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石高牆,衛兵把守,城門內外往來行人馬車絡繹不絕,趕早市的農婦村姑、販夫走卒,早起上茶樓的富人商賈、公子哥兒。
叫賣聲,殺價聲,同遊笑語,閒談時事……這街道上熙熙攘攘的,就是一片生機勃勃。
突然有人驚叫一聲被擠到旁邊去,然後所有人都注意到一個格格不入的存在。
街道中央有一人無聲無息地走,他走他的,原本是沒怎麼樣,但那模樣那神情卻像是重病垂死的人,又似行屍走肉般,也不閃避一路走來是撞着別人的肩膀走過來的,無論人家怎麼罵怎麼吵,他也一聲不響的走自己的……實在太詭異了。
有些被撞的人脾氣不大好,就想教訓教訓這目中無人的傢伙,卻在看見他的動作以後,竟然也不敢上前去找麻煩了,摸摸鼻子就走。
普通人的麻煩可以找,瘋子的麻煩可不好找啊。
鮮紅的血一滴一滴自掌心流下,在地上留下一點一點紅,一直從街尾延伸到這裡,而且還有繼續向前的趨勢。
南宮雲爍在走路,但他沒有看路,一邊撞開人羣往前,一邊以一手挖着自己的手心。狠狠的挖,左手手心已經一片血肉模糊,但他卻沒有停下來,一直挖。他只知道他的手很痛……痛得他甚至想將那隻手掌砍下來。
他曾經以這隻手掌跟鷹長空定情,但如今他做了什麼?他背叛了鷹長空,傷害了蓮湛毓……
掌心又莫明的一陣一陣刺痛,雲爍緊握拳頭,指甲深深陷進血肉中,越握越緊。
“我該到哪裡去。”低聲自問,雲爍掏出掛在脖子上的紫玉,癡癡地望着。
回去?那一紙合約作廢了,雲暢再次失去自由……不能回去。
留下?鷹長空或許會原諒自己,但自己還能在這兩個男人間心安理得地待着嗎?還能毫不顧忌地愛鷹長空嗎?還能毫無芥蒂地跟蓮湛毓相處嗎?
自嘲地輕扯脣角,雲爍忍不住噴笑出來:“呵……呵呵,已經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那我該去哪裡?”
“南宮雲爍。”
清冷的嗓音,雲爍並不熟悉卻也忘不了,茫然的眼神終於聚焦。沒有驚訝,只是出奇的平靜:“映夜輝。”
映夜輝就這樣與雲爍對立在街道中央,細細打量才月餘不見的少年,眸中一片黯然:“你讓我失望了。”
雲爍微微一愣,目光偏開,不敢看映夜輝失望的眼神。打擊已經夠了,不需要他也來摻一腳,但不看不代表不存在,雲爍想起了,想起了當映夜輝對自己的期待,想起他這樣思想陳腐的一個人竟然破例放了自己,對於他也真的是不容易,想必現在他是真的很失望了。
“你來找我,也不只是想說這些吧。”沒有半絲懷疑,雲爍就是以肯定的語氣跟映夜輝說。
映夜輝一時間竟然無法回雲爍的話,他定定地看着雲爍,不明白究竟是怎麼樣的經歷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讓這位少年產生這麼大的變化,變得冷漠……頹廢,再也不像那個敢當着他面將龍陽癖這種天理不容的行爲當作平常事,跟他據理力爭的少年了。
“你說虛月不會快樂,但你也不快樂。”映夜輝沒沉默多久,就說了這句話。
映虛月?那個同樣因爲愛上男子而被毒死的映家二公子嗎?雲爍愣了愣偷偷看了眼一片血紅的掌手,竟然吃吃地笑起來。
雲爍是在笑,但映夜輝卻皺起眉頭,那樣的笑聲根本不算是笑,他從來沒有看見過有人笑得如此傷心、那般斷腸,連他都感受到這份痛,心臟跟着微微地揪痛。定了定心神,映夜輝不免一陣煩躁:“笑什麼!”
彷彿止不住笑意,雲爍一邊捂着肚子,一邊掩脣彎下了腰,笑聲自指縫溢出,一聲一聲從不間斷:“呵呵……是呢,我不快樂。”
映夜輝眉頭皺得更緊,甚至退後了一步。
雲爍仍是笑,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不想停下來。但手背微微的溫溼告訴自己……他哭了。但爲什麼仍要笑,是啊,爲什麼還要笑!
瞪着那手背上兩行淚痕,映夜輝手心緊了緊:“他也這樣,最後也是這樣笑了。”
“什麼?”笑聲頓住,雲爍再次與映夜輝對視,只是這回眼裡多了一抹疑惑,不再無神。
“虛月在吃下毒藥前也這般笑,也就這般哭着。”映夜輝與雲爍對視着,目光卻彷彿穿透了那墨黑的雙眸透向遠方:“他原就不是愛笑的人,但那一回他笑了許久,然後吞下了毒藥。爲什麼要笑?又爲什麼要哭?我是不明白,但後來我大概有一點理解,那種被迫到絕境的絕望。”
絕望?是嗎?原來自己是絕望了。
“是啊,如果在一開始我就死了,如果在上一回我就被你殺死,至少不用像今天這樣。害死這麼多人,傷害了自己重要的人……都怪我,都怪我太貪心。妄想跟鷹在一起,妄想保存蓮,妄想將一切輕鬆解決。呵呵……錯錯錯,從一開始就是錯了,而這些錯不是我能承擔得起的。”心已經痛得快沒知覺了,如果它下一刻停止跳動,大概會讓他感到解脫吧。
目光突然調向一側,映夜輝眉頭促起,嘆了口氣便將一顆藥丸連同一支竹筒交給雲爍:“知道這個嗎?虛月就是吞了這個。如果你決定了要走這條路,你就發個信號再吃掉毒丸,只要確定了你的死訊,一切就可以結束了。”
雲爍還來不及作任何表示,一陣風襲來銀光閃過,映夜輝身形一閃,便已經錯身躍開,再深深看了眼雲爍身後,施展輕攻離開了。
一隻手臂環在雲爍腰間,雲爍感受到背上緊貼的胸膛傳來的溫度,還有那強而有力的心跳。雲爍深吸口氣,僵住了。
鷹長空眯眼看着自己的大哥走遠了才反手收劍回鞘,低頭看了眼雲爍手心的毒丸跟信號煙不禁心裡有火,甚爲粗魯地一掌拍去那兩樣可恨的東西:“你還拿着做什麼,腦子糊塗了?”
熟悉的聲音自耳邊響起,雲爍全身一顫直覺地想逃跑,掙扎了一下沒有掙開那支鐵臂,心裡慌了。
他不想回頭看鷹長空,更不敢跟他回去,必須要逃!
沒有猶豫,雲爍馬上放出電流試圖電昏鷹長空,但鷹長空畢竟不是普通人,竟然咬牙硬是捱了一下,分出另一手一起圈住了雲爍,一陣咬牙切齒:“你要麼就電死我,或許還有可能從我懷裡逃走,要不然就不要白廢力氣。”
驚覺自己真的對鷹長空動手了,雲爍再次僵住了,過了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地輕喃:“對……對不起。”
感覺到雲爍沒有意思再逃,鷹長空輕嘆口氣,鬆開了雲爍,拉起他血肉模糊的左手細細察看,皺着眉頭撕了片衣袖便開始幫雲爍包紮:“這個傷自己弄的吧!真該死,怎麼就對自己狠得下心來?”
感覺到鷹長空的關心,雲爍卻只知道自己原本差點沒有知覺的心臟又一次劇烈地痛起來,痛得他差點要掏出自己的心:“不要對我好,我……背叛了你。”
包紮的手頓了頓,但仍是繼續下去了。鷹長空沒有擡眼看雲爍,嘴裡卻沒有停下來:“我看見了蓮湛毓……是你做的嗎?”
鷹長空問完,竟然深吸了口氣。
聽見了這個問題,雲爍的脣有點發青,但他清楚的,他清楚鷹長空心裡已經有答案,只差他親口承認。一瞬間,雲爍有種感覺,感覺自己是被推上刑臺等待劊子手大刀落下般,而那名劊子手將會是自己。自嘲地勾脣,雲爍看着低頭的鷹長空:“是我做的。”
手已經被包上一圈一圈黑色布料,鷹長空細心地爲包紮打上結。
“你聽見沒有,是我做的。”鷹長空的不表態讓雲爍莫明的驚恐。
鷹長空原本是個愛笑的人,經常笑,過去也常笑着給雲爍買桂花糖,笑着給他說情話。但若是鷹長空不笑,那張臉是可以很嚴肅,更甚者可以說是嚴厲的。
而這會,鷹長空擡頭了,臉上沒有一絲笑容:“聽見了,都聽見了,你就連讓我適應的時間都不願意給嗎?”
說罷,鷹長空嘆了口氣,狠狠咬住自己的脣,鮮紅的血自齒間流下。
“血!”雲爍驚叫着擡手要去擦,卻被鷹長空擋住了。
“不用擦,這樣才能讓我清醒一點,不然我真要當街打你一頓屁股了。”邊說着,鷹長空煩躁地攪亂一頭長髮:“回去,現在馬上回去。”
“我不要!”雲爍聽見鷹長空說要回去,開始掙扎。他不敢回去,不敢回去面對衆人責備的目光,不敢去見蓮湛毓,怕那個對他從來都只有付出,從來都得不到回報的人對自己露出怨恨的目光。他不敢……
看見雲爍掙扎,鷹長空卻不鬆手,就捉緊雲爍的雙臂,不讓他逃開:“你真要氣死我才甘心嗎?你不回去,那要去哪裡?你真要聽映夜輝那混蛋說的,吞毒藥死掉嗎?我可不是蘭坤,我不會乖乖的聽什麼話好好活下去的,你他媽的如果敢給我死,我馬上提劍去把映夜輝砍了,然後就跟老頭子決一死戰,照看我跟他的實力,來個同歸於盡是不無可能的,到時候在黃泉下見着了,別怪我心狠手辣,當衆打你一頓屁股。”
雲爍僵了僵,停止了掙扎,他知道鷹長空說得出,就做得到,他從來就是這麼賴皮的,如果自己敢死,他就真的敢去弒兄弒父。
鷹長空瞪着雲爍,一步也不退讓。
“可是……蓮……”想起蓮湛毓,雲爍全身虛軟,跌坐在地上:“他……”
長和嘆息,鷹長空扶起雲爍:“你該知道,那個人,無論你對他做了什麼,他也不會怪你的,那樣一個白癡,見到了你,或許還要爭着安慰你。”
雖然不甘心,但鷹長空不得不承認蓮湛毓的癡情。
“我寧願他恨死了我,寧願他要殺了我。”雲爍一直都清楚,細想以後,他也知道蓮湛毓一定不會怪他的,他更知道蓮湛毓甚至會爲了他的感覺而拼命作補救,想辦法讓一切回到從前的模樣。但打破的花瓶,就算粘起來了,裂痕仍是存在……沒有人能將過去改變,掩蓋傷口也只能讓腐爛加速。他真的不想,他真不想面對這一切。
“做錯了事不是躲就能解決問題,我帶你回去,一起面對,一起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鷹長空知道這一回實在不容易解決,但世事就是這樣,一生中絕不可能事事順遂,既然發生了,要做的不是一味的逃避。
見掙不開鷹長空的手,又聽見他這麼說,雲爍沮喪地放棄掙扎:“真的能解決的了嗎?而且還有另一個我,‘他’會殺死你們,我不能回去。”
又一次聽見另一個的說法,鷹長空不禁皺眉:“我現在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但你爲什麼肯定‘他’會殺死我們呢?如果真這樣,‘他’爲什麼不殺死蓮湛毓。”
“我……”南宮雲爍愣了愣,他是真不知道爲什麼‘他’不殺蓮湛毓。
搖搖頭,鷹長空雙眼掠過不知何時已經跟了上來的蘭坤等人,鷹長空摟上雲爍就施展輕功往回走。這大街上不能待太久,以免又惹上麻煩,那就真是屋漏兼逢連夜雨,雪上加霜了。
很久沒有接觸溫暖,雲爍有點不習慣,想要在兩人之間離開一點空間,但鷹長空卻直接將雲爍往懷裡安了按。雲爍只能妥協了,他畢竟是鬥不過鷹長空的,而且他更想信賴鷹長空,更想念這胸膛的溫暖,他們之間的鬥爭,自己大概已經先將自己放在不利的位置了吧。
彷彿心有靈犀,鷹長空突然低頭看雲爍:“不管你怎麼想,我是愛你的,愛的程度絕不會比你淺,不比你輕。”
雲爍愣了愣,無意識地輕點了下頭。
鷹長空彷彿很滿意,那張嚴肅的臉雙拉開了笑容,還是那麼燦爛,那麼開朗。他總能這樣,以絕境中給予自己希望……
或許,他一直遲疑着,就是等希望的到來吧……
雲爍嘆息着將頭埋進鷹長空懷裡:“我很想你。”
感覺到胸前暖暖的溼意,鷹長空輕笑,胸膛微微顫動:“我知道,因爲我也很想你。”
一行人風風火火的出去,又浩浩蕩蕩的回來,門外詭異的焦屍已經被清理乾淨,但那股焦味還是很濃郁的在空氣中飄蕩。
眼見夏葉山莊的牌扁漸漸接近,雲爍卻在門外停住了,這門外像有一堵無形的牆,堵在那裡,讓他再也前進不了。
原本拉着雲爍往屋裡走的鷹長空感覺到雲爍的抗拒也停了下來,回頭看了雲爍一眼,笑容未褪:“現在可不能撒嬌,既然犯了錯,就努力補救吧,補救不了我就跟你一起贖罪吧,總有解決的方法。”
雖然只是一句話,雲爍頓了一下以後卻忍不住跟着鷹長空笑了,交握的手同時收緊,深吸了口氣,雲爍再次踏進原以爲再也不會回來的夏葉山莊。
每走一步,左掌傳來的痛感就像在提醒自己的獸行,如果右手不是與鷹長空交握着,粗糙大掌傳出綿綿暖意支撐着他,或許雲爍會轉身就逃。
沿着迴廊走了一會,面對着一扇雕花木門,雲爍知道另一邊是誰,一隻手就是怎麼也不敢去推門,最後還是鷹長空推開了門,拉着雲爍大步走到牀邊。
看見牀上的蓮湛毓,雲爍膝下一軟,差點沒載到地上去,還好鷹長空扶了他一把。
雲爍在心裡告訴自己,這是因爲‘他’的錯,自己也是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