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才說你想活,這下不想活了?既然這樣就把藥給我吐出來。”
火炙般的痛自肩上傳開,雲爍只知道自己的牙齒咬在一起就不願意放開了。
“哎!爺!你這樣公子的傷會加重。”小藥僮把粥扔放到桌上,及時撈住了自家主子的手。
“哼。”甩開藥僮的手,大夫將桌上藥方扔給他:“煎了立刻拿來。”
“哎?”拿着藥方,藥童看看痛得臉色發生的雲爍,又看了眼自己的主子。
“去!他死不了。”大夫拿了乾淨的繃帶,將雲爍染了黑血的繃帶解下。
“哦,原來爺是幫公子放毒血啊?”藥僮了悟地點點頭,終於放心離開了房間。
換下了繃帶,雲爍仍是痛得說不出話,只是知道大夫的目的後,也就沒有半句怨言了。
藥憧不在,大夫便沒有馬上離開,換好繃帶以後,就拿了本醫書坐在牀邊椅上默默觀看。
“用別人生命給延續下去的生命,是不是該更加珍惜?”看着搖拽不定的燭火,雲爍能說話以後,第一句便說了這句話。
捧着醫書的手垂在膝上,雲爍擡眸以後就見那雙看似無波的黑眼珠子鎖在自己的臉上。
“只是我始終覺得,那隻不過是藉口,爲自己自私活下去,而取的藉口。”與大夫對視,雲爍繼續說。
合上厚厚的醫書,原本脣角下彎的那雙脣抿在一起更顯嚴厲:“藉口?我不知道那位商人於你有何意義,至少知道他是鐵了心救你。真的在意,你就負起將他的債,要麼你也可以當作沒一回事。如果是藉口,該說是要讓你一直活下去,承擔起所有責任的藉口罷了。”
……是這樣嗎?蓮還有什麼?他還有蓮宅,還有蓮家產業,還有小蓮……原來,他肩上還擔了這麼多嗎?
“不要數完了,獨獨遺漏了自己。你以爲你能脫身?他爲何死也要爲你擋下這劫?你的生命就是其中一個責任,你若是有任何一個輕忽了,就是一厚顏無恥之徒。”嚴厲的話說完,大夫激動的站起來,雙眼微眯:“所以我不喜歡你們這些人,自私自利,愚昧不堪。只知道以自我爲中心,從不會想到別人,倒是讓我明白了長空有多不足輕重,那爲你死的人有多不知所謂了。”
“不對!他們都很重要!一個是我最敬重!待我最致誠的人,一個是我最愛!待我最好的人。”他教訓什麼都可以,但不能冒犯到這兩人,不能!
“……”
“我用一個下午去任性都不可以嗎?我疑惑了,我想不通了,我發發牢騷也不行嗎?我一直都很安份,難道現在我任性一點都不可以嗎?過去不可以,現在也不能嗎?我很安份,噩耗卻沒有少過,那現在我只不過任性一點,就要被這樣嚴厲的教訓嗎?”咬牙啜泣,雲爍全身微微發抖,他的不滿爆發了……他不甘,過去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卻仍是一次一次跌倒,這一會,他再也不要戰戰兢兢的走下去了,不要了。
“他死了……我過去做了很多傷害他的事,我什麼也沒給他……他就這麼死了。但我還是喜歡鷹啊,不能隨他去,我自私,我已經沒有辦法了,我不能死,我不要鷹死,我想知道他的消息,你告訴我,要不你就讓我走,讓我自己去找鷹!”
“躺回去。除非你準備就死,當一個不負責任的人。”面對情緒激動的雲樂,大夫依然冷靜,但嚴厲卻已經鬆動了:“鷹長空是嗎?你如果想見他,就讓自己快點好起來。”
“他……沒事?”激動的情緒彷彿一下子被撫平,原本握緊的拳鬆開了。
“沒事,過幾個月,你就可以去見他了。”
“我要見他,你能讓人去帶他來?”雲爍脣角漸漸勾起,冀地看着大夫。
“不行!”
“爲什麼?”
“他不能到莊裡來,就算你好了,能走出去,也不能告訴他你見過我。”堅定的語氣不讓任何人懷疑箇中堅持。
“你們沒讓他知道我在這裡?”雲爍只覺心中一寒:“不行!要馬上告訴他我還活着。”
“不能……”
沒讓他把話說全,雲爍挺起身雙手扯住大夫的袖,眸中濃重的驚駭讓嚴肅的大夫也停住要說的話了。
“他是不是還不知道我的情況?他是不是以爲我已經死了?不行!一定要讓他知道,你知道我們嗎?我們許過諾,生死相隨,你知道嗎?”
“長空!?……他真會做。”想不到這大夫竟然彷彿比雲爍更瞭解鷹長空,眉頭皺得更緊,立馬喚起人來。
“二爺。”彷彿有人密切關注着房內一切,大夫才喚起來,便有人應聲而入。
“找夜輝來。”
“二爺,大爺一個時辰前已經離開了山莊。”
“去!把他叫回來,馬上。”
“是的,二爺。”人應聲出去。
大夫長長嘆了口氣:“我也只能等夜輝回來。”
“爲什麼不讓他直接送消息給鷹!那樣更快,我知道他在哪裡的,他們一定會到首都的蓮府,或許你把消息送到皇宮也可以。”
“無能爲力。”淡淡的無奈。
“爲什麼!”雲爍不能理解。
“因爲這裡是大爺山莊。”藥僮拿着藥碗進門,順道插嘴。
“……那又有什麼關係?”他沒有瞎,剛剛他明明看到映夜輝跟這大夫的互動,該是平起平坐的朋友吧?
“你與長空認識多久?”
“……差不多一年。”
“那你該知道服毒而死的映虛月?”長袖拂起窗柃上塵埃。
“啊?”雲爍覺得自己的腦袋大概停擺了,怎麼聽不懂這人想說什麼?
“當年,制那毒的人是我,那服毒的人也是我。”
僵硬地望着遠去的背影,雲爍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喝下那碗藥的,然後在躺到牀上,那鉤月也爬到半空去以後,雲爍一直清醒着,卻出奇的平靜……曾經聽聞的,那個命運跟自己差不多人,那個最後讓所有人都以爲死掉的人,爲什麼會在這裡出現了?疑問……無法解開。
早晨聽見了優揚的樂聲,雲爍不知道那是什麼樂器,只知道不是曾經在那梨花盛開的季節裡聽過的琴聲還有笛聲……
肩上仍是痛,腳下仍是虛浮的,但云爍仍是起來了。
這個身子,在過去受的訓練不是白受的,雖然比不上這些練內力的人那般強悍,仍不至於太過不濟,撐着物件總算是站了起來,走出門去,巡行的守衛大概也不會限制他在莊內的行動,雲爍就循着樂聲尋去。
吹樂的是那大夫,正確來說,該是映虛月,他手中樂器造型跟笛相似,雲爍覺得會是那種名爲簫的樂器。
“不是讓你不要隨便動?”察覺到有人接近,映虛月回首以後就是惡狠狠一句。
雲爍慘笑一起,肩上的痛楚實在讓他不怎麼笑得出來,靠站最接近的物體便跌坐下去:“想問你。”
“……”
“爲什麼你能藏在這裡四年,你不怕蘭坤死掉嗎?”
雲爍注意到自己說出蘭坤名字的時候,那拿簫的手關節上發白了,大概很使勁的去握那竹製的管子吧。
“他會活着。”
“爲什麼能肯定。”
“每個人處事手法都不同,他絕對會活下去。”
“那如果我告訴你他死了呢?”心中浮起一絲惡意,雲爍突然發現自己不喜歡映虛月的平靜。
指關節間浮上一片淡紅,下彎的脣角竟然勾起了:“總有相見一天。”
原來,他也適合笑,笑起來……很順眼。
“……”總有想見一天嗎?罷了,打擊了映虛月又得到什麼?雲爍也笑了,自嘲的意味甚深:“對不起,我只是說說,蘭坤雖然不快樂,但他活着,而且很健康。”
“我知道他會。”竹簫擱一邊石桌上,映虛月扶着雲爍坐到石椅上。
捉住正要放開自己的手,雲爍環視周圍,調低音量:“如果我說,我能逃出去,你願意幫我?”
映虛月平靜地掙開了雲爍的手,挺直腰板:“四年前,我喝下毒藥,是希望能借假死以新的身份悄悄回去。結果想不到還未成功,就結束了。”
雲爍先是茫然,而後興奮的跳起,再痛得跌去去,仍是笑:“你願意幫我?”
“再過一週,你才能動。”淡然地說一句,映虛月扶起雲爍:“長空他從小就說到做到,怎麼也不能丟下他不管,而夜輝有時候很專制,想的不夠寬……事已至此,大概他的想法已經是無法完成了,也不防一搏。”
“你真相信映夜輝會幫你?”被扶着往回走,雲爍忍不住問。
“……他是個很出色的人,無論從哪一個方面,都會爲大局着想。”單手推開門,將人扶到牀邊,映虛月顯得甚爲吃力。
看着微微滲汗的鬢髮,雲爍皺眉:“你知道這四年,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嗎?”
映虛月倒了杯茶遞了過去,卻不正面回答問題:“幾歲?”
“……就快十八了。”來了這裡也快一年了。
回答問題以後,心裡突然升起一絲絲悲涼,凝視無色的茶水片刻才喝下去。
“舞象之年?經歷不少吧?”
映虛月臉上仍是那不變的嚴肅,但云爍彷彿已經知道,這個人的情緒不表現在臉上,而是表現在他的聲音裡,現在他的聲音裡透着一絲絲溫柔,彷彿是在安慰自己。
抿抿脣,雲爍勉強回以微笑。
“你不容易相處。”
“我?”不明白話題爲什麼會扯到這個上面,但云爍不禁問自己:有嗎?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說。
“聰明,謹慎,不輕易交心,知己之交便是少之又少。”語氣中太多的肯定,讓雲爍不由張口結舌。
第一次聽別人這般說自己,但……他說得不對嗎?也許該說,這個才認識第二天的映虛月說得太對了,他或許真的從來沒有一個交心的朋友,除了雲暢,除了鷹長空,就連蓮也沒有……
“聰明不能而鋒芒過露。”
“啊?”
“四年了,你說說你知道的吧。”未等雲爍表態,映虛月也給自己倒了茶,坐在桌邊,目光投向窗外,擺明了要雲爍說。
望着那張嚴肅的臉好一會,想想自己實在除了說話也沒有別的做,就躺回去,望着微微泛灰的帳頂,不經思索地將回憶一一道出。
他不知道映虛月有沒有在聽,但現在如果讓他不說,他地又停不下來了,回憶如潮水涌出,說着說着,枕邊已經是一片淚溼。
比起映夜輝,雲爍不得不承認自己比較喜歡映虛月,後來的幾天,他真能感受到這人的關心,雖然依然是那張嚴肅的臉,但處處細心的照料,讓他明白這個人真有讓別人喜歡的能力。淡淡的關心,讓人很舒服。
換過新的繃帶,雲爍真心的笑:“謝謝。”
映虛月替雲爍拉好衣服,收拾好桌上藥箱讓那名叫橘紅的小藥僮背上。
“你能使力了嗎?”
“咦?”疑惑地擡首,雲爍看到對方謹慎的眼神,立即明白了是什麼事:“可以。”
“不要勉強。”
“沒事。”雲爍總覺得映虛月會在此時提起問題,絕對有原因。
“那好,你能無聲無息地將守門外的人處理掉嗎?機會只有一次,如果失敗了,我跟你都不容易再離開。”絕對冷靜的分析。
雲爍聽罷點點頭,雖然左肩上仍是痛,他更知道自己的身體沒有恢復,但放倒幾個平常人還是可以的。
傷的是右肩,雲爍儘量繃緊右臂貼緊身體減少動動,同時鬆開了左腕的手鐲,放輕腳步走到門邊,全身機能提升到最高,右手握緊猛地開門左手揮出,樹上便有一人影墜落,連哼一聲也來不及。
“哇!”橘紅輕呼一聲,在主子瞪視下吐吐舌,給昏倒在地上的人加一把再拖進樹叢裡。
“……只有一個人。”有點不敢相信。
“鋒芒不露,自會讓敵人放鬆警戒。”簡單拋下一句,映虛已經帶上橘紅往另一方向去。
鋒芒不露?那麼說……他難道一直想逃嗎?
雲爍的疑惑馬上得到答案,映虛月根本就沒有盡信映夜輝,一路上才放倒了幾個守衛,雲爍一行人便施施然地進入了廚房,整個廚房的人竟然都是映虛月暗地裡收買的人。
廚房的人都是普通的廚子,都承過映虛月的恩,竟然是比任何江湖人還要有情義,爲映虛月效忠多年。
廚房裡的人全都不動聲色,其中一名廚娘領他們三人換過僕從的衣服,竟然還準備了乾糧和衣物,真是準備充足。
拿着包袱,雲爍不禁深深看了眼映虛月,後者那張臉彷彿沒有一絲鬆動,彷彿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真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
跟在胖胖的廚娘背後,三人在後院穿插了一會,竟然就這樣從後門出去了。望着高高的圍牆,雲爍有點不相信竟然是這麼輕易便出來了。
廚娘深深鞠躬以後,靜悄悄地關上後門。
不容擔擱,再多的話現在也不是說的時候,一手拉一個,雲爍快速帶人跑進林子內。
“別,公子,看地圖。”橘紅輕壓低聲音輕喚。
“地圖?”雲爍停下來看了眼不橘紅掏出來的地圖,忍不住要瞪映虛月了。
“既然你準備這麼充足,爲什麼要等到今天?”
“逃出這山莊,然後呢?”平靜反問,映虛月取出一類似指南針的東西遞給橘紅。
“……當然找蘭……”
“爹不是一個容易妥協的人,過於衝動,就會錯失最後的機會。”研究出方向,映虛月指了指前方:“走吧。”
愣愣地跟上,雲爍不知道怎麼形容,這個人太冷靜了,面對一切都太冷靜了,但同樣……他太清醒,究竟是怎麼樣才能忍耐了這四年?
想得太專注,腳上一下子被絆住,差點要跌倒,還好被映虛月扶住了。
“不需要想太多,走吧。”拉上雲爍的手,映虛月難得的勾起脣角拍拍雲爍的頭:“傷口若痛了就說,我給你換繃帶。”
垂首看了眼映虛月的手,雲爍突然笑了:“你願意試着當我第一個交心的朋友嗎?”
專注地走路,映虛月沒有應答雲爍。
“我真的很愛鷹,也真的對蓮有着很深的歉疚,不敢面對小蓮,但言,難書……我害死了他們最重要的人。其實我很害怕回去,那時候要做些什麼?說些什麼?”
“伯仁由我?他既願擋下那箭,你又能如何?既是友,又怎會不諒解?既非友,又何需多顧忌。平常心以待,自會找到答案。”
愕然擡首,雲爍的手握緊,深吸口氣:“那……朋友,你能告訴我,爲什麼要這麼急着出來,你不是已經等了四年?”
“……”映虛月腳步上微頓,馬上又恢復原速:“長空回映家了。”
“回?”聽到他的話,雲爍整個跳起:“回去?”
“回去!恢復原姓——映長空。你以爲他作何想法?”
“他想殺單虺,他甚至要殺映鴻志!”絕對只有這一個答案。
“走吧。”
映虛月拉上僵住的雲爍繼續向前。
“飛!你告訴我要去哪?我飛過去!”
“飛?”不明就裡,映虛月皺眉。
兩個人,應該沒問題。
雲爍焦急地搶過地圖:“告訴我!往哪個方向。”
“不可說!”
橘紅被吼得一愣,但未來得及被映虛月阻止便已經擡手指了一個方向。
下一瞬他跟映虛月一起青着臉被挾上青空……風颳痛了臉皮。
橘紅嚇愣了,張着嘴便合不上去。
“下去!”雖然驚訝,但映虛月很快恢復冷靜,瞪着泛出衣物的血跡,冷冷地命令卻得不到任何迴應。
雲爍不去聽、不去管,痛也罷,責也罷,他現在只想要更快,要更快到達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