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牆,燈光慘白,手術室幾字上紅燈已經亮了兩小時以上。室外走廊的兩排座椅上,坐的人身上都帶着不輕不重的傷,也都一臉疲態。
等待結果真的很累,而一個不知好壞的結果更是讓人心緒難安。
南宮雲暢一頭埋在手心中,她只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冷靜思考,所有思緒彷彿都糾結在一起了。
在接受手術的人對她很重要,至少在前一刻開始,她終於明白他有多重要,所以從不相信神佛的她也開始祈求神的庇護……只望他能度過難關。
原本明亮的燈管突然閃爍起來,滋一聲響過以後,走廊外一片漆黑。
“來了!”坐着的人全站起來,一副草木皆兵的驚慌模樣。
對於他們來說,這次的敵人是從未遇見的強,對於他們來說,這一次的失敗經驗實在太慘痛了,已經不想再承受一次這樣的結果。
“別吵!不是他。”雲暢的一聲低吼讓這些人全噤聲。
她知道不是敵人,至少她並沒有感覺到任何敵意。
若有所覺,雲暢猛地回頭,看見黑暗中虛幻飄渺的身影。
“你!”是幻覺?
“咦!”
也有人注意到這不平常的身影了,全都愣愣地瞪着這突然出現的……鬼魂?
既然別人也能看到,那就不是幻覺。雲暢整個站起來:“蓮湛毓!你怎麼在這裡?”
全身幾乎透明的蓮湛毓一臉哀傷地望着雲暢,但云暢知道他是在望的絕對是另一人,那人就只可能是她哥——南宮雲爍。
“發生什麼事了?你怎麼了?”雲暢幾乎不敢想可能發生的情況。
無聲地嘆息,蓮湛毓擡手指着雲暢的提包,點了點頭身子便開始淡去,然後燈光恢復,走道上哪有別的人影。
“喂!怎麼回事了。”雲暢不死心地對着空氣嚷了一聲,隨即有所覺悟地從包包裡掏出紫玉,紫色的玉面此時不知爲何染上深深的紅,幾乎跟紫融合在一起,變成一種恐怖詭異的色彩。
“那是什麼?”旁邊有人問。
“哥……”雲暢握緊冰涼的紫玉咬脣,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一邊是他,一邊是哥……
見雲暢一副憂愁深重的模樣,旁邊的人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
也就在她猶豫的時候,手術室的指示燈滅了,門從裡面被拉開了。
雲暢也顧不得這麼多,將玉往包裡一塞,就捉住了醫生的衣領:“他怎麼了?”
醫生一下子被打扮大膽的雲暢嚇愣了,回過神來後有點尷尬地回答:“手術成功,但由於傷者頭部受重創,現在仍未度過危險期,他暫時不會醒,相信還要觀察一段時間。”
“沒死……還有希望。”雲暢慘笑一聲。
“學姐!”
走廊轉角處跑來一名少年,才十六歲的樂明是雲暢在的學弟,外貌典雅得如王子般的他性格卻是雞婆碎嘴的典範。他先往左右看了一眼,用袖子擦擦額上的汗,他心情有點緊張,眼角的淚痣已經習慣性地轉成深紅色,環視了一下四周,他捱到雲暢耳邊低語。
隨着消息接收,雲暢的脣角一抹陰狠笑容漸深:“好啊,他還真敢來,我南宮雲暢就要讓他嚐嚐厲害,哥,你等我,再等我一會就好。”
周邊的溫度驟降,所有人都噤若寒蟬。
不同的世界不同的太陽,閣樓上,有人只披了件外衫,坐在欄杆上一雙眼望着藍天,手指機械地轉動着紫色圓玉,一遍又一遍。
雕花梨木門被推開,泄入的風將屋內一張一張寫有南宮雲爍名字的宣紙吹得一片凌亂。疲倦的難書領着藥僮進來,看見某人的行爲以後眉間深鎖:“叫了你不要隨便動,不要去吹風。”
回答他的只有吹得枝葉沙沙發響的風聲。
“喂!鷹長空!”難書又喚了一聲,仍是沒有得到回答。
“……”
“蓮的喪禮,你爲什麼不去。”說着說着,難書的聲音轉弱了,彷彿說這一句話,要用上很多很多力氣,多得連他承受不了。
轉動的圓玉在手裡頓了一下又繼續。
難書的目光出由那始終未轉過來的臉部轉向在陽光下映射着淡淡紫光的玉,重重嘆了口氣:“你知道我從蓮身上發現了什麼嗎?”
預期的得不到任何回答,難書彷彿已經習慣了般繼續說下去:“是毒!一種見血封喉的毒!我告訴你,雲爍不可能還活着了,他已經死了!”
咔……
紫玉被握在粗厚的掌中,手背暴現青筋清晰可見,他已經無法壓仰自己,放聲狂笑,彷彿天地間已經再沒有事情能奪去他的笑聲。
“恨不得破天炙地。悔不得剮心斷腸。哈哈哈!生無可戀人!知己難再逢……你要絕我路,又有何難,有何難!哈哈哈……”對天狂吼,手中紫玉如電光擊中牆壁帶起飛濺的粉屑跳躍幾下漸漸在地上恢復寧靜。
笑聲中深重的絕望讓難書張嘴無言,像鷹長空這樣灑脫的男人面對絕望也只能是這副狂亂模樣……他的悲他的傷,自己又能有何言語安慰?
生無可戀人?知已難再逢?
“他不就在碧落黃泉嗎?你還記得自己當初說過什麼?”不知道,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大概是在教一個人去死吧。
“……”覆額的大掌放下:“怎會忘記呢?我又怎能忘記呢?”
鷹長空就是鷹長空,鷹,是翱翔天際的霸主。既是霸主,縱是已經淚灑衣襟,仍能笑出灑脫意味。
先前的悲傷彷彿已經不存在,換來問題得以解決的得意,腰上長劍划向天際:“命你要是吧!好,就交易了,既是我的人就算在碧落黃泉,我也會討回來!”
一劍劃下,手臂上血流如注,鷹長空血洗長劍奮力一揮,血絲飛散於空中,彷彿真與這天際融合在一起。
“呵,傻子。”難書冷哼一聲取了藥僮戰戰兢兢地遞上來的繃帶就上前去處理他的傷口。
鷹長空這次倒合作地坐到桌邊去讓難書包紮。
“那你可以好好讓我這個傻子好起來,我還想早點去與雲爍相會。”
“是啊,你不快一點,蓮那傢伙肯定不會等你。”一邊包紮着傷口,難書也覺得自己傻了,竟然就跟這傻子笑談起來。
“……如果真有那碧落黃泉,那也好,見着了他,就讓他當胸刺我一劍好了。”
包紮的手稍頓,繼續下去已經不若早前利索:“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愜意地輕敲桌面:“意義?還需要什麼意義,就讓我這個沒用的混蛋嚐嚐那種滋味啊,該讓他多刺幾劍啊。他哪次不說自己沒用,不說自己是絆腳石,卻又哪一次不是被他照看着。他是啊,好好一塊石頭在那裡,我這種沒長眼的人就該死的一次一次去踢他,跌倒了倒是從來沒有怪過自己沒長眼,只是覺得石頭在那裡,該是會絆倒人的,是嗎?爲什麼沒有想過怎麼樣纔不去踢中他呢?爲什麼沒有考慮過怎麼樣纔不會連累了他又害了自己呢?”
“……你有什麼辦法改變?那是一局棋,他原本只當看官就好,但他硬要親自去下,就是全輸掉了也就甘心情願,你何需怪自己。我倒好,沒他那樣固執啊,先一步退出,就當個觀棋的,現在很慶幸沒有像你那般絕望呢。自己跟自己下棋,最寂寥。”結束包紮,難書將剩餘的繃帶攤開,拎在手中輕輕揮動,那一刻有點像仙人的羽裳。
哼笑一聲,鷹長空舒展着手臂:“難大宮主,成功的說謊者應該連自己都騙纔對。”
他以爲自己臉上那些愁傷是什麼?難道自己還真傻的看不出來?
白色繃帶無力地垂落地上,玩樂者已經無心去玩耍它們。難書霍地站起來,將藥童的藥碗往桌上狠狠一扣,看着鷹長空合作地喝完便轉身離開:“鷹長空,我以前沒有發現,你是真的很不知好歹。”
門未關,人影已經嫋。
鷹長空半磕眼,翹着腳輕輕晃動,嘴裡喃喃:“我若真的知道好歹,大概就不是我了。”
風吹動窗戶,拍打聲連連,片片白紙輕輕翻動。鷹長空站起來,拉上窗戶前輕睞漸漸陰霾的天空……要變天了。
窗戶關上,鷹長空往牀的方向走了幾步又頓住,緩緩向另一個方向走去,彎身撿起紫玉,拇指輕輕磨挲着瑩潤的玉面,拿起來就沒有再放開,隨意地拉上門,放任自己倒在牀上,他祈求自己夢中會見到唯一的牽掛。
絲絲亮光透進眼縫。
那種味道他有嗅到過,以前在蓮府,那間藥廬長年的,就充斥着這種氣味,從前就覺得難聞,現在也是這樣認爲。
頭腦裡除了暈眩感,彷彿就只剩下痛覺了,而且全身都在痛,似是被人拆開研究一番又給安裝回去似的。
他不喜歡這樣,每一個信息都在提示自己——他仍活着。
他不想活了,可不可以?
眼瞼被人強開撐開,強光讓他不舒服的想掙脫,身體都不聽話,然後他幾乎全身被翻弄了一遍。
“他大概已經沒問題,只要調養一陣就可以下牀了。”平靜無波的語調。
“哦?不會有什麼問題了吧?”有一點焦急的另一道聲音介入。
“該慶幸的是他身上沾的血含大量藥效,其中更有抗毒聖品,化去了大部份毒素才讓他不至於即時喪命,再加上及時解毒讓他幸運的不會有任何遺症。”
“是那個人吧,天月國第一富商,聽聞他爲了保命是服下了不少聖藥。”
“哼,這樣努力活下來的人,還能慷慨就死,也真難得。”說這句話時,竟是摻雜着敬意。
聽見熟悉聲音,雲爍清楚卻又不想記起,只好忽略。
人不說話了,但聽見翻動物件的聲音,有人推門要出去,彷彿又站住,微微譏嘲地吩咐:“等他願意睜開眼睛就通知我。”
“是。”有人應答。
然後另一人也出去了,房間一片謐靜,但跟睡着的靜……已經不一樣了。
輕輕嘆息後有人灌進他嘴裡清涼的水,身體已經不由他控制,飢渴地吞下所有水。
“公子,你醒了就睜開眼睛吧。你再裝下去,我家爺也只會隨你去,你就別折騰自己了。”童稚的聲音輕輕勸戒,雲爍知道這應該是剛剛那位大夫的藥僮了。
就算沒有聽見任何回答,藥童彷彿都沒有停下來的打算:“不是我說,我家爺的心可是鐵般硬,特別對不珍惜自己身體的人不加憐惜,你再鬧下去,他可是會整得你死去活來喲。”
見牀上依然直挺挺地躺着,小藥僮終於是不說話了,搬了張椅子坐在牀邊,等雲樂睜開眼睛。
沒有刻意去記憶過了多久,總知是又到了撐燈時份,門又開了,人又進來了。
“他不能死在這莊裡,明天他若還不願睜眼,就把人給我扔到莊外去。”
“真沒辦法?”
“一個自己也不願意活的人,誰也救不了,那個人的命算是白搭給他了。”聲音聽似平靜無波,但箇中含義卻是忿忿的不平。
白搭上命了嗎?如果自己真能就這樣丟下一切跟上去,那纔不讓他白搭了這條命吧。只可惜……
只可惜……天平永遠偏向另一邊。
想罷,雲爍睜開了眼:“……映……夜……輝。”
“咦!”
聽見沙啞的喚聲,背對着雲爍站在牀邊的男子回過頭來。
雲爍猜到他大概就是救回自己的大夫,大概只是跟映夜輝年紀相仿,但兩鬢已經雪白。看見這個人的臉那一瞬間,雲爍想起自己小時候那位家教,也一樣是這般一張嚴肅的臉,眉間永遠隆着三座小山,那脣角是下彎的……彷彿自出生開始就不懂得笑般,當年那位家教只在他及雲暢畢業的那一天笑了,也是唯一的一次。
目光掠過那嚴峻的臉容,到了熟悉的那張臉上:“鷹……呢?”
“……他的事你不用擔心,你好好休養。”彷彿決意要逃避雲爍的問題,映夜輝快步離開了房間。
雲爍沒有阻止,更加無力阻止,只是閉了閉眼,轉向另一張與小蓮這般年紀的童稚的臉:“能給我水跟食物嗎?”
“啊?”藥僮看向自己的主子。
“去拿些粥給他。”臉容嚴肅的男人交代藥僮後便自牀邊落座,爲雲爍把脈,一聲不哼的細細斟酌後寫下藥方,其間沒說半句話。
雲爍原以爲這位嚴肅的大夫是對自己沒有任何好感的,但當他被扶起來水杯到了脣邊以後,早前的想法不禁動搖了。
“你……”
“你既有心求生,我便盡心救你。”放下水杯,人轉向桌面上的大藥箱搗鼓着那一大堆的瓶瓶罐罐。
喝了水,喉間舒暢不少,雲爍看了眼忙碌的背影:“大夫。”
那人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雲爍知道他聽見了,便繼續說下去:“你知道鷹長空嗎?”
背影顫動一下,又繼續下去,彷彿沒有聽見雲爍說什麼。
“你能告訴我,他的情況嗎?”
“先顧好自己。”冷冷地堵回雲爍的請求,大夫拿着調好的藥劑就給雲爍灌下去,不容他再多說其他的:“其他的你不用管。”
“我……想知道他的情況。”吞下苦澀的藥劑,雲爍掙扎着想坐起來卻被大夫無情地一掌打在傷處,痛得倒回牀上倦縮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