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風飄白日,光景西馳流,一轉眼,已過去一年。
如今是飛雁開元元年。
定年號爲“開元”二字,可以看出飛雁新帝……裘千夜,對於飛雁的未來所抱持的前所未有的決心和信心。
登基一年,他一反前面多位皇帝坐守深宮,獨斷大權的傳統,而是經常走到民間,遍訪各地民情,上至六部官員,下至販夫走卒,任何值得一聽的意見,他都會悉心聽取,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因此深得民心。
此時,就在城郊的瑞華村,正值春耕。
村中的大樹上,喜鵲和黃鸝紛紛振翅,在枝頭上忽飛忽落,各自嬉戲打鬧。
幾戶農家的屋頂上炊煙裊裊,現在快到午飯時分,各家的妻子都紛紛在做着最好吃的餐食準備給在田間辛苦工作的丈夫送來。
泥濘的耕地中,所有的農民都挽着褲腳,雙腿站在沒過腳脖子的泥土裡,彎着腰,一棵又一棵地插着秧苗。
其中一位四十多歲,人稱“張老三”的農戶看了一眼正在旁邊地裡幹得不亦樂乎的年輕人,好奇地問道:“你幹了一早上了,不覺得累嗎?”
那年輕人直起腰,也不由得捶了捶腰身,笑道:“怎麼可能不累?不過這麼幹活賺來的錢,買個饅頭也吃得特別香啊。”
張老三笑道:“看你的樣子,絕不是窮苦人家出身,真想不通你爲何要來做這個苦活兒,辛辛苦苦一天,給你的幫工錢纔不過半吊,你不是爲了錢纔來的吧。”
年輕人笑笑,沒有說話,目光被田頭一輛正在駛來的馬車吸引,他說道:“我妻子來給我送飯了。”
他從泥濘的田裡努力拔出雙腳,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蹭着才蹭到邊上的田壟。
這時候從馬車上走下來一名女子,一身淡紫色的秀美華裙,頭髮鬆鬆綰成一個臥雲寰,是飛雁的新婚女子最常做的髮式,全身上下也並沒有太多的首飾,但優雅尊貴的氣度一望可知。
年輕人看到她,不由得笑道:“你穿成這樣來給我送飯,只怕這工是我做不到明天了。”
女子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我原本以爲這一身已經很素淨了。”她打量着男子一身的泥點,笑道:“你現在倒真像是個農夫了。”
回手從馬車上取下一套食盒,擺在車轅上,女子問道:“你還要出宮幾日纔回去?六部中有不少事情等你處置,明永振幾次入宮找你,急得不行。我問他什麼事,他又不肯和我說。鴻蒙那邊也剛剛送信過來,說是莫岫媛剛剛生了一個兒子。我還想問你要送什麼樣的賀禮給她……”
“哦?莫岫媛都生了兒子了?一晃眼還真是很快。”
“哪裡快,她等了一年多才懷上,之前一直焦慮惶恐,生怕她若無嗣會給褚雁翎惹麻煩……”
“這回讓她如願以償了。褚雁翎若想爭奪皇位,手中有個兒子總是多個籌碼。嗯,今天這菜很合我的胃口,是你親自下廚做的吧?”
說話的這兩人正是當今飛雁的新帝和新後……裘千夜、童濯心。
童濯心抿脣一笑:“我做的飯菜你若是都吃不出來,那就辜負了我這一年跟着御膳房煙來火去的辛苦了。”
裘千夜將她拉到馬車後面,在她的香脣上親了一下,笑道:“哪裡會吃不出來?你每次親手烙的烙餅都和御膳房做的不一樣。”
童濯心哼了一下,“你到底幾時回宮?”
裘千夜看了看田裡還在辛苦工作的農夫們,小聲道:“一會兒我和東家結了工錢就和你回去。”
“車上給你備了一身乾淨的衣服,你還是換好衣服再回宮吧,免得嚇着宮裡們的皇太妃。”
童濯心看着他大口大口吃得很香的樣子,嘴角也不由得彎起一個弧度,“每次看你在宮裡吃飯時都沒有吃得這麼暢快。我看你以後就算是不做皇帝,做個農夫也挺好的。”
裘千夜笑道:“你忘了咱們倆最初的願望就是走遍五湖四海,過閒雲野鶴的日子嗎?所謂閒雲野鶴,上山砍柴,下河摸魚,田中種地,都是一種樂趣。等以後你有興趣了,我也教你插秧。你這個五穀不分的千金小姐,便知道一粥一飯爲何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的道理了。”
“你這麼有心情笑話我?你可知道莫大人那些老臣在宮外急得團團轉,到處找你找不到時,是誰給你打圓場,扯謊騙他們的?”
佳人紅脣一翹,裘千夜知道大事不好,連忙作揖賠笑:“皇后娘娘莫怪,我知道你辛苦了,這不是說好了一會兒就和你回去嗎?”
童濯心無奈地嘆道:“真不知道你是把這些事當做體察民情,還是自娛自樂,逃避公事。”
等裘千夜簡單地換了一身衣服,去找那位僱傭他的小地主結算工錢時,小地主嚇一跳……眼前這位風流倜儻的貴公子還是那個跑來找他要活兒乾的窮人嗎?
這小地主也是聰明人,笑道:“工錢是一定要給的,不過公子您的身份能不能也給我透個底?萬一哪天哪個大戶人家找上門來,說我誘拐他家小公子吃苦受罪,我總也該有個解釋不是?”
裘千夜笑道:“你就別操心這個了,我爹孃如今都管不了我,我出來做幫工是有些貪圖好玩,其他的,肯定不會給你找麻煩就是了。”
小地主見他執意不說,只好給他結算了工錢,放他走了,臨走時還親自送他上馬車。他家中的下人小聲嘀咕道:“這個幫工的坐的馬車比我們老爺家的馬車還要好。”
小地主眯着眼說:“你看他馬車上用的綾羅……那可不是一般人能用得起的,少說,也得是三品官以上的富貴人家啊。”
童濯心見裘千夜坐在馬車裡都忍不住地笑,便推他一把:“你怎麼這麼開心?騙倒一個陌生人都讓你覺得很有趣?”
“如今的樂子不多,能有一件讓我樂一樂的,你就讓我樂個痛快吧。”裘千夜慵懶地靠着車廂,嘴角的笑意還是遮掩不住。
童濯心默默看着他,過了半晌,說道:“你笑不是因爲這件事,是因爲聽說金碧皇帝病重嗎?”
裘千夜眯起眼,慢悠悠地說:“知我者,濯心也……他害我那麼多,你說我不該開心一下嗎?我沒想到他居然等不及我飛雁變得強大,看不到我九霄凌雲的那一天……”
童濯心垂下眼眉:“你何必心心念念惦記着那個人,你又不是爲他活的。”
裘千夜知道她不喜歡聽這個,便笑道:“是的是的,皇后娘娘言之有理……我只是想……如果他能先走一步,咱們飛雁和金碧的關係說不定能好一些。”
“會嗎?”童濯心頗有質疑,“你和太子南隱的關係原本也不好吧?”
“那是他在太子的時候,那時候我也不過是個質子,他沒將我放在眼中。但現在我是飛雁的新帝,他也要繼承王位,各自的位置變了,看待問題的角度也會變的。”
童濯心沉吟片刻,說道:“我還是給紫衣寫封信,看看她那邊的口風,胡錦旗畢竟和太子他們走得近一些。”
“只怕現在也未必近了。”裘千夜似笑非笑道:“胡錦旗幾次明裡暗裡的幫我,在南隱那裡是早留有心結的半個敵人。只是礙於胡錦旗現在做了駙馬,兩個人從君臣變成親戚,金碧皇帝又有頗多仰仗胡家的地方,纔不會真的動他。否則若換一個人,胡錦旗現在早就丟官罷職了。”
童濯心再嘆了一聲:“本來大家都可以做朋友的,怎麼就會鬧到這步田地?”
“你就別嘀嘀咕咕地感慨了。你說明永振急着見我,卻不知道有什麼事?該不會是他和莫紀連又鬧什麼故事吧?”
“那倒應該不是。”童濯心搖搖頭,“這一年明永振雖然奉你之命從兵部出來自立門戶做了九城總督,但是莫紀連從旁協助頗多,兩個人的心結早已解了。前不久明永振的妻子給他生了第三個兒子,莫紀連還親自登門道賀,送了一份不小的賀禮呢。”
裘千夜哈哈笑道:“官場的門面有幾個是真的?不過明永振是個心眼兒實誠的人,莫紀連老奸巨猾,當然知道怎麼和這樣的人相處纔是上策。兩個人現在暫時沒有利益衝突,和平共處很容易,若是日後有了爭執,嗯,會有一場熱鬧好看。”
童濯心拍了他肩膀一下,“你這話像是帝王該說的嗎?”
裘千夜依然只是嘿嘿一笑,靠着車廂板開始閉目養神起來。
童濯心也不吵他,看向窗外……距離城門已經越來越近了。
這一年裡,她所要學習的,所要面對的實在是太多,時常覺得耳目不暇,甚至疲於應付。但是每次想感慨疲倦時,回頭看看他……總是那樣充滿熱情地迎接着一切困難衝上去,彷彿有使不完的力氣和信心。她知道:這樣的人生雖然不是她喜歡的,卻是他迫不及待要擁抱的。所以,爲了他,她也必須打起精神,做好他身邊的賢內助。
只是,皇后這個稱謂實在是太重了……一年過去,她都還是時常覺得不適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