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通將要說的話是有背景資料的。
前邊我提到過,劉恆和賈誼討論過神鬼之事並把他送出去後,曾發了一句感慨:“許久不見賈生,自以爲學問趕上了他,而今方知,還遠不能及啊!”
劉恆說這句話時,身旁的鄧通心中一陣暗喜,他頗爲討好地笑着道:“臣今日方知賈生高才,難怪羣臣對其推崇備至。”
鄧通這句話太高明瞭。聽起來似乎是在讚揚賈誼迎合皇帝,事實上,他卻爲賈誼刨了個坑。
也許有人會聽不明白,可鄧通心裡卻很清楚,他這句話將會產生什麼影響。只能說,鄧通太瞭解劉恆的心理了。
劉恆雖然是皇帝,但與普通人並沒多大差別,既有喜好,也有忌諱。劉恆最大的喜好就是“昇仙”,他窮其一生都在爲這個宏偉目標而不懈努力;最大的忌諱也只有個字——“結黨”。這兩個字,是劉恆最不能聽到的,誰如果和這兩個字沾上了邊,那就等着捱整吧。
劉恆之所以對“結黨”兩個字反應強烈,主要還是受自身經歷的影響。前邊介紹過,劉恆的這個皇位,是外戚和功臣之間博弈的結果,應該說,他是“黨爭”的受益者。
可自從劉恆當上皇帝后,不但沒對功臣們表示謝意,反而想盡辦法加以壓制。對那些潛在的對手,他都會毫不客氣也不擇手段地進行打壓,周勃受辱就是明證。自從周勃被趕出朝堂後,這方面得到有效控制。
事實上,劉恆打壓羣臣的同時,也沒放鬆對外戚的壓制,甚至硬生生地逼死了他的親舅舅薄昭,這在隨後我們將會介紹到。
因此,劉恆最不能聽到的就是“結黨”兩個字。無論是誰,其威信一旦臨近警戒線,通常情況下,他的處境就危險了。
由此可見,劉恆雖然比較厚道,但絕不是個善茬。
劉恆的忌諱,鄧通很清楚。說白了,早在賈誼抵京前,他已下定決心在皇帝的“喜好”和“忌諱”上面做些文章。從最終的結局來看,鄧通這一次無疑是成功的。
鄧通很聰明,他也清楚劉恆不是那麼容易被糊弄的人,因此,這件事操作起來需要把握一些火候,不能做的太爲明顯。否則,會適得其反。因此,這位仁兄瞪着倆眼找機會。
功夫不負有心,機會很快就降臨了。
鄧通這句話說在皇帝感慨之時,場景符合、時機恰當,從話音上聽來,似乎在迎合皇帝。難怪那麼多人願意一天到晚圍着領導轉,因爲機會就在這瑣碎之中產生的。
現在,鄧通似乎很是無心地把賈誼和羣臣聯繫到了一起,縱然所言有虛,也會在劉恆心中掀起不小的漣漪。殺人於無形,可謂是也。
劉恆並不是容易被糊弄的人,聽完鄧通的話後,拉長臉問道:“羣臣推崇?何以見得?”
皇帝表情的變化沒跑出鄧通的眼睛,然而他視而不見也饒有興致地說了這麼一句話:“賈生辭賦語句華美,那篇《吊屈原賦》,曾在羣臣中傳頌一時。”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劑猛藥。
賈誼寫過那麼多東西鄧通不講,偏偏在這個時候提了這一片文章,真可謂用心良苦。關於屈原的事情,婦孺皆知,如果賈誼自比屈原,那誰是那位昏聵的楚懷王?這似乎不難想到。
實際上賈誼的那篇辭賦,劉恆是聽到過的,可今天被人猛然提起,卻是另外一種滋味。劉恆對號入座後,一股無名之火油然而生。
而此時的賈誼卻被矇在鼓裡,還傻着臉,幻想着找機會爲皇帝進獻自己的治國方略。可他在京城住了一段時間後,皇帝根本沒再召見他,甚至多次駁回他進宮陳事的請求。這麼個情況讓賈誼有些莫名其妙。
就這樣,賈誼在京城無所事事地住了一段時間後,劉恆突然召見了他,並且給他找了份新工作——樑王太傅。職務雖然沒變,可給他換了個地方,長沙不用回了,去商丘吧(樑國都城),離自己老家也近,也算是榮歸故里,很對得起兄弟了。
此時的樑王叫劉揖(又名劉勝),是劉恆的小兒子,深得喜愛。這位樑王很不安生,視玩如命,比較能鬧,一天到晚上躥下跳不消停。雖然行爲不過火,可也從來不幹一件正經事。
劉恆雖然對賈誼很有意見,可還是愛惜他的才華,派他過來給劉揖當老師,希望能讓自己的好兒子跟着他多認幾個字,學一點文化知識。這個願望是好的,可最終的結果卻很令人失望。
對賈誼來說,這個職務雖然談不上升遷,但畢竟成了劉姓諸侯王的老師,是一件很榮幸的事情,也算一種重視吧。
如果是個普通人,能得到這個職務,一定會樂開花,二話不說就屁顛屁顛地往商丘跑。可賈誼不同,他這次進京,本準備施展自己的才華,實現自己的抱負,但抓破腦袋也沒想到卻是這麼一個結局。至此,他還沒能想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麼錯。
的確,他並沒有錯。如果有錯的話,就是他太有才了,別人寫不出的東西,他能寫;別人不敢說的話,他敢說。最爲關鍵的是,他得罪了一個最不該得罪的人。得罪君子無妨,得罪小人遭殃。賈誼明顯沒有參悟透這句話。鄧通,這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卻是賈誼難以逾越的障礙。可賈誼從來沒把姓鄧的當成一回事,根本沒把他放到眼裡。而實踐證明,鄧通還真是一回事。
既然皇帝已替他找到了份新工作,不管情願不情願都得去幹,誰叫自己不爭氣,吃人家這碗飯呢。無奈的賈誼,重新收拾行囊,踏上了東歸之路。對他來說,這是一條不歸路。
時隔七年,賈誼終於在這條路上走了個來回。
往京城投了最後一瞥,悵然轉身,向自己短暫人生的最後那一站進發了。
七年之前我是誰,七年之後誰是我?
此時的賈誼是憂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