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語氣狠辣生硬,喝住了原本想從他身上跳下來的胡紫衣。而她現在的姿勢正好可以穿過他的手臂看到呆呆站在客棧門口的童濯心,兩人對視時,胡紫衣心中真是五味雜陳,立刻收回了目光。
童濯心怔怔地看着越晨曦一瘸一拐地抱着胡紫衣回去,怒而回頭質問道:“你爲何要出手打他?你知道他打不過你的。”
“他一直在故意挑釁我,難道你沒看出來?”裘千夜溜溜達達走到門口,伸手拉她,“我不過是在給他機會罷了。”
“你打了他,還叫給他機會?”童濯心氣道,“我真是沒見過這樣給人‘機會’的!還有他說什麼紫衣身上有舊傷?也與你有關嗎?”
裘千夜摸了摸鼻子,“哦,對了,當初胡紫衣帶着越晨曦從飛雁逃走時是受了點傷,不過我那時候就專門派醫生給她診治過了,最好的金瘡藥也給了她,還要怎樣?她要美人救君子,是她在爲自己和越晨曦製造機會。這世上的人都比你聰明,只有你傻乎乎的一天到晚老在責備我的不是。你看看剛纔他們兩人抱在一起的樣子,若非早有私情,越晨曦會那麼隨隨便便地就抱起一個大姑娘嗎?看你這麼生氣,該不會是突然心酸了吧?”
童濯心氣得直勾勾地瞪着他,嘴脣微顫,“你總有的是你的歪理,我現在不爲這件事和你吵,只是你瞞着我的事情有那麼多,卻憑什麼來笑話我傻?越丞相的死,胡紫衣的傷,越晨曦的眼睛,這些事情一定要逼到不得不說的時候你才告訴我。你總在意我心中是不是隻有你,在意我心裡有沒有越晨曦,你明明知道答案還要問我一遍又一遍。其實你多問一次,你的心裡並沒有多堅定一分,你只是在找藉口讓自己相信我的解釋,可實際上你一點都不相信我!真正的相信,是沒有隱瞞的坦蕩。我能做到,可你做到了嗎?”
她掙脫開裘千夜的手,怒而衝回二樓的房間,重重將門撞上,還從裡面插上了門栓。
裘千夜本來一直在笑的臉,卻僵硬死板得像一塊青色的石頭。
原來,他一直自信自己能掌控一切,可太過自信的下場就是要有一天摔得很慘……
越晨曦將胡紫衣放到牀上,對剛剛得到消息趕過來的胡清陽劈頭說道:“準備點熱水,去找個會治骨傷外傷的大夫來。”
胡紫衣強撐着坐起來,說道:“沒什麼大不了的,最多就是皮肉傷,也沒有滲出血來,不會傷到骨頭。”
胡清陽伸頭看了一眼,還未說話,越晨曦便蹙眉道:“怎麼還不去?”
胡清陽這一路與越晨曦處得不錯,也未見他這樣疾言厲色過,便忙轉身去辦了。
越晨曦回過頭來看着胡紫衣:“你剛纔不該伸手救我。”
胡紫衣笑道:“不救你,看你摔個嘴啃泥的好看啊?你不是不願意在裘千夜的面前丟臉嗎?”她笑過之後又認認真真地說道:“不過你剛纔真的不應該和他說話的火氣那麼大,逼得他出手打你。你和他不對盤,就離他遠點好了,何必上門去找不痛快?如今你們倆的身份又不是孩子了,都是兩國的重要人物,卻鬧出拳腳之爭,這要是傳開……”
她話音戛然收住,怔怔地看着他:他就坐在牀沿兒邊上,凝視着她的臉,這麼近的距離,這樣專注的凝視,讓胡紫衣呼吸一緊,心跳都亂了幾拍。
“怎麼?嫌我囉嗦?”她不敢再和他對視,忙將目光避開,“囉嗦也沒辦法。你要是想平平安安地回金碧去,就必須聽我囉嗦。這一回再不能搞到像上次從飛雁回金碧似的,被人一路追殺,還被逼喝毒酒什麼的。要我這會兒到哪兒去找我哥或那個神醫再搭救你一次……”
“紫衣……”他忽然暗啞了嗓音叫出她的名字,這樣親暱的稱呼,彷彿是情人一般。
胡紫衣渾身一顫,又呆呆地看他一眼,對視上那目光中滿是憐惜和歉意的神色,心都軟了。
“你……一直這樣對我付出,不怕一無所獲之後的失望嗎?我可能真的給不起別人什麼希望了。”他輕嘆道:“我的心……早就死了。”
胡紫衣的胸口似被人捅了一刀,疼得喘不過氣來。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因爲昨晚她說了那句“如果你不想讓人絕望,就不要先給她希望”,他今天就這麼直白地來斷她的心嗎?
她忍着胸口和肩膀的疼,咬牙切齒道:“越晨曦,我怎麼覺得你像個懦夫似的?你輸得怕了,所以就不敢再下注了!就算世上只有童濯心一個女人好了,她終究是裘千夜的了。更何況,這世上不是隻有一個童濯心!難道你就準備出家做和尚了嗎?你是要讓你們越家絕後嗎?”
越晨曦苦笑着看着她:“傳宗接代是要的,只是我希望那個女人不要愛我愛得太深,我怕我給不起她想要的,會害了她一輩子……”
“混賬!”胡紫衣咬着牙低聲罵道:“你無論娶了哪個女人,她想要的都和全天下的女人是一樣的!可是你卻吝嗇得不肯給!你是怎麼了?被童濯心捅了,還是被人閹了?連男人都做不得了?”
越晨曦沒想到她連這種話都說得出來,一怔之後哭笑不得:“做男人……可以不用心,只用身體,但是女人,沒了男人的心貌似就不能活了……”
“你怎麼知道你就給不了你的心?”胡紫衣肩膀疼得必須靠不停的說話去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但這連珠炮似的質問已經讓大腦跟不上嘴的速度了。她氣急敗壞地坐起身,揪住越晨曦的肩膀道:“就算是你只用身體,也不可能一點情都不動吧?”
越晨曦被她逼問得除了苦笑再不知道說什麼,她上來拉自己時他也不好躲開,但是她礙着那邊肩膀有傷,用沒傷的那隻手來拉他,又用力過猛,一下子將他拉倒在她身上,兩個人瞬時跌倒在牀上,越晨曦整個人都壓住了她。他一驚,想到她肩膀的傷,忙要手扶着牀板坐起來,但胡紫衣忽然勾住他的脖子,咬着脣哼道:“越晨曦,你要做一輩子的膽小鬼嗎?”
他一怔,沒明白她話裡的意思,卻忽然被一雙溫熱顫抖的嘴脣貼住了他的。他的大腦轟的一下,彷彿全身血液都衝到那裡,睜着的眼睛都不知道是該繼續瞪着她還是閉上。隨即脣上一疼,似被咬了一下,她推開他,胸膛激烈地起伏着,臉頰都是通紅的春意。
兩個人沉默了良久,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越晨曦撫着脣角,那裡可能是被咬破了,有一絲血腥的味道滲出。他望着她,終於忍不住苦笑道:“我原來只以爲錦靈公主潑辣大膽,是個敢往男人身上撲的不要命,沒想到你也能對我下這種手。”
胡紫衣瞪着他:“你其實是想說這種女人不要臉吧?我今天就不要臉一回了,隨你怎麼笑我!反正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越晨曦聽得更好笑:“什麼一人做事一人當,你要擔當什麼?是我現在被你逼得必須要擔當些什麼吧?”
胡紫衣一本正經道:“你如果以爲我是想借着這點肌膚之親逼着你娶我就錯了,你不願意娶,我絕不會委曲自己下嫁。但是今天這事兒我也不會和外人隨便去說,無論是你的名聲,還是我的名聲,都和以前一樣,你儘管放心好了。”
她捂着肩膀將後背轉過去對着他,但那壓抑着的怨怒卻可以從那僵直的後背一覽無餘。
越晨曦沉默了一陣,低聲說:“紫衣,我是要謝謝你的。我原本以爲這世上不會再有什麼人真的喜歡我……連濯心,我那麼在意的喜歡了她那麼多年,卻最終被裘千夜搶走了心,我的失敗和失落,只源於我對自己的失望,與旁人無關。可是,這世上卻有一個這麼執着單純的你,又這樣執着單純地喜歡我。如果是青樓女子,貪歡一夕也就罷了,可你……是個這樣美好的女子,要我怎麼能只以男人的身份面對你?我真的是怕……怕你要的,我給不起。怕給了你希望,卻讓你失望太深。我知道那種痛感,我不希望再有第二個人嚐到,尤其是因我而嘗。”
胡紫衣的肩膀顫抖了一下,悶聲說:“你喜歡童濯心的時候,想過要她回報你什麼了嗎?”
他怔怔地說:“一開始……沒想過。”
她依舊用背對着他,一字一頓:“所以,喜歡一個人,一開始是不要回報的,只是慢慢的纔有了貪慾。可是我以前能控制得住自己不去打攪你,以後也可以。只要你說一句,你對我沒有一絲一毫的動心,我立刻掉頭就走。”
越晨曦望着她的背影……這是一個貌似堅強,但骨子裡滿是敏感和溫柔的女孩子,彷彿自己無論說什麼,最後都會傷到她。她爲自己做的已經夠多了,他是要感恩的,只是又因爲時刻記得感恩,這份感情終究沒辦法純粹。
忽然想到南隱曾說的話:“童濯心那裡雖然前緣已斷,但胡紫衣這裡倒像是你的另一個緣分。”
另一個緣分……會麼?時至如今,他還能奢侈到擁有另一個緣分嗎?
……
童濯心和裘千夜這一次吵架,冷戰一戰就是大半天,兩個人都沒有說一句話。房間不大,總有人進出向裘千夜彙報事情,但是童濯心硬是和客棧老闆借來了一張琴,獨自坐在牀邊撫琴,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樣子。
明永振幾次進來,覺得情形不對,看了一眼背對着這邊的童濯心,小聲問道:“陛下,娘娘她……”
裘千夜卻打斷他的話問:“驛站那邊有什麼動靜嗎?”
明永振也只得轉移話題:“沒有。金碧的人很安靜,只找了一個大夫過去給胡姑娘治傷。然後就沒有再出來人過。聽說太子府的人來找過越晨曦,說太子約見,但越晨曦推說身體不適沒有去。”
“他這是憐香惜玉啊,還是……故意吊人胃口?”裘千夜自言自語,忽然說道:“問問掌櫃的有沒有文房四寶,我想寫字。”
過了片刻,店家就送來了一整套的文房四寶。裘千夜一邊鋪紙,一邊喃喃說道:“寫點什麼好呢?”
童濯心不理他,任他自言自語去,而裘千夜就在她身後默默地寫起詩來。過了一陣,他貌似寫完了,將那張墨跡淋漓的宣紙放到了一邊去晾着,然後對屋外的明永振說道:“走,我們去外面轉轉,看看鴻蒙的風土人情。”然後他竟關了門,帶着人自行去了。
琴聲戛然而止,童濯心氣得手指微微發顫。這個人,她都已經把話說到那麼堅決的地步了,他還故作雲淡風輕,真以爲她沒有脾氣,不會和他吵架嗎?
她推開琴,返身到桌邊,看他寫了些什麼,想上手撕掉,觸目所見那掛在門口椅背上的那張紙,龍飛鳳舞的寫着四句詩:玉梅凌枝傲寒霜,金風拂月映瓊窗。莫道蟾宮多寂冷,人間何處不蒼茫。
她陡然愣住,這詩……這是她初上學堂時寫的作業,當時因爲得到先生的誇獎,所以她特意背給越晨曦聽的,沒想到,裘千夜不僅當時聽到了,事後居然還記住了。這麼多年,難爲他居然沒有忘……
莫道蟾宮多寂冷,人間何處不蒼茫。
當時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爲賦新詞強說愁。而今……看遍人世隔山嶽,才知世事兩茫茫。
望着自己當年寫的詩,他的字,一時感慨萬千,想撕紙的衝動也在心裡漸漸滅了火,滿是惆悵。
忽然身後酒香繚繞,她正納悶,卻被一隻手臂環到身前,一隻酒杯就放在她脣邊,“濯心,我以酒請罪,別生我的氣了,好嗎?”
原來他出門是假,不過是爲了詐她的真情。
她推開他的手,“一杯酒若能解釋得清楚你的事情,我再多喝三杯五杯十杯,又如何?”
裘千夜的手尷尬地停在那裡,依舊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她髮髻上插着的一根小小的朱釵,掛着一串白色的珠花,那珠花兀自顫搖,彷彿是她的心情。“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當日越晨曦帶着我跑到飛雁都城的城門時,我堅決不肯跟他走,他曾說,如果你真的是他的殺父仇人,那,也可能是我的殺父仇人。若我還有爲人子女的羞恥心,怎麼能允許自己和殺父仇人在一起共度百年?你知道我是怎麼回答他的嗎?”她黯然苦笑:“我說若這是真的,只能說你做得高明,借陛下之手除掉了一個飛雁的勁敵,可我說那句話時,卻有多違心……我只不過是不願意去相信這件事背後的真相罷了。”
她嘆息着:“千夜,我知道你愛我至深,怎麼可能是我的殺父仇人,對嗎?”
竟然……躲不過去了嗎?裘千夜不禁嘆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現在不是說當年事情真相的最佳時機,如果說了,童濯心必然會翻臉而去,但是若不說……她又不能釋懷。
怎麼辦?要他編一個謊話嗎?還是……和盤托出?
“越丞相之死……是與我有關。”他輕悠悠的開口,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慎重。
她渾身一顫,轉過身來看着他……想在他臉上看出這一回他的話裡有幾分真,幾分假。
“當日,金碧國主和太子已經有殺他之心,唯一欠缺的是一個藉口。而我,給了他們這個藉口。”他平靜敘述,不帶任何的炫耀,修飾,沒有推卸責任,沒有拈輕避重,他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藉口?難道不應該是理由嗎?”童濯心覺得他說得有些奇怪。越丞相爲國操勞那麼多年,朝野上下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皇帝爲何要殺他?
“‘功高震主’這四個字,你應該是聽說過的。”裘千夜吐字緩慢,“越家在金碧爲官多少年,根深葉茂,盤根錯節,皇帝想動他已不是一天兩天,但又因爲越家有太多人在朝中做官,一旦這藉口不能服衆,反將皇帝自己放置於不仁不義的位置,讓羣臣指摘,讓百姓譁然。”
“可是越丞相有什麼錯?他爲朝廷辛苦了這麼多年,功勞也好,苦勞也罷,誰不說他是金碧的股肱之臣?”童濯心顫聲道,“而且,這件事和你又有什麼關係?你憑什麼給他們這個藉口?”
“濯心……還記得你父母之死吧?”他忽然涼涼地問出這一句。“你以爲他們是怎麼死的?”
童濯心呆住,“是……被強盜……”
他搖搖頭:“哪有那麼不怕死的強盜,明知是豪門深院,竟能半夜翻牆而入,悄無聲息地殺了宅院中的主人,而你們家中卻總共丟了幾文錢?這件事轟動一時,卻始終沒有查個水落石出,你就沒有懷疑過那強盜是誰派來的嗎?”
童濯心的大腦已經亂成一片,所有可能的答案都在漫天飛舞,卻一片紙也抓不到。她的眼神慌亂,看着裘千夜像看着救命的稻草。
“是誰?”
“就是你們的皇帝。”
她霍然轉身,不敢相信地驚呼一聲:“不!這不可能……”
“爲何不可能?”裘千夜逼近一步,突然變得咄咄逼人,“越丞相和你父親是至交好友,你母親和越夫人是表姐妹,你們這樣的親密關係當然決定了你們兩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皇帝要動越丞相,敲山震虎要動的第一個人就是你家。若非當日我們攜手出遊,你肯定是要死在童府之中的。”
童濯心雙手掩面,不能自已:“爹……娘……”
裘千夜繼續說道:“你父母死後,皇帝表面積極尋找兇徒,其實他心裡明白這兇徒永遠也找不到,他想從你父親那裡尋找到有關越丞相的罪證,卻又始終沒有找到。情急之下,南隱不惜綁架於你,要挾於我……”
“綁架我……”童濯心想起在越丞相去世之前自己被人神秘綁架關押的那幾天,難道,下令綁架她的人竟然是南隱?可是,綁架她一個無權無勢的孤女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