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後的一個下午,上海虹橋機場,穿着一件皮爾卡丹黑色夾克,套着灰白色牛仔褲,提着一個小皮箱的方寶從機場內走了出來,招手叫了一輛的士,向着奉賢區而去,柳昭說過,他在奉賢區朝陽初中的教師宿舍,到那裡一問就知道了。
朝陽初中顯然很沒名氣,的士司機都沒辦法找到,到了奉賢區之後,方寶下了車,連着問了五名年紀大的老人,這才找到了一條並不是很熱鬧的支街道,然後看到了“朝陽初中”的校牌,隔着鐵柵望去,這所學校並不大,只有一個操場,而在操場的盡頭,立着一幢五層高的舊式教學樓,從規模上看。不會超過千人。
校門外有一個守門的老頭兒,方寶去問了,這才知道教師宿舍並沒有在學校裡面,而是要順着街道走五十米,然後到街對面進入一個叫志高巷的地方,17號門牌就是朝陽中學的教師宿舍樓了,至於柳昭在不在,他纔來不久,並不熟悉這個學校過去的教師。
謝了那門衛,方寶穿過了馬路,很快看到了“志高巷”的牌子,跟着走了進去,卻見這巷子甚是狹窄,只容得三人並排而過,摩托能夠勉強進入,開車就別想了,而這裡面修建的都是那種最老式的筒子樓,與這個繁華而處處充滿現代感的國際大都市頗是格格不入。
沒走一會兒,方寶就見到了17號的門牌,這幢樓有六層高,外牆完全斑駁了,建築的年頭至少在四五十年以上。
外面的環境如此,裡面房屋的情況可想而知,方寶知道柳昭是帶了兩百多萬回來的,多半去買了新房,但沒有電話,只有問問左鄰右舍了。
正想着。便有一名穿着西裝戴着眼鏡,老師模樣的中年男子推着一輛自行車出來,方寶趕緊過去道:“老師,我想請問一下,柳昭家是住在這裡嗎?”
那中年男子擡頭打量了他一眼,便點頭道:“你說柳老師啊,在的,三樓六號,剛纔我還碰見他在熬藥。”
順利地找到柳昭,方寶心中頓時大喜,謝了一聲,就朝樓梯而去,到了三樓,卻見一條長長的走廊,外面放着一排煤氣罐竈,這幢教師宿舍樓簡陋得竟連廚房都沒有。
沒有多想,方寶走到了六號房,瞧着外面的竈上放着一個藥罐,但火已經關了,旁邊的門是開着的,便走了過去。頓時把柳昭的家一窺而盡。
這是一間不超過三十平方的房,除了衣櫃電視等必須的用具,最多的就是書,到處堆得都是,裡壁有一張大牀,一個臉色蒼白,容貌枯瘦的中年女子躺在牀上,而一個穿着灰色夾克,身體單薄的男子正扶着她在喝藥。
雖然只能瞧着那男子的背影,但方寶只瞥了一眼,就知道他正是柳昭了,當初離開時,他說得到了妻子重病的消息,想不到一年多過去,他妻子的病還沒有好,而且看起來相當的重。
已經出了緬甸,喊“柳先生”倒是見外,於是方寶就輕輕叫了一聲:“老柳。”
聽着有人喊自己,柳昭立刻回過頭來,一眼望見了正對着自己微微而笑的方寶,臉上頓時流露出了驚喜之色,道:“方寶,你怎麼來了?”
方寶笑着道:“我怎麼不能來,是你自己走的時候說如果我想創業就來找你的,現在我打算做事了,當然要來請你這個諸葛亮,還好你沒有讓我三顧茅廬,一下子就把你找到了。”
說了這話,他望着牀上躺着的那個中年婦女道:“這位就是嫂子吧。怎麼病得這麼重不到醫院去,自己熬藥能頂事嗎?”
柳昭點了點頭,道:“這是我的妻子白娟。”
說着這話,又指着方寶道:“娟,這是我在緬甸認識的一位朋友,是我們公司的副總。”
牀上的白娟聞言,支撐着身體坐了起來,向方寶露出了一絲微笑道:“方先生,我們家老柳在緬甸多蒙你照顧了。”
方寶知道柳昭絕對不可能說他在緬甸爲販毒武裝工作的事,便笑道:“哪裡是我照顧老柳,他可是公司的能人,我也是處處聽他指點,嫂子,你到底是什麼病?”
此刻柳昭走了過來,拍了拍他的肩道:“方寶,家裡窄,我們出去說話。”
方寶點了點頭,便出屋到了走廊上,遞給了柳昭一支菸,然後自己也點上,道:“老柳,你不是帶了錢回來的嗎,怎麼不把嫂子往醫院裡送?”
柳昭深深的吸了一口煙。跟着又長長的一嘆道:“我在緬甸是帶了兩百二十萬回來,以爲下半輩子也算是有着落了,不必再爲生活煩惱,哪裡知道,白娟得的是晚期肺癌,我帶她到醫院住了半年,花了四十萬,可是並沒有什麼效果,而我那個孩子談了一個女朋友要結婚,要是沒房子,人家不願意。於是我給他們買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還不是上海的中心地段,連房帶裝修,就花了一百五十幾萬,白娟說什麼都不肯住院了,便回來熬點兒中藥保着。”
方寶當然知道上海的房價,也是一嘆道:“想不到嫂子得了這樣的病,你這一年多一直在照顧她嗎?”
柳昭一臉黯然,點頭道:“我逃到緬甸之後,是白娟一個人工作還要帶孩子,這病是累出來的,我要陪着她,彌補我欠她的。”
方寶忍不住道:“你在緬甸難道就沒有給家裡寄錢?”
柳昭道:“寄了的,自從到了歸來城之後,我每年都寄了足夠他們母子生活的錢回來,但我沒有想到的是,白娟會捨不得用。”
方寶道:“捨不得用,爲什麼?”
柳昭忽然咬了咬牙,一指自己住的房屋道:“還不是因爲這該死的房子,這個宿舍是我才參加工作學校分的,然後就一直住着了,到現在產權都不是自己的,白娟做夢都想買一套屬於我們自己的房屋,所以就把我寄的錢存着,但沒想到……沒想到……”
說到這裡,他的眼睛溼潤了,已經有淚珠溢出,自然是想到妻子的辛苦,卻沒有享受到美好的生活,心裡充滿了無比的愧疚。
聽着柳昭的話,方寶鼻孔也有些發酸,因爲他忽然想到了一個人,莽哥黃勇,他的死,並不單純是受到了趙永康的羞辱,而是因爲沒有房,連一個交往了數年。容貌平庸的胖女人都不肯跟他,讓他對生活產生了迷茫與絕望,但是,並不是鄉下人在城裡買不起房子,就連普通的城裡人的買不起城裡的房子,就像是柳昭,有兩百來萬,在緬甸絕對是人人羨慕的大富翁了,可是回到了上海,妻子的一場病,兒子的一套婚房就讓他快一無所有,妻子的夢想,還是無法完成。
在一瞬間,他就做出了一個決定,望着柳昭道:“老柳,現在我在重慶開了一個公司,有一家票務中心和一個迪吧,生意都不錯,而且還想繼續發展,你跟我到重慶去吧,把嫂子也接去,治療的費用由我出。”
柳昭太瞭解這個年輕男子的能力了,否則離開時也不會說他有可能就是自己夢中的那條五彩金龍的話,因此對他短短一年多時間就有如此成就並不感到詫異,沉默了一陣,才道:“方寶,當初的話是我說出來的,而且你的確也是一個值得我輔佐效力的人,但是,我真的欠白娟太多了,想好好的陪在她的身邊照顧她,她能活多久,我就照顧她多久,讓她天天能夠看到我。”
方寶知道柳昭是一個至情至性的人,而且心裡的確充滿了對妻子的歉疚,實在不便再勉強,正要點頭,說出隨時希望他聯繫自己共同創業的話,就在此刻,身後卻傳來了一個女人衰弱的聲音道:“昭,你就跟着方先生到重慶去吧,你還沒有滿五十,應該有自己的事業,不能讓我給拖累了。”
兩人趕緊回過頭去,卻見白娟不知什麼時候從牀上下來了,正扶着門框站着,胸口已經在微微喘息。
柳昭連忙過去扶着她道:“娟,你怎麼下牀了,快進去躺着,去不去幫方寶,我心裡是有主意的。”
誰知白娟卻搖了搖頭道:“剛纔我聽到方先生要請你,就知道你顧慮着我肯定不會去,但我不想這樣,昭,你知道嗎,從我和你交往開始,就覺得你比別人聰明,比別人懂得多,是一個做成大事業的男人,可是想不到會出事,讓你逃到了緬甸混了這麼多年,雖然賺了些錢,不過現在還是一無所成,你現在四十九,還有一年就滿五十了,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成就事業的機會已經不多,你不能再耽擱下去了,我看得出方先生來請你是很有誠意的,而且過去他本來就是你的領導,配合起來一定會非常熟悉,清兒雖然要結婚了,但這些年我對他的教育不夠,他沒學歷,也沒什麼本領,不能在這個社會上好好的生存,就算是有房子,娶了媳婦搞不好人家也會跑的,你要幫他,明白嗎,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聽着妻子的話,柳昭仍然默然無語,方寶知道他還在猶豫,立刻道:“老柳,你不要多想了,這一趟一定要跟我去重慶,你要不去,我綁也要綁你去,嫂子說得不錯,你的機會不多了,而我現在真的很需要和你商量許多事,面前的機會同樣不多,必須去把握住。”
柳昭知道方寶的性格,他說要綁自己去重慶,真有可能會這麼做,而妻子的話也打動了他,兒子目前來看是不成器的,他的錢也很快就要耗光了,他不爲了自己,也要爲兒子打算啊。
當下他便一點頭,望着方寶道:“好,我去,不過要把白娟帶上,還有,要過幾天,清兒這邊我要交代一下。”
方寶笑了起來,道:“沒問題,我給你一週的時間,我順便也逛逛上海。”
柳昭決定了這事,反而輕鬆起來,也笑道:“好啊,不過現在晚飯時間到了,我請客,到上海的和平飯店去,讓你嚐嚐正宗的上海菜。”
方寶瞧了一眼白娟,道:“那嫂子……”
白娟立刻道:“沒關係,柳昭扶我去,我也很少到和平飯店吃飯的。現在沾了方先生你的光,等會兒把清兒也叫過來,讓你見見他。”
既然這樣,方寶當然沒問題了,便跟着柳昭夫婦進了屋,等他們換衣服,這屋只適合單身青年住,連衛生間都是外面公用的,家裡只有馬桶,而且有外人在,換衣還要拉上簾子,絕對稱得上“蝸居”,說實話,這樣居住環境裡的城裡人,還比不上皇妃村的村民來得輕鬆愜意,至少空氣就比這裡清新不知多少倍了。
……
出了樓,穿過巷,在外面街上打了一輛的士,在擁擠繁華的大街上穿梭了一個多小時,纔來到了南京路,這裡是於上海的金融與商業中心,而和平飯店就坐落在南京路外灘,與日益崛起的浦東開發區隔江相望,也可以看到東方明珠電視塔的雄姿。
在車上,柳昭已經給方寶介紹了這和平飯店,這是目前上海最老最有名的五星級飯店,建於1929年,原名華懋飯店,由當時富甲一方的英籍猶太人愛利斯建造的,奢侈豪華,在當時就有“遠東第一樓”的美譽,主要接待金融界,商貿界和各國社會名流。如外國的馬歇爾將軍、司徒雷登校長,而中國的魯迅、宋慶齡都曾在飯店會見外國友人卓別林、蕭伯納等,現在雖然上海的豪華飯店已經很多了,但由於和平飯店特有的歷史地位,要接待貴客,仍然是上海人的首選。
從飯店的旋轉門進入富麗堂皇的大廳,然後乘電梯到了專門經營中餐的龍鳳閣,柳昭要了一間雅間,三人坐了進去,而柳昭就全部點的是本地的特色菜。
沒過多久,菜就上來,分別是蟹粉排雞腰、響油鱔糊、上海醉蟹、菊花黃魚羹、佛手肚膛,而每上一道菜,柳昭就會介紹,而方寶這才知道,上海的本地菜也叫做本幫菜,油多味濃、糖重、色豔,以紅燒、煨、糖爲主,品味鹹中帶甜,油而不膩,不過對於他這種吃慣了川渝麻辣大口味的人來說是未必適合的。
最後上的是上海小籠包,蘿蔔絲餅,黃橋燒餅等上海特色小吃,看着這滿滿的一桌菜,方寶知道至少要一兩千元,柳昭夫婦當然是極少來的,不過柳昭跟着自己虧不了他,而且一片盛情,這飯錢也不用去爭着付了。
吃了一會兒菜,才見到一對年輕的,打扮時尚的潮男潮女走了進來,男人瘦瘦高高,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脖子上掛着一根金項鍊,樣子與柳昭有六七成相擬,不過五官比他要有型,算得上是一個小帥哥,而那女的則穿着一套藍色的長袖連衣裙,白白淨淨的,五官說不上漂亮,但顯得有些嬌氣。
這時,柳昭便給方寶介紹起來,那瘦高青年就是他的兒子柳自清,今年二十三歲,而那女人則是兒媳周美琴,與柳自清同歲,已經領了結婚證,只是新房剛裝修好,還沒有辦酒。
柳自清與周美琴知道父親從緬甸帶了兩百多萬回來,聽說方寶是他過去公司的副總,而且在重慶成立了新的公司,對他非常熱情,儘管年紀相差不大,還是一口一個“方叔叔方叔叔”的叫着,不停的來敬他的酒。
方寶暗暗觀察,然後聽他們說話,漸漸的就知道爲什麼柳昭說兒子不成器了,這柳自清是從電工技校畢業的,但顯然沒學到本領,去了四個公司,結果都解僱了,然後在一家網吧裡當網管,和周美琴就是在網吧認識的,而周美琴在一家超市做促銷員,在買了房裝修之後,柳昭還給了他們十萬元的零花錢,兩人就乾脆都不工作了,住在新房裡,每天不是上網就是看電影逛街,十萬元已經用得差不多,在席上已經在問着柳昭要錢了,說是想買一輛車,朋友聚會時也有面子。
看到這裡,方寶只有暗歎,柳昭無疑是一個能人,可是對兒子的教育的確是有缺失的,母親都病成這個樣子,爲了省錢連醫院都不去了,這小子還想爲了面子買車,實在是太不懂事,不過,這是柳昭的家事,他當然不會多嘴,而且看在柳昭的面子上,當場簽了一張十萬元的現金支票,是見面禮,也是給他們結婚的禮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