牀被子蓋在她身上,柔聲說:“乖啊,一會兒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乖乖躺着別起來……”
她一愣,“無論發生什麼事?”這口氣……也曾經從他嘴裡聽過,那是在飛雁太子裘彥澤被殺的那晚,所以,難道那晚的事情還會重演?
她剛要張口問他,被他用食指抵住脣,回手一揮,桌上的燭臺也熄滅了。
就在這黑暗之中,童濯心彷彿都聽得見自己心跳加快的聲音,似擂鼓一樣,裘千夜在她耳畔道:“別怕,只是要抓個壞人,不是要殺誰。”
她滿腹的疑惑,又聽到樓外響起幾聲鳥鳴。這鳥鳴聲一起,裘千夜立刻將窗戶打開一條縫隙,全神貫注地盯着門窗的動靜。
忽然間,好像有什麼東西躍上樓來,就踩在二樓與一樓之間的樓外翹檐上,那人的身影被月光映在窗紙上,清晰可見的是他手中的一柄長刃。
童濯心屏住呼吸,此刻她方知道裘千夜在等的竟然是這樣一個人,那剛纔的鳥叫聲呢?是誰在通風報信嗎?
黑影貼近窗口時,原本一聲不吭的裘千夜忽然故意口齒含糊地嘀咕了一聲:“濯心……我看那越晨曦死得很是蹊蹺。明早我得再去一趟驛站。此案……說不定是他們金碧內部人爲之。尤其是那銅鎖……明顯是有人故意從外面鎖住。而當晚能先鎖門,後放火,還故意施救的……應該是隻有那個人了吧?”
童濯心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答,屋裡的燈滅着,裘千夜是故意將自己所在的位置暴露給對方。
就在她猶豫之時,突然窗戶被人從外面一腳踢開,長劍先人一步亮閃閃地逼入屋內。
裘千夜飛起一腳踢向那人握劍的手腕整個身子護在童濯心的身前,然後朗聲笑道:“好啊!終於露出狐狸尾巴了!永振,掌燈!”
原本漆黑一片的小客棧裡忽然燈火大亮,從周圍客房內紛涌而出的飛雁士兵將這間客房的門口圍堵個水泄不通。
明永振推開房門,手中提着一盞燈籠,雄赳赳氣昂昂地向裘千夜行了一禮,然後斜睨着那被黑布裹面的黑衣人,舉起手中的劍:“請吧!”
那人進來時便知道自己已經中了埋伏,向後看,裘千夜笑眯眯地堵在窗戶口,而自己的正面就是一排兵士和明永振。
他陡然用劍尖挑起面前的兩張圓凳,丟向對面的人羣,然後團身持劍,刺向後面的裘千夜。
童濯心只覺得心都要停止跳動一般,卻謹記裘千夜的囑咐,一動也不敢動地躺着。
眼見那人的劍已經刺到裘千夜的眉睫處時,裘千夜袖口一抖,從他手中似是射出幾顆寒星般的東西,逼得那黑衣人不得不在劍勢疾行的剎那努力回劍打落那幾顆寒星。噹噹噹幾聲響後,寒星們紛紛跌落在地板上,原來不過是幾塊散碎的銀兩。
明永振避開他丟過來的凳子,從後面一躍而上,單手如鉤去抓這人的肩膀,沒想到此人反應也快,聽到耳後風聲,左臂迴轉,硬生生震開了明永振的這一抓。
不過明永振也留有後招,劍未出鞘,劍身鉤向那人的雙腳,逼得對方不得不躍上桌子。
屋外的士兵於是便呼啦一下子涌進來,將桌子圍了個水泄不通。
裘千夜抱臂胸前,笑眯眯道:“我最喜歡看甕中捉鱉。”
忽然間,窗外再有響動,又是一道人影從窗口躍身進來。
裘千夜這一回是真的被嚇了一跳,但童濯心已經一眼看清那人,又驚又喜地叫道:“紫衣?”
只見胡紫衣站在那羣士兵之外,冷冷看着桌上的黑衣人,對裘千夜道:“這個人,我來抓。”
裘千夜挑着眉毛:“你確定你可以?”
“抓不到,我把命撂在這裡!”胡紫衣說得斬釘截鐵,話音剛落,人已縱身而上。
那黑衣人沒想到她攻勢迅猛,在桌上這窄小之地將將能容納得下兩人站立,更何況還要搏鬥。
只見胡紫衣身形翻飛跳躍猶如蝴蝶一般,從四面八方攻向黑衣人。而黑衣人立定桌上方寸之地,拳、劍、腳,三種對敵技巧,竟招招勇猛,回擊有力。
童濯心看得驚心動魄,不由得抓住裘千夜的衣服低聲說:“怎麼能讓紫衣上去冒險?萬一她打不過……”
“放心……”裘千夜拍拍她的手,“你不讓胡紫衣打這一架,她怎麼能出這口惡氣?”
胡紫衣一聲清叱,身子高高躍起,手中長劍終於出鞘,連刺三劍,一劍面門,一劍胸口,一劍腳踝。這三劍是他們胡家的祖傳劍法之一,名爲:三花聚春,最是變化多端,詭異難擋。
但這一劍使出後,那黑衣人彷彿早已算準劍的來路,舉劍相隔,反刺三劍,竟將她的招數全部化解。
胡紫衣冷笑一聲:“好個不要臉的胡家叛徒!”
那人的雙眼在這一刻似是透出情緒變化,劍光忽然暴漲,攻勢兇猛猶如暴雨疾風一般,胡紫衣到底是個女孩子,出劍速度和力量都不及對方,只是憑着一時之氣和對方戰了個平手,此時對方攻勢一變,她不得不以劍護身,倒退一步,從桌子上翻越下來,那人趁勢抱劍團身,再次衝向窗口。
裘千夜看着那人逼近,腳尖勾過身邊的最後一張矮凳,以腳背做劍尖,用剛纔那人的招數,將圓凳踢向對方。
黑衣人劍光一晃,將圓凳當頭劈落,但他身形手阻,劍勢沉滯,明永振已從後面一劍刺中此人的肩膀。
裘千夜喝道:“留活口!”
明永振回劍疾掃黑衣人的腳踝,但那人雖然負傷卻也兇狠至極,下盤動作急快,收腳騰身,沒有往窗外跳,卻直撲牀上的童濯心。
裘千夜斂眉沉目,冷喝一聲:“不識好歹!”他雙掌齊出,一做劍劈,一做刀砍,分斬黑衣人的頸部和腰部。
黑衣人這一回連自救都不管了,似是知道自己逃脫不掉,臨死也要拉個墊背的,所以他只全心全意地持劍刺向躺在牀上的童濯心,連頭頭都不回。
此時胡紫衣早已來到跟前,從旁伸手,一下子撲在童濯心的身上,而黑衣人的劍尖眼看也要刺穿她的後心。
“胡清陽!收手吧!”
門外忽然響起一個人的聲音,雖然滿是壓抑的怒氣,但聲音明朗,在混亂的情勢之下,所有人都聽見這句話,不由得回頭去看。
胡紫衣更是以爲自己在此時陷入了幻覺之中。
不,怎麼可能……這聲音,這聲音好像是……
她驀然回頭,只見門口之外,有一抹清瘦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那兒,那人容顏清俊,雖有病容,卻威儀不減。只是身形還有些佝僂着,需要扶着門框才能站穩。一雙黑眸清亮逼人,猶如暗夜之星,直勾勾地看着屋裡的人。當他的目光對視上胡紫衣時,卻露出一絲濃濃的歉疚。
“紫衣……”
胡紫衣幾乎要哭出來。而那黑衣人也愣在當場。高手對決哪裡容得下這電光火石的剎那走神兒?裘千夜立掌如刀,正劈在他的脊椎大穴上,一下子就將他打翻在地。明永振等人一擁而上,將其捆綁結實。
此時褚雁翎也在門口現身,急問道:“怎麼樣?人抓住了嗎?”
胡紫衣的眼中此時再不見任何人,一下子撲到門口,一把將那人抱住,夢一般地癡癡看着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裘千夜笑眯眯地對褚雁翎道:“捉是捉到了,不過審人問案就交給你了。我可以功成身退了吧?”
“真有你的。”褚雁翎此時也顧不得什麼身份之類的,一拳打在裘千夜的肩膀上,喜不自勝地說:“你這個朋友真是交得太值了!”
他來到黑衣人面前,伸手將那人的面巾扯下,毫無懸念……正是胡清陽。
驗明正身後,褚雁翎真是氣不打一處來,瞪着胡清陽問道:“胡清陽,你是金碧之臣,和越晨曦也是同殿之友,爲何要下重手殺他?”
胡清陽的嘴脣動了動,沒有回答。
裘千夜卻忽然想起一事,驚呼:“壞了!”他一步上前,一把捏住了胡清陽的下巴,對旁人道:“他可能服了毒!別讓他嚥了!”
但話已說晚,胡清陽的臉色已然開始發青發黑,他直勾勾地看着越晨曦,喉嚨咯咯作響,臉上浮起一種奇怪的笑容:“殿下……就快滅了鴻蒙和飛雁的……金碧……終究要……一統天……”
最後一個字像是魚骨頭生生卡在他的咽喉,欲吐難吐,就此再也無聲。
褚雁翎震驚地看着他已經癱軟無息的身體,看着裘千夜:“這……這可怎麼辦?”
裘千夜努努嘴,衝着門口的越晨曦,“要看越大人的意思了。胡清陽陷害朝廷忠良,畏罪自殺,越大人要據實回稟貴國太子殿下吧?”
越晨曦被胡紫衣緊緊抱着,衆目睽睽之下竟不覺尷尬,這溫暖纖弱的身子彷彿是能支撐起他整個世界的全部力量。
他柔聲道:“紫衣,我後背疼,站得累了,先扶我回房去吧。”
胡紫衣應了一聲,擦了把臉上的淚水,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走向越晨曦所住的客房。
裘千夜無奈地對褚雁翎聳聳肩:“大難過後,戀人重逢,總要讓他們你儂我儂一陣再說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