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又到了吃飯時間,晚上吃的是麪條,也有一些鹹菜疙瘩小菜,我以爲吃完飯就可以休息了,好懷念昨晚的那張板,手上全是泥巴、水泡,可這纔是第一天啊!擡頭着看天空,天色已經漸漸的黑了下來,突然周圍燈泡“唰”一下全變亮了,我趕緊閉上眼睛緩和着突如其來的刺激,慢慢的睜開眼睛,高強度的燈泡將周圍照的如同白天。
難道我們還要繼續幹活嗎?已經一天了。我不要麪包、火腿腸了,也不喝礦泉水了,七八百也不要了,能換取休息嗎?我暗念道。
“轟轟”、“隆隆”的機器轟鳴,明確的告訴我:“不行!”
這時,我有點羨慕切坯的,只需要腳踏一下就可以,而我,不僅要來回移動,手在拉動板的時候,經常會受傷,如果不留神,手指都可能會被削掉,聽我搭檔說過,前不久一個人三根手指直接被削斷。
牆外的世界現在很寂靜了,可是牆內卻依然很熱鬧。
腿部已經使不出力氣,膝蓋一個勁的想往下跪,腰部已經僵硬,稍微想直一下腰,就會鑽心的疼,胳膊也沒什麼力氣,,但是當手拿到板的時候,還是會機械的移動,眼皮也時不時的往下掉,只能搖搖頭,先強力的用眼皮緊壓,然後靠睜大眼來緩解睡意。
終於攪拌機停了,傳送帶不動了,切坯設備不響了…...
當我將最後一板溼坯送上車,身體好像被抽空了一樣,一下癱坐在地上,垂着頭就要入睡。
“小夥子,不能睡,回吧。”
我被拖到了房子,在門口碰到了寶子,我兩相互攙扶着進入了房間,費盡最後的力氣脫下鞋子,然後揭開那重入千斤的被子,一閉眼就睡着了。
還沒睡多久,就被季叔喊醒,感覺身體各個部位都非常痠痛,稍微一動,就感覺身體要散架,想起昨天那個滿臉是血的人,我只能艱難的往起坐,坐起來之後身體更疼了,肩膀、大腿、手臂都使不上勁,我再也忍受不住了,開始哇哇大哭,哭着哭着,寶子也開始哭,房間其他人就這樣看着我們,表情凝重。
馬羔子過來給我按摩了一會,身體減輕了一點疼痛,哭累了之後,他們扶着我和寶子下了牀,我和寶子相互攙扶着,抽噎着,向工作地點走去,周圍的人好像對我們的哭泣麻木了,或許他們也想哭吧,但是他們的淚水已被汗水代替,已欲哭無淚。
又開始了一天的勞作,只是今天我吃上了早餐。
拉板,裝車,拉板,裝車,吃飯,拉板,裝車,拉板,裝車,吃飯,拉板,裝車,拉板……
第二天結束了,我沒想到身體竟然會支撐住這一天。
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了,我彷彿好像適應了這裡的生活,偶爾夜間也會跟寶子他們聊天。
寶子在搭花架,也就是車子拉到地方之後,將磚塊一塊一塊的搭成花架,橫豎相插,可以更快的讓水分蒸發,上面柵上防雨布。
季叔和傻春子在放土。高高的土山,一個扶着大鐵椎,一個雙手掄着大鐵錘,在懸崖的邊緣,用大鐵錘使勁的打擊大鐵錐,最後用鋼釺子撬那有點縫隙的土,隨着轟的一聲,土就會從山上整塊落下來,掀起萬丈土霧氣,
小申子拉土。用車子將放的土,倒入攪拌機。
小啞巴拉煤灰,也是用車子將煤灰倒入攪拌機。
經常有人忍受不了這種折磨,半夜會選擇出逃,逃向那個晚上能聽見蛇叫的山上。以前夜晚上廁所的時候,總能聽見一些叫聲,像雞叫一樣,以爲是野雞或誰散養的雞,後來才聽人說是蛇,蛇在叫,從那以後,我就對山上充滿了恐懼,一到晚上聽到叫聲就毛骨悚然的。
至今爲止,還沒有一個人能逃脫,場配有一羣打手,白天坐在我們旁邊吃着花生米,喝着小酒,晚上會巡邏,宿舍就在靠山的一邊,而大門這邊有惡犬,很多很多的兇狠的狼狗,一天到晚不停的吼叫,我們就這樣被夾在中間。
有時晚上,旁邊房間的人都在低聲哭泣,嘴裡謾罵老天無眼,這羣人沒人性,把自己當牲畜,有時候隱隱約約、斷斷續續的聽他們說要逃跑。
雖然我內心深處也想着逃跑,寶子也無意間提過幾嘴,可是談何容易啊!季叔來這裡已經2年了,期間一直有人出逃,每次都是被抓回來,暴揍一頓,有時甚至會當着大家將腿打折,一般逃跑的人都會躺一個月,期間只給扒皮饅頭,黑饅頭,喝的不是串煙的土豆白菜湯就是串煙的豆腐白菜湯。
一天早上,我起牀之後,發現寶子不見了,一般都是我起牀之後再喊他,我倆年齡相仿,一直在相互鼓勵,相互照料,穿衣服的時候,突然昨晚的一幕幕出現在腦中,因爲長時間的單調工作,一天天的勞累、重複使得我有時候分不清哪些是現實,哪些是想象,使勁的按按太陽穴,極力的像想起昨晚那一幕是現實發生的,還是夢裡幻想的。
昨晚寶子讓我跟他一起逃,說什麼計劃很完美,絕對不會出岔子,我當時好像是拒絕了,但是怎麼跟他說的,現在一點印象都沒有。
“季叔,寶子什麼時候起牀的?”
“不知道啊,我起的那麼早沒看見啊。”
我心中隱隱感覺,寶子可能跑了。“龍哥,你放心,我出去一定找人回來救你!”寶子的話一遍遍在我腦中迴盪,那個堅定的眼神依然歷歷在目。
心裡默默的許願,祈求東北大仙們一定要保佑寶子。
懷着忐忑的心情,繼續幹活,我現在負責裝窯,也就是碼幹坯。
溼坯幹了之後,進入了最後階段,燒磚窯,燒之前必須搭花架,搭好之後開始燒,用煤燒,窯裡氣孔中出來的熱氣就好像三伏天的天氣,炙熱無比,並且火不能斷,必須保持旺盛的火勢,才能保障燒出來的磚不是那麼的脆,燒了兩天兩宿,纔可以起窯,冷卻一段時間後,就要將磚搬出窯去,再通過車輛將其運送出去。
裝窯雖然不需要經常出大力氣,但是這裡面熱啊,就算等到磚冷卻了,但是或多或少還是有餘溫,一段時間之後,手上和腳上就長滿了血泡,皮膚出現一些燙傷,就連頭髮都烤成了焦黃色。
戰戰兢兢的到了下午,突然響起了警報,我心裡一緊,難道是寶子出事了?我快速跑出窯去。
到場院裡一看,寶子和另外三個人躺在地上,旁邊房間的一個人在旁邊大口大口貪婪地吃着燒雞。
“看見沒,現在還有人在愚蠢的想着逃跑,是不是平時對你們太好了?“黃毛說完踢了地上的人一腳,“媽的,這次差點就被你們跑了。”
看着躺在地上的寶子,我心裡難受極了,就好像我自己躺在那裡,被揍的鼻青臉腫。
後來,寶子他們就像被丟垃圾一樣扔在房子門口。
晚上放工的時候,我趕緊去將寶子扶了進去,將他臉上的血跡擦掉,有些都凝固了,寶子這時候才慢慢的睜開眼睛,我將藏起來的饅頭遞給他,他擺了擺手,隨即又陷入了沉睡。
寶子就這樣一直躺在牀上,吃的都是餿饅頭,喝的都是串煙的湯,我每天都會偷偷的藏點饅頭,留點小菜,晚上回來讓寶子吃,有時候,寶子吃着吃着就哭了,但是這次寶子不再大聲哭泣,而是無聲的低泣,一顆顆眼淚掉在饅頭上。
晚上,我輾轉反側,突然老季又開始講夢話:“草,老子要是有把槍,全把這羣王八蛋突突了 。”
想着房間裡的每個人,大家都是有痛楚的,原來真的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馬羔子好像曾經事業很大,家庭幸福,但不知爲何後來落魄了,變得成默寡言,季叔曾經被迫無意間殺了人,從監獄出來之後,家裡已經沒人了,大家都認爲他是有罪的,即使他已經接受法律的制裁,但回家之後,總有人對他指指點點,背後議論,鄙夷,疏遠,嘲諷,後來就被騙到了這裡,可是他卻覺得,那種遭受別人白眼的日子比這裡的日子難受多了,小申子是上門女婿,一“嫁”過去就更名改姓,但媳婦家依舊對他不好,吃冷飯,有時候連房都不讓進,甚至還會打他,最後實在沒辦法就跑了。
我睜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沒有一滴光亮,就連天空中的繁星都被隔絕了,一滴滴淚水從我眼角滑落,直至我的腦袋感覺到了溼潤,已經這麼久了,家裡人到底有多擔心,自己的行爲讓他們遭受了多大的痛苦,現在特別恨自己,此刻也只能通過淚水來緩解內心的委屈和自責。
轉眼應該大半年過去了,日子就這麼過着,現在廠裡也時不時的來新人,看着一個個稚嫩的臉龐,我彷彿看到了曾經的自己,那時候剛來時的好奇、僥倖,再看看現在的自己,腦子好像已經停止運轉了,每天就盼望吃飯、睡覺,身上的淤青越來越多,臉色也越來越黃,手上的新傷甚至都沒了知覺,更不要說是什麼時候受的傷。
一天,在裝車的時候,忽然我眼前一黑,直挺挺的倒了。
我看到了家鄉的人們,有的還在地裡勞作;有的肩扛着工具,碰到熟人的時候,停下來閒聊;有的已經洗漱完了,在院裡坐着嘴裡叼着菸袋,雞鳴狗叫,炊煙從一家家的煙囪中冒了出來,小孩在你追我趕,吵吵鬧鬧,又看到了父母,拿着工具,從地裡往回走,我極力的從空中飄了下去,想追趕他們,但是卻怎麼也觸摸不到,看到父母轉身疑惑的表情,我拼命的揮手,可是他們依然轉身繼續前行……
慢慢的睜開眼,看到了白白的天花板,我在哪?死了嗎?手臂有點發麻,我想擡起手臂活動一下,可沒有一點力氣,目光下移,看到了寶子趴在牀邊。
我輕輕的動了一下身子,寶子立刻醒了。
“龍哥,你終於醒了,感覺怎麼樣啊?你可嚇死我了。”
“寶子,這是,這是哪啊?”我虛弱的說道。
“哎呀,龍哥,這是醫院啊。你沒事可太好了!”
“我躺多久了?”
“龍哥,你都躺三天了,不過,你不要擔心,大喜啊,大喜,咱們被救了!”
“啊?啥情況?“我一激動猛的就坐了起來。
寶子開始手舞足蹈,一邊表演一邊開始講我暈倒之後的事。
那天暈倒之後,就被他們拖回了房間,扔到了牀上,晚上寶子回去之後,我一直在發高燒,跟磚場要了一些藥,第二天還是昏迷不醒,寶子一看情況不對,揹着我就要衝出去,可是被人攔下,還給了幾個耳雷子,第三天,我仍然高燒不退,馬羔子和季叔一看這是要死人啊,都吵着要給我看病,磚場平時就那幾種藥,都吃過了我還是不見好。
看着臉都被高燒燙紅的我,寶子不幹了,出來混是要講義氣的,答應做兄弟,就不能丟下兄弟,就和季叔、馬羔子商量如何自救。
馬羔子提議聯合大家一同反抗,乘亂讓寶子逃出去,他無意間發現了一個隱蔽的缺口,可能是打手們去山上打野物用的,只要寶子夠快,這次就沒問題,寶子看了看大家,又看了一眼牀上躺了三天的我,很堅定的答應了。
第二天剛起牀,馬羔子就喊話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新中國都成立了,我們還要被繼續壓迫嗎?他們只不過是手裡有棍棒,鞭子,就算是槍,子彈也有限,我們不能再受他們奴役了,一***着牲口的活,還要被無情的鞭打,我們要反抗,我們要出去,以後要過想什麼時候睡就什麼時候睡的日子,過想幹啥就幹啥的日子!”
大家的眼神開始變了。
打手們來了,手持棍棒,氣勢洶洶,凶神惡煞,寶子、馬羔子、小申子一馬當前,直接衝了過去,就在幾人和打手混戰的時候,其他人愣了愣,有些也加入了進去,最後大家都暴動了,平時被壓抑的情緒就在這一刻如同火山爆發一樣,一時間陷入了混戰。
寶子乘亂跑到了馬羔子說的缺口,逃了出去。
出去之後,寶子在樹林裡一個勁的往前跑,被絆倒後爬起來,被刺颳了將血一擦,被樹梢刷着眼睛了眯着眼。
此刻,看着寶子手臂上的的傷疤,臉上的淤青和傷疤,我心裡很愧疚,也很榮幸。
寶子跑了很長時間,不敢停歇,一直跑、一直跑,就在跑不動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氣的時候,一個人突然拿着土槍向寶子逼近。
寶子看到他的打扮和裝束,就知道不是追來的打手,然後喊道:“救命啊。”
那人一愣,趕緊把槍收了起來,寶子連忙跑到他身旁,讓他幫忙。
一番費勁的交談之後,那人帶着寶子去了派出所,將磚場的情況說明之後,派出所的人讓寶子帶路去磚場。
一番艱難險阻的尋路之後,才終於找到了磚場,回去之後,馬羔子已經被打的不成人形了,綁着雙手被吊着,要是寶子晚來一步,可能就死了。
最後將所有打手抓了,將磚場的人給救了,可是讓劉斌給跑了。
直到這時候我才知道磚場不在北京,在河北省,劉斌也不是廠長。
真正的廠長大概50來歲,那天還來看大家,說自己一直自責,太過於信任劉斌,這幾年將磚場承包給他,沒想到劉斌竟然在這裡建成了黑磚窯,成了法外之地,最後廠長承諾,是自己的失責,讓大家承受了如此的苦難,決定給每人給1000塊錢。
寶子還在講述着廠長是如何聲淚俱下、哪些打手混混看到警察是如何逃竄、下跪認錯的。
可這一切,我此刻已經不關心了。
“馬羔子,現在沒事了吧!”
“你看那”寶子指着旁邊。
順着寶子指得方向望去,才發現,原來馬羔子也躺在病牀上,臉腫的我都快不認識了,身上到處打着繃帶。
“謝謝你,馬哥。”我知道都是因爲我,才讓他躺到了病牀上,沒想到馬羔子平時話不多,關鍵時刻讓人刮目相看。
“不用。”雖然臉上已經腫的看不出表情了,但我知道他是在笑。
“寶子,那其他人呢?”
“都走了,季叔、小申子,傻春子和小啞巴他們在醫院待了一天,想跟你道個別,你一直昏迷,我就讓他們走了,走的時候他們還叮囑我,等你醒了跟你說一聲,現在大家都在回家的路上了。”
想着他們,我心裡很溫暖,正是因爲他們的陪伴,我才能度過這段艱難的日子。
看着白白的牀單、舒適的病牀、整潔的房間、窗外的陽光明媚,現在自由了?真的自由了?曾經無數次的夢境,終於成真了嗎?此刻的我有點難以置信,自己是真的自由了嗎?地獄般的日子終於結束了?
這究竟是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