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140
“呂東來?你怎生了?”南昭立即蹲下身去看。
呂東來躺在牀上,身體卷在被子裡,眼睛閉得很緊,從她方纔進來後,就沒睜開看她一眼,好像很難受。
她擡手的撫摸他的額頭,涼得不似人才有的溫度。
“早上不還好好的嗎?怎麼突然這般難受?”她一邊說着,一邊將他藏在被子裡的手拿起來把脈。
這脈象雜亂,是受了重傷之脈象。
“莫不是前夜被我靈花弄傷的?”可已過了兩日,這兩日看起來恢復都很好啊,怎會突然這般嚴重。
“那個久悟……有問題!”呂東來額頭上已冒出少許冷汗,她去打來一盆熱水,帕子沾了水,幫他仔細擦了擦臉。
呂東來講述道:“原是好好的,靠近那久悟之後,就開始難受……冷……”
且他從前忍耐力十分強,就算真的受傷,也能扛出一副很輕鬆的樣子。
但這股痛勁兒就從被她傷之處,一陣一陣冒出來,鑽心刺骨,不僅如此,他覺得冷,彷彿又一次下到陰人路上,被那陰氣所噬,十分煎熬。
南昭見他這般難受,實在不忍心,忙出去找火盆。
杜牛不知她找火盆來幹嘛,一臉茫然的說:“這天這般熱,要火盆來做……”
她也不想解釋,直接打斷道:“你給我找來,還有碳,快點!”
對方就不再問了,去取來火盆和冬日沒用完的碳,南昭在呂東來的帳內生起火來。
畢竟接近盛夏了,蹲在火盆旁邊,烤得一臉通紅,熱汗淋漓。
“呂東來,暖和點了沒?”她擡頭紋。
對方緩了好片刻才從被子裡升出頭來說:“貧道身上不止有你打的傷,但靠近久悟後,只有你打的傷才這般煎熬,他身上應該有何物與你相關!”
南昭聽着,手裡扇火盆的動作放緩,她想起那夜骨在軍營裡出來,她看到那個念着‘靈祭一開諸邪鬼來’的黑影手中,似持着一個黑色的盒子。
正是那個盒子裡的東西,加快了骨吱的吱毒,在短時間內就造就了第二具骨吱的存在。
他們都知,骨吱的存在,是因聞曄利用前世靈女的靈花下了咒而來。
既如此,那盒子裡的東西,或多或少與她和聞曄都有關係吧。
再看看呂東來,雖生了火炭,但絲毫沒有好轉。
“哎——”她嘆了口氣,竟說道:“天道有輪迴,蒼天繞過是呢?上次我九哥差點被你害死,沒想到這麼快,這事兒就落到你身上了!”
這報應也太快了!
本意是想說點話來讓他好受點,哪曉得這句後,呂東來一句話都不說了,閉着眼睛,虛弱得好像隨時都能嚥下氣去。
南昭頓時慌了,不提這一路過來驚險共同經歷之情,眼下太子位高權重,久悟身份不明,封獄碑隨時都可能裂掉的困境只,身邊只有這小道士能商量個事,他可千萬別真有事啊!
“呂東來!你睜開眼看看我,別睡着了!”她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臉。
呂東來的意識已遊離去了別處,他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說:“朗朗乾坤,紫氣東來,你乘紫氣來,攜祥瑞在身,童顏銀髮,爲師便給你法號東來——”
他看到纔不過兩歲還提,白白胖胖,纔剛會走路呢,竟跪在地上受了一悟真人所賜法名,一頭銀髮十分刺目。
“修善師兄前世是個大善人,在世修行的居士,行善無數,最後善終時,想此生能繼續修行,他的功德也做滿了,於是此生生來有幸敗在了師父座下,清心修道。修元師兄呢,上輩子竟是鼎香爐,整日聽着道家人唸經,聽了整整一千年,竟給他聽出了靈性,後來諸邪作亂,師祖用它千年香爐身磨成灰斬魔,也算功德圓滿了,這輩子纔能有這般的修道根基在……”十歲小道士娓娓道來,那雙細長的眸眼已生得十分靈妙,好像兩條溪中游戲的魚兒,他盤腿坐在一悟真人旁邊,好奇問:“師父看盡各位師兄們的前生今世,那東來的前世今生又是什麼?”
師父閉着眼睛,停下唸經,微微一笑道:“你呀,頑童一個,這心性還需多磨厲磨厲。”
師父不願告訴他,他也就不再問了,不過南仙山高人輩出,他卻是用時最短,就修出初元的道者,纔不過十三歲呢,就相當於別人五十年。
那年遇上從俗世裡來的方子鈺,在南仙山裡,他最小的師兄也比他年長八十歲,方子鈺是他見過唯一一個同齡人;那小子比他年長三歲,比他高出一個頭,第一句就問他:“你們南仙山的道士都吃土嗎,瞧你瘦得跟猴似的!”
他瞧着方子鈺那頭上發冠上發亮的寶玉,問:“那是什麼?”
“香玉,雲州產的,沒見過嗎?”
他自小都在南仙山中,但卻並非孤陋寡聞,山川九州在何處,當今誰主天下,他都知道一些,每年,都會有師叔師伯們去俗世裡雲遊,回來還與他們說道一番。
他總問幾個師兄,可想去俗世裡走走。
師兄們都忙於修行悟道,根本沒興趣,唯獨他,覺得俗世裡的一切都好玩。
方子鈺問他:“去過雲州嗎?”
他搖頭。
“那泰州呢?泰州有四方寺……”
他再搖頭。
“青州呢?八大道觀可探訪過?”
他還是搖頭。
方子鈺卻並不嘲笑他,向他伸來小手指。
他一臉茫然,“作何?”
“拉鉤承諾,待你成年後,子鈺哥帶你去雲遊九州,降妖除魔,造福百姓如何?”
他滿心願意,手卻不願意伸出來。
方子鈺也不勉強,傻笑一下,繼續給他講到俗世裡的事兒,什麼八大道觀誰的觀廟最大,當今皇帝有多少妃子,十二仙道的人,又是哪方神人。
“待我十八歲,還有好些年了,何不此刻我們就下山雲遊去?”
對方回答:“此刻不行,我方家人有方誓要遵守,而我是方家單傳。”
“何事?”
“尋靈女下落!”
“靈女?”
“一悟真人已告訴我,靈女人在青州,不久就將開靈祭,爲防她誤入歧途,我方家人需得在曄仙之前尋到她!”
那日春光明媚,方子鈺匆匆下山歸家,他不捨的躲在三君神相後,聽到師父站在山門前輕嘆。
他那時不懂師父爲何會嘆氣,記憶中便不曾有,後來才明白,大約師父那時就看到了方子鈺宿命所歸,方家絕後的困境。
三年後,他奉師父命,送一封密信下山給方子鈺,那時,他的身高已趕上方子鈺,可身子還是那般單薄。
方子鈺要帶他出去走走,他不肯多留,師父讓他送完信就回去,於是匆匆回山,竟沒想到,那一面,便是他們二人最後一面。
再聞他的消息,已是一年後,師父將他叫到座前,告訴他方家有難,他急求師父放他下山。
師父只回答了兩個字:“已晚!”
他生無父母,一頭銀髮,乘紫氣而來,前世是一團迷霧,道性極高,除了師父師兄外,從不知朋友爲何物。
方子鈺是他唯一一個朋友,他們有過一個一起雲遊九州的承諾。
可承諾未行,人卻慘死!
道者與佛者不同,可犧牲自己去度化他人,世本無因我而有,無需等作惡者去因果中受苦,一指道符超度,直接送它十八層地獄見閻王。
追查方子鈺死因,查到有人盜走方家寶劍與秘錄,下葬後的棺材也空了,子鈺屍不見蹤影。
他尋屍而去,卻發現一奇事。
有‘人’上了子鈺的身,聽過鬼上身,邪附體,人上身的……從未親眼見過。
可纔剛追查到泰州,那人竟下到陰人路上與八爺搶魂困在了下面,罷了,且去一趟,跟八爺大打了一場,被早有準備陰兵埋伏所困,他雖擅闖陰人路,但謹記着自己是修道者,不敢妄用法術傷下面的陰兵,於是被打了個半死。
沒想到他呂東來,本有修道的最好根基,卻要折在陰人路上了……
“你醒醒——”一個女人的聲音,很擔心的樣子。
他模糊睜開雙眼,看到城隍廟內,那女子幾乎絕望的目光。
“不,你不是他,你怎不是他?”
一滴眼淚沿着她的臉頰,落入了他口中。
他這一生只嘗過鮮血的味道,卻從不知,原來眼淚是苦鹹的。
“呂東來,你他媽醒醒!”軍帳內的南昭拽着他胸前的衣領,聲音很兇,但那擔心之意卻不同。
呂東來被她吼這一吼,意識迴轉,身體難受,卻要強的說:“放心,貧道還死不了……”
“那你堅持片刻,我這就想辦法救你!”
“你要做什麼?”他怕她想幫忙,亂了分寸,反而遭了敵人的道。
她埋下頭來,用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當日我師父死時,青雲觀內所有人都親眼看見一個‘我’回去了,於是他們咬定我便是殺害我師父的兇手。那個兇手就是與我大師兄風恕串通的道神,他可以易容成我的模樣去殺害我師父,今日也可以易容成久悟,假借幫忙的名義,行不軌之事!”
其實,呂東來身體一出問題,也懷疑久悟便是道神了,他不對她講,就是怕她被仇恨矇蔽雙眼,做下什麼衝動之事。
“你打算如何做?”
南昭皺着眉頭說:“他若真是道神,我自然想將他直接殺了替師報仇!”
她停頓了一下,頗是爲難的說:“可他早有準備,只怕我去是自投羅網!”
“算你還有點腦子!”呂東來欣慰的說完,讓她扶他坐起來。
“你要做何?你不是冷嗎?”南昭擔心的問。
“總不能坐以待斃吧!”呂東來回答,然後強忍着盤腿坐了起來,集結元氣在胸前,運氣護着丹田。
好在他底子好,換了普通人,早沒救了,他到現在還能自己運氣療傷,實屬不易。
南昭也想幫他的忙,便盤腿坐到旁邊,欲引靈花之力幫他療傷,卻聽他說:“你不必幫我!”
“爲何?”
“今夜纔剛剛開始,貧道能運氣保命,但卻幹不了別的事了,夜裡發生何事,全得靠你,你必須保存靈力!”
被他這麼提醒後,她立刻打消了這念頭。
果然不出多久,杜牛在外面來報,說司馬封請他們過去。
呂東來這情況,顯然是過不去了,南昭便自己過去。
入夜的練兵場上,南風吹得軍旗‘呼呼’響。
她在杜牛帶領下,邁步穿過九命侍來到司馬封和周政面前,他們正在聽那久悟說,要如何修補那封獄碑之事。
周政也知道她來了,特意轉過視線來看她。
“咦——與你一起那銀髮道士怎生未來?生病了?”
南昭面色平和恭敬,心裡卻在罵娘,能問出‘生病’來,想必呂東來的情況,他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麗姬也在,她陰陽怪氣的添上一句:“久悟大師要作法,聽聞會有奇觀,不來就看不到咯!”
那久悟已換上一件做工講究的黃藍法袍,一副高道模樣,挺像那麼一回事的,南昭走過去問:“大師這是要作什麼大法呀?”
“天爲生,地爲死,生死之門開,諸邪歸,要關這生死之門,自然要祭天地,祭天大法——”
南昭從未聽過祭天大法之說,剛想再細問,那邊的太子說:“這沒你什麼事兒,你就退到旁邊看着大師作法就好了!”
說時,命令道:“去,將祭品給帶上來。”
聽到‘祭品’這個詞時,南昭心緊了一下,沒多久,傍晚見過的那些囚犯就如她所料的被押了上來,此刻他們已被洗乾淨了,穿着相同的衣服,一排排站在法臺下面。
南昭看到那一張張惶恐不安的臉,立即靠到司馬封身旁去,嘴還未開口,就聽對方在說:“這世上弱者千萬,又豈是你一人能拯救得完的?”