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油燈,如豆的燈焰。
老酒鬼依然抱着酒壺,可是壺中的酒已經幹了。
放下酒壺,習慣地提了提褲子,又坐了下去。
爐火正旺,鍋中正在煮着蠶豆。
陳年的蠶豆,用寒水浸泡。隔夜之後用厚實的鐵鍋加足量的水,加以十三種香料,文火燉煮。一直煮到水乾,豆也變得稀爛。
這種香豆,只有老酒鬼這樣的人才能做得出來。
那豆皮未破,可裡面的豆肉早已熟到稀爛。扔到嘴裡,輕輕一咬。那稀爛的豆肉如同瓊漿一般的冒出,帶着鮮美的香味。能香到你的骨子裡面。
喝一口酒,吃一個豆。
天下,沒幾個人能嚐到這樣的美味。
那豆子太香,香到吃不到半碗,一壺酒已經喝乾。
老酒鬼的對面,坐着一個人。
一個老婦人。
頭髮與老酒鬼一樣,近乎全白。
可是她的一雙眼睛,卻如同十八的少女一般。帶着火熱的柔情,癡癡地看着老酒鬼。
老酒鬼輕輕地舒出一口氣,臉上瀰漫着一層紅光,輕聲道:“老婆子,四十年了,沒想到我們依然不得不分開。”
婦人輕笑,搖頭道:“我們可以一起走,離開這個地方。都快入土的人了,還管那江湖之事幹甚?”
老酒鬼苦笑着搖了搖頭,道:“若是我們一起走,恐怕兩人都活不了。可若是你離開,必然比留下安全。而且只要我沒有牽掛,天下能殺我之人,並不多見。”蒼老的手,覆到婦人的手上。如同兩個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一般,兩人的臉上都露出一層紅暈。
婦人的雙眼中,閃耀着着淚花,輕笑道:“我知道,曾經我就對你說過的,今生不會拖累你。你讓我往東,我便往東。你讓我往西,我便往西。四十年了,我說到的,都做到了。”老淚縱橫的臉上,依然帶着滿足的微笑。那樣的笑容,在蒼老的臉上,依然很美。
“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老酒鬼拍了拍老婦人的手,道:“時候不早了,我想你也該動身了。”
婦人的眼中,帶着不捨的乞求,輕聲道:“讓我再多看你一眼,我怕今天一別,就只能黃泉路上相見了。”
老酒鬼點了點頭,坐到婦人的身邊,輕輕地靠在她的肩膀上。兩個蒼老不堪的人,就像兩個懵懂的少男少女,對情的嚮往,卻又帶着羞澀。
婦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笑道:“多想時光能夠倒流,回到年輕的時候。我那時候很美,我還記得你的樣子,一臉的邪氣,那張俊臉不知道迷惑過多少女子。可是我們都沒有在最美的時候珍惜對方,縱然是四十年來心中都有對方,依然無法彌補這樣的遺憾。”
老酒鬼呵呵一笑,道:“在我的眼中,你永遠都是最美的。”世間,最動聽的情話僅此一句。從古到今,絕無僅有。
婦人眉頭一皺,嗔怒道:“沒想到,一把老骨頭,依然如此油嘴滑舌。若是碰上漂亮的女子,恐怕也招架不住你這張老臉罷。”說着,婦人推開老酒鬼,輕聲道:“你倒是說說,可曾見過絕色的女子?”
老酒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笑道:“當然見過。”
婦人眉頭一皺紋,不相信地道:“比我年輕時候更美麼?”
老酒鬼呵呵一笑,點了點頭,道:“當然。”
婦人輕笑,道:“算你老實,你可曾心動過?”
老酒鬼伸手摸着鬍鬚,輕輕地搖了搖頭,道:“我還來不及心動,她已經到了別人的心裡面了。我終歸是老了,就連心思都趕不上年輕人了。”
婦人的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輕笑道:“那人是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敢比你快?”
老酒鬼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笑道:“那人雖是塊木頭,在女人的面前,卻還算有心計得很。本來就是一個風流不拘的浪子,卻要裝成個木頭一樣的傻子。不過這一招確實厲害,若是讓一個女子從第一眼便喜歡上,那麼日後的缺點會慢慢顯露出來,反倒讓女人覺得他沒有什麼地方值得去愛的。像他這樣,一開始把所有的缺點都暴露在女子的面前,等日後女子心動,便再也無法收回芳心了。”
婦人點了點頭,笑道:“果然是高明,沒想到你當年就是用這招來對付我的。”
老酒鬼苦笑着搖了搖頭,道:“非也,我當年要是及上他一半,便不會落魄到今日這地步了。”說着,無奈地搖了搖頭,站起來從角落處拎過一罈酒。
婦人道:“那就是說,他比你聰明太多了。”
老酒鬼拍開泥封,那香醇的酒香慢慢地飄了出來。整個屋子都瀰漫着濃郁的香味。
夫人吃驚地道:“老頭子,你還要喝麼?”
老酒鬼搖了搖頭,笑道:“他聰明的時候是很聰明,可是蠢起就跟頭驢一樣。我若不拎出這陳釀三十年的好酒,恐怕那蠢驢還要在外面喝半天的西北風。”
婦人雙眼一紅,低聲道:“看來,我是時候該走了。”
老酒鬼低着頭,笑道:“你是該走了,頭也不回的走。”
他沒有擡頭,慢慢地往酒壺中倒酒。
婦人站了起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朝着窗外飛身而去。
那樣的速度,沒有人敢相信是一個頭發花白的婦人所爲。
老酒鬼吸了吸鼻子,擡起衣袖擦去眼角的一淚水,笑道:“猴子,你要站到什麼時候?”
門外的孫小小,聽到老酒鬼剛纔對自己的稱讚,幾乎忘記了身上疼痛。
一個男人,若是聽到另外一個男人稱讚自己在女人方面有幾手,確實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可是,老酒鬼罵自己的蠢驢的時候,他就有些接受不了了。
他只不過是想給老酒鬼和老相好的多一刻寧靜,原本他是想轉身離開的。
可是,他的身體動不了了。
從萬千的箭雨中逃出來,已經是萬幸。而他,竟然回來了。
身上的毒,讓他的身體開始麻木。麻木到幾乎不能行動。
老酒鬼挑了挑燈,那燈焰大了許多。整個屋子也更加的明亮。
他皺起眉頭,那隻猴子,竟然還在外面。難道,他不想進來了麼?
突然,老酒鬼的臉色一變。
他憋着呼吸,仔細地聽着門
外。
那個心跳聲,似乎越來越弱。就像是在多一會,便要停止跳動一樣。
老酒鬼飛身竄出門外,便看到了孫小小。
那不是個人,更像個鬼。
渾身是血的鬼。
他兩隻手臂上的皮肉,似乎被讓挖掉,露出雪白的骨頭。
就連兩隻大腿上,也是毫無完膚。
老酒鬼吃驚地道:“你,你怎麼了?”
天下,能把孫猴子弄成這樣的人,恐怕不是凡人。
孫小小輕嘆一聲,臉上閃過一絲苦笑,道:“中了毒箭,手上和腿上的皮肉是我自己挖掉的。若是挖得晚了,恐怕我根本就不能回來。”
老酒鬼竄到孫小小身邊,將他抱起來飛身回到屋中。
他的一張臉,登時變得蒼白。
孫小小果然是頭蠢驢,蠢得連驢都不如。
天下,有誰在自己生命一點點消失的時候,還能沉得住氣在外面聽着別人說情話?
老酒鬼擡手封住孫小小身上的穴道,找出金創藥散在他的身上。顫聲道:“是什麼樣的人,能將毒箭到你的身體上?”
孫小小舔了舔嘴脣,笑道:“好象沒人能做到。”
老酒鬼的雙眼中,閃耀着淚花,輕聲道:“可是,你非旦中箭,而且還中了好幾支。”
孫小小呵呵一笑,道:“若是你,能抵擋多少支羽箭?”
老酒鬼沉思道:“百十來支,斷然不在話下。我抵擋不了,可是我可以逃啊。難道你真的比驢還蠢,竟然連逃都不會呢?”
孫小小苦笑道:“那若是幾萬支箭,從你的四周,不間斷的射出,你能怎麼樣?”
老酒鬼眉頭一皺,道:“那樣的話,我只能閉着眼睛等死了。”
孫小小得意地點了點頭,道:“所以,我能活着回來,本身就是個奇蹟了。”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笑道:“我聽說,酒能止痛。”
老酒鬼無奈地長嘆一聲,道:“你還知道痛麼?”
孫小小點了點頭,道:“痛,很痛。痛到不想活了。”
老酒鬼道:“你還知道痛,說明你死不了。若是不知道痛,恐怕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說着,抓過酒壺,往孫小小的口中倒酒。
兩口酒下肚,孫小小的額頭上開始冒汗。
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老酒鬼關切地道:“猴子,你很痛麼?”
孫小小點了點頭,顫聲道:“痛,很痛。”
老酒鬼連忙轉身拿過瓷瓶,往傷口上倒藥。
孫小小吃力地道:“不是那裡,是心裡痛。”
老酒鬼吃驚地看着孫小小,道:“難道,已經毒氣攻心了麼?”
孫小小搖了搖頭,突然伸手抓住老酒鬼的手,顫聲道:“老酒鬼,我要你幫幫我。”
老酒鬼點了點頭,拍拍他的手,沉聲道:“縱然是你不說,我也會幫你的。我會想盡所有的辦法,治好你的傷口。”
孫小小搖了搖頭,雙眼中流冒出淚水,慘笑道:“我要你幫我去順義樓,救夜姑娘出來。我擔心去的晚了,她會遭不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